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部
第 一 章
他这样躺了很久。他似乎也醒过,当时他看到早已是黑夜,他没有想到起来。最后他看到天已像白天一样亮了。1他仰卧在沙发上,由于刚刚从昏睡状态醒来,他还在发呆。街上传来一阵阵可怕的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不过这种呼喊声,他每天深夜两点多的时候都能在自己窗下听到。现在正是这种呼喊声把他吵醒了。“啊!酒鬼们已离开酒馆了。”他想,“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他猛然从沙发上爬起来,好像有人把他拽起来似的。“怎么!已凌晨两点多了!”他坐在沙发上,立即一切都想起来了!一瞬间忽然全想起来了!
在第一个瞬间他认为自己会精神失常。他感到身上冷得可怕;不过他感到冷,也是因为早在睡梦里热病就开始发作了。现在突然打起冷颤来,厉害得牙齿险些要磕掉了,浑身直哆嗦。他打开门听楼里的动静:楼里人都在睡觉。他惊讶地看看自己身上,看看屋里四周,他不明白:他昨天怎么会连门钩也不挂上就和衣倒在沙发上,不仅没脱衣服,连帽子也没有摘——帽子滚到枕头旁边的地板上了。“要是有人进来会怎么想呢?会认为我醉了,可是......”他跑到窗口。光亮足够,他赶紧检查自己身上,浑身检查,从头看到脚,翻看全身的衣服,看看有没有痕迹。可是这么检查不行,他哆嗦着把衣服全脱下来又仔细检查。他翻来覆去连线缝和破洞都查看了,他不相信自己,这么查看了三遍。似乎没有什么,没发现什么痕迹。只是磨破的裤脚上耷拉的毛边有些干透了的血迹。他拿出大折叠刀来,把裤脚上的毛边割掉了。好像再没有什么了。他忽然想起了钱袋和从老太婆皮箱里拿的金首饰。这些东西全揣在他的衣袋里!他到现在竟没有想到掏出来藏到什么地方!连刚才检查衣服的时候也没有想起这些东西来!怎么会这样?他立即把东西掏出来,放到桌子上。把东西掏完以后,甚至把衣袋翻过来看看是否留下了什么,然后把这些东西拿到墙角,那儿最下面的壁纸破了,露出一个洞,他立即把东西从这个洞塞到壁纸后面。“塞进去了!全藏好了,钱袋也藏起来了!”——他高兴地想完,站起来呆呆地凝视着墙角那个被撑得更大了的破洞。他突然吓得浑身打了一个冷颤,绝望地咕哝道:“天哪,我怎么啦?难道这是藏东西吗?难道有这么藏东西的吗?”
的确,他事先没有估计到会有东西;他当时以为只是钱,因此没有准备好藏东西的地方。“可现在,现在我高兴什么?”他想,“难道是这么藏东西的吗?理智真的丧失了!”他疲倦地坐到沙发上,无法忍受的冷颤又使他全身哆嗦起来。他机械地把搭在旁边椅子上的早已几乎变成破烂的大学生制服大衣拽过来盖到身上,又感到困乏难耐。他迷糊过去了。
没过五分钟,他又急忙爬起来,立即气急败坏地去看自己的衣服。“我怎能又睡觉,还什么都没有做呢!果然,果然,腋下的扣儿到现在还没有拆下来!忘了,把这样一件事忘了!多么明显的罪证!”他把这个扣儿拽下来,急忙撕碎塞进枕头套里,跟内衣放在一起。“撕碎的破布块在任何时候也不会引起怀疑;似乎没有问题,似乎没有问题!”——他站在房间中央念叨着,又开始苦苦地查看周围,查看地板以及其他各个地方,看看还有什么疏漏没有。他坚信记忆乃至普通思考能力已经丧失,开始感到无法忍受的痛苦。“怎么,莫非已经开始了,莫非惩罚已经临头啦?瞧,瞧,正是这样!”的确,他从裤脚上割下来的毛边碎屑就那么散扔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进来人一眼就能看见!“我这是怎么啦?”——他茫然失措地喊道。
这时他的脑袋里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也许他的衣服上沾满了血迹,也许衣服上血迹斑斑,可是他看不见,察觉不到,因为他的思考能力衰竭了......头脑糊涂了......假如这样,可怎么得了。他猛然想起来钱袋上也有血。“哎呀!这么说,裤袋上也应当有血,因为我是在钱袋湿乎乎的时候放进裤袋里的!他急忙把裤袋翻过来,果然,左裤袋里子上有血迹!“这么说,脑袋还没有完全糊涂,自己猛醒过来,自己想到的嘛!”他胜利地想罢,高兴得深深喘了一口气。“方才不过是热病引起的疲倦罢了,不过是片刻糊涂罢了。”——他把左裤袋的里子全拽了下来。这时候一道阳光照到了他的左脚皮靴上。从皮靴里露出来的袜子上好像是血迹。他把靴子脱下来:“真是血迹!袜子尖头全被血浸透了。”大概是他当时不小心踩到血里了......。“可现在怎么办?这袜子、毛边、裤袋里子往哪儿藏呢?”
他把这些东西都划拉起来攥在手里,站在房间中央。“扔进炉子里,可是人们首先是要翻炉子呀。烧掉?可用什么烧呢?连火柴都没有。不,最好出去扔到什么地方。对,最好扔掉!”他念叨着又坐到沙发上,“现在扔,马上扔!......”可是他的脑袋却垂到了枕头上。又是一阵无法忍受的寒颤;他又把呢子大衣拽到身上。久久地,一连几个小时,他脑袋里不断出现“不能耽搁,立即出去,找个地方扔掉,干净利落不留痕迹,快,快!”他挣扎了几次要从沙发上爬起来,可是已经爬不起来了。最后是一阵猛烈的敲门声把他惊醒。
“开门,活着没有?他一直死睡!”纳斯塔西娅用拳头敲着门喊道。“整天整天地死睡,像狗一样!就是一条狗!开门!十点多啦。”
“也许没在家!”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咦!这是门房的声音......。他来干什么?”
他想罢,起来坐到沙发上。他的心跳得厉害,甚至使他觉得痛起来。
“还把门钩挂上了?”纳斯塔西娅不以为然地说。“瞧,锁起门来了!怕人家把你这个大活人偷去吗?开门,聪明人,快醒醒!”
“ 他们来干什么?干吗要门房来?全明白了。抵抗还是开门?完了......”
他想罢,欠起身子摘掉了门钩。他的房间就是这么小,不用起床就能摘掉门钩。
果然,门外站着门房和纳斯塔西娅。
纳斯塔西娅奇怪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用挑战和绝望的眼神瞥了门房一眼。门房默默地交给他一张对叠起来用封酒瓶的火漆封起来的灰色信纸。
“通知书,所里来的。”他交公文的时候说。
“什么所!?......”
“派出所呗。还用问什么所。”
“派出所!?......。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叫去就去嘛”门房仔细看了看他,环顾了周围一下转身走了。
“怎么真病啦?”纳斯塔西娅不停地盯着他说。门房也回头看了看。“昨儿个就发烧。”她补充了一句。
他没有答话,公文仍然拿在手里没有拆开。
“别起来啦。”纳斯塔西娅看到他要从沙发上下来心软地继续说。“有病了,就别去,又不是火上房。手里攥着什么?”
他瞥了一眼:右手里攥的是割下来的裤脚毛边、一只袜子和拽下来的裤袋里子。他就是这么攥着睡的。后来他思考这个问题时想起来,他在昏迷中醒来时曾在手里紧紧地攥过这些东西,接着就又睡过去了。
“瞧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些破布,睡觉还攥在手里,像是宝贝似的......”纳斯塔西娅说着便不要命地笑起来。他急忙把这些东西塞到呢子大衣下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尽管这时候他还不能完全正确地判断问题,可是他觉得假如是来抓他,是不会这么对待他的。“可是......警察是怎么回事?”
“喝口茶吧?想喝吗?俺去拿;剩了一些......”
“不喝......我去,我马上去。”他站到地上咕哝着。
“大概连楼梯也下不去啦。”
“我一定去......”
“随你便吧。”
她跟在门房后面走了。他立即跑到亮地方察看袜子和裤脚毛边:“血迹有,但不很明显。脏了,蹭掉了,已退色了。事先不知道的人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么说,纳斯塔西娅从远处什么也没看出来,谢天谢地!”然后他战战兢兢地打开通知书读起来。这是派出所来的普通通知书,要他今天上午九点半到派出所来一趟。
“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事呢?我跟警察没有任何瓜葛!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他苦苦思索着。“主啊,快些吧!”他想跪下祈祷,可是连他自己也笑起来了——不是笑祈祷,是笑他自己。他急忙穿衣服。“完蛋就完蛋,反正一样!穿袜子!”他猛然想。“再在土里蹭蹭,血迹就会消失。”可是他刚穿上就立即厌恶惶恐地拽了下来。拽下来以后,想到没有别的袜子,又拿起来穿上——他又笑了。“这一切都是俗套,都是虚礼,都不过是形式。”他匆匆地想了一下,顾不得多想,他浑身直哆嗦。“穿上了嘛!结果不是穿上了嘛!”不过笑马上变成了绝望。“不,受不了......”——他想。他的两腿直哆嗦。“吓的。”——他心里咕哝道。因为发烧,头晕而且痛。“这是花招!他们是想把我骗去,打我个措手不及。”他走到楼梯上的时候心里继续说。“糟糕的是我几乎处在昏迷状态......会说走嘴......”
在楼梯上,他才想起来东西全那么放在壁纸洞里。“大概故意等我走开好搜查。”——他想到这里就停下了。可是这时他忽然感到那么绝望,那么不顾死活——假如可以这么说的话,他挥了一下手,继续朝楼下走去。
“但愿快些!......”
街上又是难以忍受的炎热,这两天一滴雨也没有下过。又是尘土,砖头和白灰,又是小铺和酒馆散发出来的臭味,又是络绎不绝的醉汉、楚赫纳人2搬运夫和破烂不堪的出租马车。阳光明亮,他感到刺眼,看东西眼痛,头晕十分厉害——这是猛然走到强烈阳光下的热病患者的通常感觉。
走到昨天那条街的拐角,他痛苦惶恐地瞥了那条街那栋楼一眼,便马上把目光移开。
“要是问我,我也许全说出来。”——他走近派出所的时候想。
派出所离他住的地方四分之一俄里3 。派出所刚搬进这个新址,在这座楼的四楼。在旧址的时候,他曾经偶然去过一次,可这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一走进大门洞,他看到右边有一道楼梯,从上面下来一个手里拿着户籍登记册的乡巴佬。“这是门房,也就是说,派出所在楼上。”他冒蒙向楼上爬去。他不想向任何人打听任何事。
“我进去就跪下和盘托出......”他往四楼爬的时候心里想。
楼梯又窄又陡,到处泼满了泔水。四层楼各家的厨房门都是开向楼梯,而且几乎整天都开着。因此楼梯上闷热得可怕。楼梯上来来往往走着一些腋下夹着户籍登记册的门房以及警察局听差和男女来访者。派出所办公室的门也敞着。他走进去,停在穿堂儿里。一些庄稼人站在这里等接待。这里也是异常闷热,而且因为各房间刚刷过油漆,油漆味恶臭扑鼻,令人恶心。他等了一会儿,决定再往前靠靠,到下一个房间去。房间都又小又矮。他心急如焚,不断往前挤。谁也没有理睬他。在第二个房间里有些抄写员坐在那里写什么。这些人的穿戴不比他好多少,看上去都有些怪。他走到其中一人跟前。
“你有什么事?”
他把通知拿出来给他看。
“您是大学生?”那人看了一眼通知问道。
“不错,从前是大学生。”
抄写员打量了他一下,不过并没有任何好奇的表现。这是个头发特别蓬乱、眼神呆滞的青年。
拉斯柯尔尼科夫想:“从他这里什么也看不出来,因为他什么都无所谓。”
“到那里去找文牍员吧。”抄写员用手指着最后一个房间说。
他进了最后这个房间(第四个房间);狭窄的房间里挤满了人。这里的人衣着比别的房间稍稍好些。在来办事的人里面有两位太太。一位带孝,衣着贫寒,坐在文牍员对面的桌子前面在听着文牍员口授写什么。另一位太太很胖,脸色赤红,满脸斑点,样子显赫,衣着十分华丽,胸前别的胸饰有小茶碟大,她站在旁边等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把通知塞给了文牍员。文牍员瞥了一眼说了声“等一回儿”,便继续办理带孝的太太的事情。
他呼吸轻松些了。“大概不是那件事!”他渐渐镇定了,他竭力劝自己镇定起来,保持清醒头脑。
“任何一件蠢事,任何一个最小的疏忽,都会把我暴露无遗!唉......可惜这里空气不足,”他接着想,“闷乎乎的......头晕得更厉害了......头脑也......”
他觉得自己魂不守舍,怕控制不住自己。他努力想抓住一件什么事,集中注意力想一件毫无关系的事,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不过文牍员使他很感兴趣:他总想根据脸上的表情猜出些什么来,看出些什么来。这文牍员很年轻,才二十一二岁,脸色黧黑,表情活泼,看上去显得岁数大些,衣着时髦,像个花花公子,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溜光,搽着发蜡,手指白皙,用小刷子刷得干干净净,戴了许多戒指和指环,坎肩上挂着金表链。跟在场的一个外国人还说了两个法语词,说得很不错。
“路易莎太太,您请坐。”他抽空对衣着华丽、脸色赤红的太太说,那位太太一直站在那里,尽管旁边有把椅子,可她好像不敢擅自坐。
“Ich danke.”4 她说完轻轻坐下,绸子衣服发出了一阵窸窣声。浅蓝色带白花边的连衣裙像一个气球,扩展在椅子周围,几乎占了半个房间。香水味充满房间。对于自己占了半个房间,而且身上散发出那么浓郁的香水味,这位太太显然感到忐忑,尽管她脸上带着又胆怯又放肆的笑容,可是她心里显然感到不安。
带孝的太太终于把事办完准备站起来。这时响起一阵嘈杂声,进来了一个警官,他走路极其潇洒,每迈一步都要特别扭动一下肩膀,他把带着帽徽的大盖帽扔到桌子上,然后便坐到一把圈椅里。衣着华丽的太太一看到他,便急忙站起来,面带一种特别兴奋的神情行了一个屈膝礼;然而警官却丝毫没有理睬她,可她已不敢在他面前再坐了。这是派出所长助理,两绺火红的小胡子横着撇向两边,五官细小,脸上除了傲慢以外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警官用愤怒的眼光斜着看了拉斯柯尔尼科夫一眼:拉斯柯尔尼科夫身上的衣服太破,不过尽管地位卑下,衣着破旧,可是举止却十分傲慢;拉斯柯尔尼科夫由于不小心看他的眼神太直逼,看得时间太久,因此警官甚至生气了。
“你来干什么?”他高声问道,他大概觉得奇怪,这么一个破叫花子在他的闪电般的目光下竟不感到震悚。
“要求我来......根据通知......”拉斯柯尔尼科夫待理不理地答道。
“他是大学生,有人跟他要钱。”文牍员急忙放下公文回答说。“这儿!”他拿起笔记本对拉斯柯尔尼科夫指了指里面的一个地方,然后扔给他说,“读读吧!”
“钱?什么钱?”拉斯柯尔尼科夫想。“可是......这么说,肯定不是那件事啦!”他高兴得哆嗦了一下。他猛然感到轻松得要命,无法形容。简直如释重负。
“上面写的是要您几点来,先生?”中尉喊了一声,他不知为什么火气越来越大。“写的是叫您九点来,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
“一刻钟前才把通知送到我手里。”拉斯柯尔尼科夫没有回身高声回答说,他也突然出乎自己意料地生起气来,他甚至为此感到有些满意。“我抱病前来已够意思啦。”
“请不要喊叫!”
“我没有喊叫,说话非常心平气和,是您对我喊叫;我是大学生,不容许别人对我喊叫。”
所长助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里直喷吐沫星子。他跳起来。
“请您闭嘴!您是在政府机关。不许撒野,先生!”
“您也是在政府机关。”拉斯柯尔尼科夫喊道。“您不仅喊叫,而且吸烟;这就是说,您不尊重我们所有人。”说完这番话,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说不出的舒坦。
文牍员含笑看着他俩。急躁的中尉看来无言以对了。
“这不关您的事!”他终于用不自然的高声喊道。“请您写出书面答复,人家要求您的书面答复。扎梅托夫,给他看看。告您的状子。您欠钱不还!瞧飞出来的是一只多么威武的雄鹰!”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已经不听他的啰嗦,贪婪地抓住状子要快些弄清是怎么回事。他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文牍员。
“这是根据借据要您还钱,索债。您要么连带各种费用、罚金等等还清债务,要么写出书面答复,答应何时还清,并承诺在债务未还清之前不离开首都、不变买和隐匿财产。债权人有权拍卖您的财产,并依法处理您。”
“可我......不欠任何人的钱!”
“这就不是我们的事啦。我们收到一张一百一十五卢布的逾期不还的借据并附有合乎法律手续的拒还证书,要求我们追索;这笔债是八等文官遗孀扎尔尼岑太太九个月前借给您的。后来这笔债转给了七等文官切巴罗夫。我们就是为此请您来写出书面答复的。”
“扎尔尼岑太太不是我的房东吗?”
“是房东又怎样?”
文牍员脸上带着故作宽容的惋惜微笑,同时又流露着某种得意心情,看着拉斯柯尔尼科夫,像看着一个刚开始受到教训的新手,那意思好像:“你现在感觉如何?”可是现在拉斯柯尔尼科夫哪儿顾得上借据、索债呀!现在这值得丝毫惊慌吗,甚至值得丝毫注意吗?他站在那里读着,听着,回答着,甚至问着,可是这时他根本心不在焉。自卫胜利,从令他窒息的危险中获救——这才是此刻充满他的全部身心的感受,用不着预见,用不着分析,用不着推测,用不着怀疑和问题。这是充分的直接的纯粹动物的欢乐。不过这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件雷鸣闪电似的事情。中尉被拉斯柯尔尼科夫的不敬言词所激怒,满肚子火气,显然想找机会维护受到损伤的自尊心,于是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对着不幸的“华丽太太”发作起来。“华丽太太”从他一进来就带着极其愚蠢的微笑看着他。
“哎呀,你这个不知好歹的婆娘!”他猛然扯着嗓子喊起来(带孝的太太已走)。“你那里昨夜出了什么事?嗯?又是丢人现眼,又要闹得满城风雨啦。又是打架酗酒。你是想进劳教所啊!我已经对你讲过,已经警告过你十次,说过第十一次决不宽恕啦!可你一犯再犯,好个不知好歹的婆娘!”
拉斯柯尔尼科夫吓了一跳,连手里拿的公文也吓得掉到了地上。他惊愕地看着被人那么不客气地训斥的盛装的太太,不过他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且他甚至立即开始很喜欢这件事了。他高兴地听着,甚至想放声大笑,笑个不停......。他的全部神经都跳动起来。
“伊里亚先生!”文牍员想关心地提醒警官,可是他停了下来等待时机,因为他凭亲身经验知道,要制止暴怒起来的中尉非拽他的手不可。
至于盛装的太太呢,她起初被雷霆闪电般的狂怒吓得浑身直哆嗦,可是奇怪,骂的越多越厉害,她的样子就越可亲,她对威严的中尉展现的微笑就越妩媚。她在原地踏着碎步,不停地行着屈膝礼,急不可耐地等着说话的机会。机会终于等到了。
“什么喧哗打架的事,我那里都没有发生过,长官先生。”她猛然连珠般喋喋不休地讲起来,德国口音极重,虽然俄语讲得很流利。“什么事,什么事也没出,他们来的时候就醉了,我要全讲出来,长官先生,我没有过错......我的酒馆是高雅的,长官先生,待客的态度是高雅的,长官先生,我总是不愿意惹麻烦。他们来的时候就十分醉了,后来又要了三瓶,后来一个人把脚抬起来,用脚弹钢琴,这在高雅的酒馆里是十分不好的。他把钢琴全弄坏了,完全,完全没有任何风度,我说了。他就拿起酒瓶子打人。我赶快把门房叫来,卡尔来了,他把卡尔的眼睛打了,把亨利埃特的眼睛也打了,打了我的脸腮五下。这在高雅的酒馆是十分不体面的,所以我喊起来。他把对着运河的窗户打开,对着窗外像小猪崽似的嚎叫起来,真是丢人。怎么能对着窗外街上像小猪崽那么嚎叫呢?呸,呸,呸!卡尔从后面拽他的衣服,要拽他离开窗户,这时,的确,长官先生,他的衣服被拽破了。他那时喊起来,说必须赔他五卢布。这是个不高雅的客人,长官先生,净寻衅闹事!他说,我要作大文章骂您,因为我能在各家报纸上作文章骂您。”
“这么说,是个作家咯?”
“不错,长官先生,这是个多么不高雅的客人哪......”
“别啰嗦啦!够啦!我已经对你说过,说过,我对你说过......”
“伊里亚先生!”文牍员又意味深长地叫了他一声。中尉迅速看了他一眼。文牍员轻轻点了点头。
“......这样吧,最尊敬的路易莎太太,我的最后忠告,这可是最后一次啦,”中尉继续说,“要是你的高雅酒馆再出事的话,用书本上的话来说,我要追究你本人的法律责任。听到啦?那么,文学家,作家衣服被拽坏拿走了五卢布赔偿费咯?瞧,这些作家!”他向拉斯柯尔尼科夫投去轻蔑的一瞥。“前天一家小酒馆也发生了一件事:吃完饭不愿付钱,说:‘我要写小品文讽刺你们。’还有一个作家上星期在轮船上用最下流的话辱骂一位五等文官的可敬的夫人和女儿。前不久一家糖果店还轰走了一个作家。作家,文学家,大学生,群众喉舌,全是这号人......呸!你回去吧!我要亲自到你那里看看......你可要小心!听到啦?”
路易莎太太急忙客气地弯腰向四面八方行屈膝礼,行着屈膝礼退到门口,在门口后背撞到一个显要警官身上。这位警官面容开朗,朝气蓬勃,浅色的络腮胡子浓密而漂亮。这是派出所长尼科季姆。路易莎太太急忙下蹲行屈膝礼——几乎要蹲到地板上,然后迈着细碎的脚步连蹦带跳地飞出了办公室。
“又大发雷霆啦,又是雷鸣,闪电,龙卷风,飓风!”尼科季姆亲切友好地对伊里亚说。“又怒气攻心,大动肝火啦?我在楼梯上就听到了。”
“有什么办法呢!”伊里亚豁达大度地说。然后就拿起一些文件朝另一张桌子走去,往哪个方向迈步,肩膀就向哪个方向漂亮地扭一下。“瞧,这位作家先生,应当说是大学生,从前的大学生,欠债不还,滥开期票,不交房租又不搬家,告他的状子纷至沓来,而他竟指责我在他面前吸烟!自己却一副寒酸相,请瞧瞧他的样子:他现在多么好看哪!”
“贫穷不是罪过嘛,朋友,这没有什么!大家都知道,他脾气火暴,受不得委屈。您一定生了他什么气,自己忍不住也挑剔起来。”尼科季姆亲切地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说。“不过您多余这样:他是个最最高尚的人,我对您说,可他脾气火暴,像火药一样!发一阵火,气头过去就完事!和好如初!最后剩下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好心!在部队时的绰号就叫‘火药中尉’......”
“那个部队多好啊!”伊里亚喊了一声,听到这么悦耳的赞誉,他感到高兴,可是心里仍然余怒未息。
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想对大家说几句非常中听的话。
“请原谅,长官先生。”他忽然用极其随便的语气对尼科季姆说。“请设身处地替我想想......。我甚至愿意向他道歉,如果我有什么过错的话。我是个又穷又病的大学生,饱受贫穷折磨。我从前是大学生,因为我现在无钱供自己上学,不过我会得到钱......我妈妈和妹妹在某省 ......。她们会给我汇钱来,我......会还钱的。我的房东是个善良的女人,可是因为我失去家教工作四个月未交房租便生起气来,连饭伙也不供了.......我毫不明白怎么扯出了什么期票来了!眼前她根据这张借据跟我要钱,没关系,我还,请想想!......”
“不过这不是我们的事......”文牍员刚要说话。
“对,对,我完全赞同您的看法,可是也请听听我的解释。”拉斯柯尔尼科夫又接过了话茬,不过他的话不是对文牍员说的,仍然是对尼科季姆说的,然而也竭力兼顾伊里亚,尽管伊里亚固执地在装出翻腾公文的样子,轻蔑地不理睬他。“请允许我做些解释。我住在她那儿已快三年了,从一到彼得堡,首先......首先......不过,我干吗不坦率承认,起初我曾答应过娶她女儿,口头承诺,毫无约束力......。这个姑娘......不过我甚至喜欢上她了......尽管并没有爱上她......一句话,年轻,我是想说女房东当时借给我许多钱,我过了一段那种生活......我当时轻浮......”
“没人要求您说这些隐私,先生,而且我们也没有时间听。”伊里亚粗鲁而显示胜利地打断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话,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决心不理睬他,尽管他忽然感到说下去非常吃力。
“不过,请允许我,请允许我把情况讲完......当时是怎么回事......以及我这方面......尽管讲这些是多余的,我赞同您的看法;不过一年前姑娘得伤寒死了,我像从前那样继续住在那里。女房东搬进现在的住宅以后就对我说......友好地对我说......她完全相信我以及......问我是否愿意开一张一百一十五卢布的借据给她,她说我总共欠她这么些钱。请听,她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给她这张借据以后,借多少钱她都借给我,她亲口说的,永远不用这张借据逼我,我愿意什么时候还都可以......。可现在我失去了家教工作没饭吃的时候,她却用法律手段催我还债......。如今叫我说什么好?”
“先生,这些个人恩怨跟我们毫不相干。”伊里亚骄横地打断了他的话。“您必须写出书面保证,至于您爱上过谁以及诸如此类的悲剧场面,那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
“唉,你......冷酷......”尼科季姆咕哝着坐到桌子前面也开始签署文件,他感到有些愧疚。
“写吧!”文牍员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
“写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些特别粗鲁地问道。
“我口授给你。”
拉斯柯尔尼科夫觉得他自白以后,文牍员对他更轻蔑了,可是奇怪,他突然对谁的看法也满不在乎了;这种变化好像是瞬息之间完成的。假如他愿意稍稍想一下的话,那他当然会感到奇怪:一分钟前他怎能跟他们说这些话,甚至死乞白赖地把自己的情感讲给他们听?哪儿来的这种冲动?相反,现在假如房间里挤满的不是派出所警察,而是他的最好的朋友,那他也找不着一句有人情味的话来说——他的心现在就是冷到这种程度。他心里突然清楚地感到一种阴沉的、痛苦的、永无休止的孤独感。使他的心情忽然发生了这样巨变的不是在伊里亚面前吐露情感时所表现的下贱,也不是伊里亚对他显示胜利时所流露的卑劣。哦,自己的下贱,所有这些傲慢表现,中尉,德国婆娘,追债,派出所,等等,等等,现在他全不在乎了!此刻即使宣判把他活活烧死,他也不会动一动,甚至连这判决书,他也未必会注意听。他心里发生的变化是他所完全陌生的,新的,突然出现的,从未有过的。不能说这是他理解到的,只能说是他清楚地感受到的,他用全部身心感受到,慢说刚才那种吐露心曲,无论什么事情他也再不会对派出所的这些人讲了,即使这些人不是警察,是他的亲生兄弟姐妹,那他无论如何无论在什么场合他也不能再对他们讲什么了。在此刻之前,他还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奇怪而可怕的感受。最使他痛苦的是,这多半是感受,而不是意识,理念;是直接的感受,是他迄今为止所体验到的生活感受中最痛苦的感受。
文牍员开始口授给他的是在这种情况下通用的保证书格式,即目前我无力还债,保证某时(指定一个时间)偿还,保证不离开本市,不变卖不馈赠财产,等等。
“您不能写字,您的手拿不住笔。”文牍员说完,好奇地打量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您有病?”
“不错......头晕......请继续口授!”
“就这些,签字吧。”
文牍员收起保证书,就去答对别人去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交回钢笔,没有起身离开,而是把两个臂肘放到桌子上,用手抱住了头。好像有根钉子钉进了他的颅顶。一个奇怪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里:马上站起来,走到尼科季姆面前,把昨天的事情一丝不漏地全讲出来,然后带他回家把藏在墙角壁纸洞里的东西指给他。愿望是那么强烈,他已经站起来要去实行了。“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哪怕一分钟?”他脑海里掠过一个念头。“不,最好不加思索,一劳永逸!”可是他忽然呆住了:尼科季姆在热烈地对伊里亚谈什么,有些话传了过来:
“不可能,会把那两个人放了。第一,一切都是矛盾的,您想想,假如事情是他俩干的,他们去找门房干什么?为了告发自己吗?为了耍花招?不,这未免也太离谱了吧!最后,两个门房和一个小市民在大门旁看到大学生佩斯特里亚科夫,看到他那时进来:他跟三个朋友一起走,在大门口分手,向门房打听住址,那还是跟朋友在一起。假如是抱着那种意图来的话,他会打听住址吗?还有科赫,他去找老太婆之前,在楼下银匠那里坐了半个小时,差十五分八点离开他,上楼去找老太婆。现在请想想......”
“可是请问,他们怎么会出现这种矛盾:他们自己说敲门来着,当时门关着,可是三分钟后,他们把门房找来,门却是开着的?”
“问题就在这里:凶手一定在里面挂了门钩,要是科赫不糊涂起来自己去找门房,一定会把凶手堵在里面。凶手一定是利用这段空隙下楼的,从他们身边不知怎么溜了过去。科赫用双手画十字,说:‘要是我留在那里,他会跳出来用斧子连我也杀了。’他还想举办一场俄罗斯式的感恩祈祷呢,嘿嘿!......”
“谁也没有看到凶手?”
“上哪儿看到呢?那座楼像个挪亚方舟5 。”文牍员在自己坐位上听着插话说。
“事情很清楚,很清楚!”尼科季姆热烈地重复说。
“不。事情很不清楚。”伊里亚坚持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拿起帽子,朝门口走去,可是他没走到门......
他苏醒过来时,看到自己坐在椅子上,右边一个人扶着他,左边站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黄玻璃杯,里面盛满了黄色的水。尼科季姆站在他面前凝神注视着他。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这是怎么,病啦?”尼科季姆相当直率地问道。
“他写字的时候手就拿不住笔。”文牍员说完,坐到坐位上又办理起公文来。
“您早就病了吗?”伊里亚在坐位上喊道,他也在翻腾公文。病人昏迷的时候,他当然也过去观察过病人;病人苏醒过来后,他就立即离开了。
“从昨天......”拉斯科尔尼科夫咕哝着答道。
“昨天离开过家?”
“离开过。”
“带病?”
“带病。”
“几点?”
“下午七点多。”
“请问是上哪儿?”
“上街。”
“简短明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冷淡简慢地回答着,脸色煞白,白得像白手帕,红肿的黑眼睛直视着伊里亚的目光。
“他刚刚能站起来,你就......”尼科季姆刚开口。
“没——有——什——么!”伊里亚的语调有些特别。尼科季姆还想说什么,可是瞥了文牍员一眼,看到文牍员也在很注意地看拉斯柯尔尼科夫,便没有说。大家忽然都沉默了。奇怪。
“好啦。”伊里亚最后说。“我们不耽搁您啦。”
拉斯柯尔尼科夫走了出来。他还能听到他出来后屋里忽然热烈交谈起来,听得最清楚的是尼科季姆的问话声......到了街上,他彻底清醒过来。
“搜查,搜查,马上会搜查!”他在心里说完,匆匆往家里赶去。“强盗!起疑心啦!”方才的恐惧感又从脚到头传遍全身。
附注:
1.故事发生在7月初,正是彼得堡黑夜最短的时期,天亮得特早。
2.对芬兰人的蔑称,芬兰12世纪下半叶被瑞典占领,1809年瑞典—俄国战争后并入俄国,1917年独立。
3。1俄里等于1.06公里。
4.谢谢。(德语)
5.上帝要使洪水泛滥,灭绝人类和所有牲畜,让挪亚造一只大船,带领妻子、儿子、儿媳妇进到船里,并要把地上各种牲畜、爬虫、飞鸟个一对,一公一母地带到船里,好保存它们的生命。事见《创世记》第7章。此处喻楼里的杂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