(上图为我家居住的小区)
到美国多年,一直是租屋而居。只要每个月把支票交给房东,大小修理都不需自己操劳,倒也省心。直到十年前,老同学的一番话,才使我顿生买房子的念头。
老同学风趣地说:“我们来美国的校友,现在哪个不弄个中农当当?混得好的,已经当上了富农。你也该急起直追啊。”我忙问此话怎讲?他看我听得入了神,这才不慌不忙地说:“不管老美还是老中,都梦想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几十年前,大陆把农民划分成地主、富农、上中农、下中农和贫农。现在我把它套用到美国来,你看象不象。拥有豪华大别墅的自然相当于地主了,而住一般小别墅的大约是富农。买了连栋别墅 (Townhouse) 的,算得是上中农。在大楼里买公寓的,就相当于下中农吧。”他话锋一转:“象你老兄这样租房子的,对不起,只能算是贫农了。”
老同学一番高论,其实并不完全准确。譬如在曼哈顿中城第5大道租屋而居者,身价百万的大有人在,他们自然不能算是贫农。不过,老同学的话虽是戏言,却也不无道理。眼见得在美国的校友们,一个个都买了房子,我却仍然是无壳蜗牛,心里难免感到不平衡,我总不见得一辈子当贫农吧?
套用一句广告词:“心动不如行动。”没隔多久,我们就在工作地点附近,买了一套公寓房子。拿到钥匙的当天晚上,我们就着手整修。租屋而居这些年,总觉得房子不是自己的,不值得在家居上多花工夫。有房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再多花精力,再累也心甘情愿。在新居里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钟,累得不行了,才在空荡荡的地板上坐一会。身子歇了,头脑却歇不下来。看着这属于自己的房子,禁不住抚今追昔,无尽的思绪把我带到了逝去的岁月,曾经住过的房子,如同放电影,一处处地映现在眼前,其中比较特别的有两处。
三十多年前,我住过“电屋”。那时,我一家四口人挤住在一间房里,卧房、客厅、厨房、厕所全是它。冬天房里冷得能结冰,夏天又热得象蒸笼。这房子之差,不需多表,奇就奇在它会带电。一天清晨,我还没有起床,只听得邻居大叫一声:“不好,门上有电!”我想,真是天方夜谭,大概是觉没有睡醒说胡话吧。谁知又一个邻居也叫了起来:“啊呀,我触电了!窗上有电!”我翻身下床,找出测电笔,可不是,门窗全部带电,而且电压是220伏特,比美国的高一倍!房子里所有的人都好象吃了〈西游记〉中所说的定身丸,再不敢乱动乱摸,只能向外面乱喊求救。直到电工来了,拉掉了总开关,才把一众人解救出来。原来,我们的房子是简易工棚,以钢材为框架和门窗,再附上一层薄薄的水泥预制板作为墙壁。搭建的时候,说是让我们临时住住的,谁知一临时就是五年。年头久了,不知何处的电线磨破,碰上了钢架,于是整栋房子就成了电屋。
记忆更带着我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北京大学的季羡林老先生写过一本〈牛棚杂记〉,回忆他在文化大革命中的遭遇。那时,他被打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牛鬼蛇神”。他说的牛棚,是戏指他同其它“牛鬼蛇神”被关押的地方,并非真是牛住的地方。我却住过真正的牛棚。那也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大学毕业生被发配去农村,我和几个同伴就住在牛房里。
与牛为伍有好处,好处是不会挨冻。当地的冬天很冷,牛房里的窗全部堵死,还不时烧火取暖,岂能不暖和?但与牛做室友,要耐得三件事。一要耐得噪声。深更半夜,牛儿们仍在吃草,或是把胃里的东西反刍到嘴里嚼,沙沙之声不绝于耳。二要耐得烟熏。牛房里不时烧草取暖,那烟无处可出,我们就如同是孙猴子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被熏得泪眼汪汪。三要耐得臭。五更时分正在将醒还睡,却也是牛儿们出恭的时候。牛儿一泡尿能撒分把钟,一摊屎足有十多斤。十几条牛此起彼伏地出起恭来,气味之浓烈,非笔墨所能形容。我对付牛棚的种种弊端,只有唯一的法宝,就是把头钻到被窝里,正所谓“蒙起被头成一统,任凭牛棚噪烟臭”。
六十年的岁月象流水一样过去了,我的思绪又拉回到眼前。我的新居虽非美仑美奂,却也是相当不错的。上海人向往的房子是“蜡地钢窗,煤卫俱全”,意思是打蜡地板,钢框窗户,厨房有煤气,卫生间有抽水马桶和浴缸。我的新居,打蜡地板不消说得,窗户是双层玻璃的合金窗,比钢窗好得多了。公寓小区有一大片美丽的花园,还有全天候的警卫,比起牛棚和电屋来,真如天地之别。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夫复何求?
那位老同学打来电话,道贺我成了“有房阶级”。我说:“照你的高论,我不过由贫农成为下中农而已,算不得什么。”他笑道:“不然。你是在曼哈顿买的房子,谁不知道这地方是寸土寸金?万一世界革命革到美国来,你这曼哈顿的下中农可是要当成富农来对待的。你要当心点啰。”我也笑着回敬了一句:“你这套高论未免太随意了些,中农富农由你随嘴说。”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我那些话本来就是胡扯的,现在谁还信这一套?恐怕连当年喊得最响的人自己都不信了。我去年对你说这些,乃是激将法,激你下决心买房子,现在你不是买了吗?哈哈!不多聊了,还是祝你在新居里好好享受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