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第四章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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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四 章

 

    拉斯柯尔尼科夫直奔运河边上索尼娅住的那座楼。这座楼是三层绿色旧楼。他找到了门房,得到了关于裁缝卡佩尔纳乌莫夫住处的一些大致方位,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楼梯口,楼梯又窄又暗,他顺着楼梯爬到二楼1  ,走到临院的回廊上,在黑暗中踟躇着,不知怎样找到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大门。忽然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一扇门开了;他机械地抓住了这扇门。

    “谁?”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慌地问道。

    “是我......找您。”拉斯柯尔尼科夫答完,进了一个小小的穿堂儿。这儿一张破椅子上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铜烛台,烛台上插着一根蜡烛。

    “是您!天哪!”索尼娅轻轻喊了一声,就愣在那里。

    “怎么进屋?走这儿?”

    拉斯柯尔尼科夫极力不看她,尽快进了屋。

    一分钟后,索尼娅拿着蜡烛进来。放下蜡烛后,她站在他面前,茫然失措,激动得无法形容,显然,他的突然来访使她吃惊。忽然,她那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眼里甚至涌出了泪水......。她感到又心慌又羞愧又甜蜜...... 。拉斯柯尔尼科夫迅速转过身来,坐到桌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他瞥了房间一眼。

    这个房间很大,可是举架非常低,是卡佩尔纳乌莫夫家出租的唯一一间房子。通卡佩尔纳乌莫夫家的门在左墙,上着锁。对面,也就是右墙还有一扇门,经常锁着。那是通另一座住宅的,那座住宅另有门牌号。索尼娅的房间像一间贮藏室,四方形极不规则,显得有些难看。对着运河的那面墙有三个窗户。这面墙好像斜着把这个房间切断了,因此一个墙角很尖,一直伸到里面,在昏暗的灯光下甚至看不清墙角里面的情形。另一个墙角则钝得要命。在这个大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右边墙角有一张床;床旁边靠门有一把椅子。在通往另一家住宅的那扇门旁边靠墙放着一张普通的薄板木桌,上面铺着蓝色的台布;桌子旁边摆着一把藤椅。对面墙靠尖墙角摆着一口普通木板做的五斗橱,这五斗橱太小,跟宽敞的房间很不相称。这就是房间里的全部摆设。淡黄色的壁纸已经破损不堪,各个墙角都黑糊糊的。这屋里想必很潮,冬天煤烟大概很多。贫穷的状况一目了然,连床都没有挂帷幔挡起来。

    客人仔细地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房间,索尼娅默默地看着客人,甚至感到恐慌,浑身颤抖起来,好像是站在决定自己命运的法官面前似的。

    “我很晚......。有十一点了吧?”他问,仍然没有抬眼看她。

    “有了。”索尼娅低声说。“噢,有啦!”她忽然急忙说,好像这是她的全部出路所在。“方才房东家的钟打过......我亲耳听到的......。有啦。”

    “我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你。”拉斯柯尔尼科夫阴沉地说,尽管这是他第一次来访。“我也许以后再见不到你了......”

    “您......要走?”

    “不知道......一切看明天......”

    “那么您明天不到卡捷琳娜太太那儿去啦?”索尼娅声音颤了一下。

    “不知道。一切看明天上午......问题不在这里。我来说一句话...... ”

    他抬起眼睛用沉思的目光看了看她,忽然发现自己坐着,她仍然站在他面前。

    “您怎么站着?坐下嘛。”他忽然换上轻柔亲切的语气说。

     她坐下。他亲切地几乎满怀同情地看了她约一分钟。

    “多瘦啊!瞧您的手!一点血色没有。手指像死人的。”

     他拿起了她的一只手。索尼娅微微笑了笑。

    “我总是这样。”她说。

    “在家里住的时候也这样?”

    “不错。”

    “唉,当然啦!”他生硬地说,表情和声音又忽然变了。他又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

    “您这是从卡佩尔纳乌莫夫手里转租的吧?”

    “不错...... ”

    “他们住在门那边?”

    “不错......。他们也是这样一间屋子。”

    “全家住在一个房间里?”

    “住在一个房间里。”

    “我要是住在您的房间里夜间会害怕的。”他忧郁地说。

    “房东一家很好,很和善。”索尼娅答道,她好像还没有镇静下来,心里很乱。“全部家具,什么......什么都是房东的。他们很善良,孩子也常来......”

    “他们一家都是大舌头?”

    “不错......。男房东结巴,腿瘸。他的妻子也是......。她不是结巴,是口齿不清。她很善良。男房东从前是农奴。有七个孩子......只有老大结巴,其他几个不过是有病......不结巴......。您是从哪儿听到他们的情况的?”她带着一些惊讶的神色问了一句。

    “您父亲当时都跟我讲了。他把您的情况也都对我讲了......。也讲了您六点出去八点多回家,也讲过卡捷琳娜太太跪在您的床前。”

    索尼娅感到不好意思。

    “我今天好像看到了他?”她犹犹豫豫地说。

    “谁?”

    “父亲。我在街上走路,九点多在拐角的地方,他好像走在前面。十分像他。我想顺便去看看卡捷琳娜太太......”

    “您是散步?”

    “不错。”索尼娅简短地低声说完,垂下了眼睛。

    “您住在父亲家里的时候,卡捷琳娜太太差不多要打您,是吗?”

    “哎呀,不对,您说什么呀,您说什么,没有的事!”索尼娅甚至有些吃惊地看了看他。

    “您那么喜欢她?”

    “她?怎——能——不——喜——欢——呢!”索尼娅哀怨地拖着长腔说,忽然痛苦地把两手紧握在一起。“啊,您不了解她...... 。您要是了解她就好啦。她简直像个小孩子......。她的精神十分不正常......愁的。她从前多么聪明,多么大度,多么善良啊!您什么也不知道......咳!”

    索尼娅说这话的神色十分像绝望,激动痛苦地搓着两手。苍白的脸腮上又泛起红晕,眼里流露着痛苦的神色。看得出来,她心里受到了许多触动,她非常想说什么,想维护卡捷琳娜。一种不知餍足的——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同情忽然出现在她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里。

    “‘差不多要打’!您怎能这么说!天哪,怎能这么说!即使打过,那又怎样!那又怎样?您什么也不知道......她多么不幸,哎呀,多么不幸啊!而且还有病......。她在寻求公道......。她是纯洁的。她相信凡事都有公道,要求......。即使你折磨她,她也不肯做不公道的事。她不明白人世间不能什么都公道,因此就生气......。像个孩子,像个孩子!她是公道的,公道的!”

    “那您将来怎么办?”

    索尼娅疑问地看了看他。

    “这一家人都留给您养活啦。固然,以前他们也都靠您养活,连您已故的父亲喝酒都要找您要钱。那么现在怎么办呢?”

    “不知道。”索尼娅忧郁地说。

    “他们还要住在那里吗?”

    “不知道。他们应当住在那里。不过我听说,今天房东说打算不让他们住了,卡捷琳娜太太说她也一分钟不想再住了。”

    “她怎么这么胆大起来了。指靠您吧?”

    “哎呀,可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啊。”她忽然激动起来,甚至生气了,像一只金丝雀或者别的什么小鸟生气的样子。“而且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唉,她能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呢?”她激切地问道。“她今天哭了多少次啊!她精神失常了,您没有看出来?精神失常了。她一会儿像个小姑娘惦念着使明天什么都要体面风光,有冷餐......,一会儿搓着手,咳血,哭泣,忽然用头撞墙,好像绝望已极。后来又安静下来,她一直指靠您:她说如今您会帮助她,她说在什么地方能借到一些钱,回故乡去,带着我,开一所贵族女子寄宿学校,让我当学监,我们就开始一种崭新的美好生活,她吻我,抱我,安慰我,她那么相信!那么相信自己的幻想!咳,难道能跟她争辩吗?今天一天她又洗涮又修补,自己用微弱的力气把洗衣盆拖进屋,累得直喘,倒在床上。今天上午我跟她还到市场上去给波莲卡和小丽达2  买鞋来着,因为她们的鞋全坏了。可是我们钱不够,差很多,她挑的那双小鞋好极了,因为她有眼光,您不知道......。她在铺子里就哭起来,当着商人的面,因为钱不够......。唉,看着多叫人可怜哪。”

    “听了这话,就能明白您为什么......生活这样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苦笑着说。

    “难道您不觉得可怜吗?不可怜?”索尼娅又喊起来。“我知道您把最后的钱都给了她嘛,那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呢。要是您看到了全部情况,哎呀,天哪!有过多少次啊,有过多少次我惹她掉泪!上个星期还惹她掉过一次泪呢!哎哟,我这个人哪!那离父亲去世前只有一个星期。我太残忍啦!我这么做过多少次啊。如今想起来整天都不好受!”

    索尼娅谈起往事痛苦得直搓手。

    “您说您残忍?”

    “不错,我残忍!我那次去,”她哭着继续说,“父亲说:‘读给我听听,索尼娅,我的头有些痛,读给我听听......书在这儿。’他从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那儿借来一本什么书——列别贾特尼科夫先生也住在这座楼里,他总跟他借一些逗笑的书来读。我说:‘我得走了。’我没有肯给他读。我去他们那儿的主要目的是给卡捷琳娜太太看看利扎韦塔——一个小贩——给我买的假领。利扎韦塔给我拿来一些假领和套袖,又好又新,绣着花纹,价钱也便宜。卡捷琳娜太太很喜欢,她戴上,照着镜子看了看,非常非常喜欢,说:‘送给我吧,索尼娅,请求你啦。’竟说起‘请求’来,她太喜欢了。可她没有衣裳配呀。她不过是想起了从前的幸福时光罢了!她照着镜子,欣赏一下,可她什么像样的衣服也没有啊,什么装饰也没有啊,多少年都这样!她从来不向别人要什么;她为人清高,宁肯把最后的东西给别人,可当时却请求我给她——她就是喜欢得这么厉害。可我舍不得,说:‘卡捷琳娜太太,您要了干吗?’我是说了‘要了干吗’。不应该对她这么说!她用那种眼神看了看我,我的拒绝使她那么痛苦,真是看着叫人可怜 ......不是为没有得到假领难受,是为遭到我拒绝难受,我看出来了。啊,现在多么想挽回一切,改正一切啊,收回原先说过的话......。哎呀,我......说这些干吗!......对您都无所谓!”

    “您认识小贩利扎韦塔?”

    “不错......您认识她?”索尼娅有些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卡捷琳娜太太肺病很重,快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说,对问题避而不答。

    “哎呀,不会,不会,不会!”索尼娅下意地抓起了他的两手,好像请求别让卡捷琳娜死似的。

    “不过死了倒要好些。”

    “不,不会好些,不会好些,丝毫不会好些!”她吃惊地无意识地重复着。

    “那么孩子们呢?您不让他们住在您这儿,让他们住哪儿?”

    “哎哟,不知道!”索尼娅几乎绝望地喊了一声,两手抱起了头。看来,这个想法已不止一次出现在她的心里,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过是惊动了这个想法而已。

    “要是现在卡捷琳娜太太活着的时候您得病被送进医院,那怎么办?”他无情地问着。

    “哎呀,您说什么,您说什么呀!不会有这种事!”索尼娅的脸被可怕的恐惧扭歪了。

    “怎么不会有?”拉斯柯尔尼科夫苦笑着继续问道。“您没有保险吧?那时他们会怎样?他们会排着队上街,她会咳嗽着乞讨,往墙上撞头,像今天这样,孩子们则是哭......。然后是倒在地上,被送到警察分局,送到医院,死掉,而孩子们......”

    “哎呀,不会!......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索尼娅郁闷的胸膛里终于迸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祈求地看着他,听着,双手合掌默默请求着,好像现在一切都取决于他似的。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起来,在屋里踱起步来。过了约摸一分钟。索尼娅垂手低头站在那里,忧愁得可怕。

    “不能攒些钱以防万一吗?”他忽然站在她面前问道。

    “不能。”索尼娅低声说。

    “当然不能!试过吗?”他叮问了一句,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苦笑。

    “试过。”

    “攒不下!咳,自然如此!问什么!”

    他又走动起来。又过了约摸一分钟。

    “不是每天都有收入吧?”

    索尼娅更加不好意思了,脸又红起来。

    “不是。”她痛苦地勉强低声咕哝道。

    “波莲卡的前途大概也是这样。”他忽然说。

    “不会!不会!决不会!”索尼娅拼命地大声喊起来,好像忽然被捅了一刀。“上帝,上帝不会允许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

    “可是他允许别人发生这样的事啊。”

    “不,不!上帝保佑她,上帝......”她不顾一切地重复着。

    “而且也许根本就没有上帝呢。”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地说,他笑起来,看了看索尼娅。

    索尼娅的脸忽然发生了可怕的变化:一阵痉挛掠过她的脸。她用无法形容的责难目光看了他一眼,好像想说什么,可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忽然用手捂着脸伤心地大哭起来。

    “您说卡捷琳娜太太精神失常,您自己才精神失常呢。”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过了五分来钟。他仍然来回踱着,不吱声,也不看她。最后,他走到她跟前,两眼闪出亮光。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正面看了看她的满是泪痕的脸。他的眼睛干涩,发红,目光刺人,嘴唇剧烈地颤动着...... 忽然,他全身迅速弯下去,跪到地板上,吻了吻她的脚。索尼娅以为他疯了,吓得后退了一步。的确,他的眼神完全像个疯子。

    “您怎么啦,这是做什么?跪在我面前!”她咕哝着,脸色煞白,她忽然感到一阵心痛。

    他立即起来了。

    “我不是对你膜拜。我是对人类的全部苦难膜拜。”他有些奇怪地说完,走到了窗口。“听着,”他一分钟后转过身来补充说,“我对一个诬蔑你的人说,他连你的一个小手指都不值......说我今天使妹妹荣幸地跟你坐在一起。”

    “哎呀,您怎么能对人家这么说!当着她的面?”索尼娅吃惊地喊起来。“跟我坐一起!荣幸!可我......名声不好,我是个大罪人!哎呀,您怎能这么说!”

    “我这么说不是因为你的名声和罪孽,而是因为你的伟大痛苦。至于说你是大罪人呢,那是不错的,”他几乎兴奋地补充说,“尤其是因为你白白地葬送和出卖了自己。这当然可怕!你生活在你所仇视的这污泥浊水之中,而同时你自己也知道——只要睁开眼睛——你这么做谁的忙也帮不上,谁也救不了,这当然可怕!最后,请告诉我,”他几乎狂暴地说,“这种耻辱,这种卑贱怎能在你身上跟相反的神圣的情感共处?因为更正确的做法,正确一千倍的做法是一头扎进水里一了百了!”

    “那他们怎么办?”索尼娅轻轻问道,痛苦地瞥了他一眼,可是对他的建议却并不感到惊讶。拉斯柯尔尼科夫奇怪地看了看她。

    他在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一切。可见她自己早就有过这种念头。也许她绝望的时候已多次认真地考虑过一了百了的问题,她考虑得那么认真,以致如今对这个建议并不感到惊讶。她甚至没有留意他说话的残酷语调(至于他责难的含意和对她的耻辱的特别看法,她当然也没有留意,这他自己也看出来了)。不过他完全明白,处境的可耻丢人早就使她感到骇人听闻的痛苦了。他曾想过,是什么原因使她至今没有下决心一了百了呢?这时他才明白这些可怜的小孤儿和这个可怜的半疯的患肺病的只能用头撞墙的卡捷琳娜太太对她的意义。

    可是他明白,索尼娅的性格和所受的教育(她毕竟受了一些教育)无论如何不会使她安于现状。他仍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能在这种处境里置身这么久而没有发疯,假如她不能投水自尽的话?当然,他明白,索尼娅的处境在社会里是偶然现象,但是,不幸,决非绝无仅有的个别现象。不过这种偶然性,她所受的某些教育,以及她以前的全部生活,好像在这条可憎的道路上迈第一步的时候就会使她痛不欲生。是什么东西支持她活下去的呢?莫非是堕落?这全部耻辱显然只是触及她的表面;真正的堕落还丝毫没有侵入她的内心:这,他看到了;她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他想:“她有三条道路:投河自尽,进疯人院,或者......最后或者自甘堕落——那使头脑麻木、感情冷漠的堕落。”最后这条路,他觉得最可憎;他是个怀疑主义者,他年轻,脱离实际,因此他是残忍的,所以就不能不相信最后这条路即堕落是可能性最大的一条路。

    “难道真会这样,”他在心里喊道,“这个还保持着纯洁心灵的人最后真会有意识地扎进这污秽的泥坑里?莫非这堕落过程已经开始,莫非是罪恶已不使她感到那么可憎才使她能够忍耐至今?不,不,不会这样!——他像索尼娅方才那么喊着,——不,使她迄今没有投河自尽的是关于罪孽的想法,是他们,那些......。假如她到现在还没有发疯的话......可是谁说过她现在没有发疯?难道她现在神智正常吗?难道能像她那么说话吗?难道一个神智正常的人能像她这么看问题?难道面临毁灭,在已经要葬身污秽泥坑的时候,听到别人喊危险,能够故意不理吗?她怎么啦,是不是在等待奇迹?一定是这样。难道这不是精神失常的症状吗?”

    他固执地停在这个想法上。这条出路比起别的出路来更使他喜欢。他凝神注视起她来。

    “那么,你常常祈祷上帝吗,索尼娅?”他问。

    索尼娅默不作声,他站在旁边等着回答。

    “没有上帝,我会怎样呢?”她迅速有力地低声咕哝道,用忽然闪亮的眼睛瞥了他一眼,手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他想。

    “那么上帝为你做什么了?”他继续追问着。

    索尼娅沉默了许久,好像回答不出来似的。她的瘦弱的胸膛激动得起伏着。

    “住嘴!别问啦!您不配!......”她忽然疾颜历色地看着他喊了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果然不出所料!”他心里固执地重复着。

    “上帝有求必应!”她迅速地咕哝完,又垂下了眼睛。

    “这就是出路!这就是对出路的解释!”他怀着贪婪的好奇心打量着她,心里暗自断定。

    他怀着一种新的奇怪的几乎是痛苦的心情凝视着这张苍白、瘦削、颧骨突出、形状不端正的小脸,凝视着这两只温顺的但能够射出这样愤怒光芒、迸发出这样威严强烈情感的浅蓝色眼睛,凝视着这瘦小的、因为愤激仍在颤抖的身躯,他觉得眼前这一切实在太奇怪了,几乎是不可能的。“癫狂信徒!癫狂信徒!”——他在心里重复着。

    五斗橱上放着一本书。他来回踱步每次从旁经过时都看到,现在他拿起来看了看。这是一本《新约》俄译本。书已经旧了,皮封面。

    “这是哪儿来的?”他在房间的另一端喊着问了一句。她仍然站在离桌子三步远的地方。

    “别人拿来给我的。”她似乎不愿意回答,眼睛没有看他。

    “谁拿来的?”

    “利扎韦塔,我请她给我找一本。”

    “利扎韦塔!奇怪!”——他心里想。他越来越觉得索尼娅奇怪、玄妙。他把书拿到亮光下面翻动起来。

    “讲拉撒路的那段在哪里?”他忽然问。

    索尼娅固执地看着地,没有回答。她身子有些侧着,横对着桌子。

    “讲拉撒路复活的那段在哪里?给我找出来,索尼娅。”

    她瞟了他一眼。

    “别在那儿找......在《约翰福音》里......”她冷峻地咕哝了一句,没有走到他身旁。

    “找到,给我读读。3”他说完,坐下,臂肘支在桌子上,一只手托着脑袋,眼睛忧郁地看着别处,做好了听的准备。他心里嘀咕着:

“三个星期后,敬请光临精神病院!我好像自己会去,如果不发生更糟的情况的话。”

 索尼娅猜疑地听完他的奇怪愿望,犹犹豫豫地走到桌前。不过她仍然拿起了书。

    “难道您没有读过?”她在桌子对面低着头瞥了他一眼。她的声音仍然越来越冷峻。

    “好久以前...... 念中学的时候读过。读吧!”

    “在教堂里没听过?”

    “我......不上教堂。你常去吗?”

    “不。”索尼娅低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苦笑了一下。

    “我理解......。这么说明天也不去给父亲送葬咯?”

    “去。我上星期还参加过......追荐亡魂呢。”

    “追荐谁?”

    “利扎韦塔。她被人用斧子劈死了。”

    他的神经越来越紧张。头开始晕起来。

    “你跟利扎韦塔好?”

    “不错......。她为人正直......她来过......很少来..... 不行。我跟她一起读,也......谈论过。她要看见上帝。4”

    这圣经里的话,他听起来觉得奇怪。又是一桩新事:她秘密同利扎韦塔聚会,两人都是癫狂信徒。

    “在这里你自己也会成为癫狂信徒!会受到感染!”——他心里想。

    “读吧!”他忽然执拗地气恼地请求说。

    索尼娅仍在犹豫。她的心在跳。她有些不敢给他读。他差不多是带着痛苦的心情看着这个“不幸的女精神病患者”。

    “干吗要读给您听?您不信吧?......”她轻轻地说,有些气喘起来。

    “读吧!我要你读!”他坚持说。“你给利韦塔读过嘛!”

    索尼娅打开书,找到地方。手颤起来,嗓音不够。开始了两次,两次都是第一个音节就没读出声来。

    “有个患病的人名叫拉撒路,住在伯大尼......”她终于勉强读出声来了,读到第三个词声音响了一下就断了,像一根绷得过紧的琴弦。喘不上气来,胸中感到憋得慌。

    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些明白为什么索尼娅下不了决心给他读,他越明白就越粗鲁越气恼地坚持要她读。他太清楚她现在暴露自己的情感是多么痛苦。他清楚,这些情感的确构成了她现在和过去的秘密,这些情感也许从少女时代还住在家里的时候、在不幸的父亲和愁疯了的继母身边、在饥饿的孩子们中间、听着无礼的喊叫和责难的时候就藏在心里了。 不过同时他也看出了,而且清楚地看出了,她现在要开始读的时候,尽管心里忧虑什么,非常担心什么,然而她虽然忧虑和担心却又非常想读,就是想读给听,而且就是现在读,——“不管结果如何!”......这是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的,从她的兴奋激动中明白的......。她克制着自己,压下使她开始读的时候失去声音的喉咙痉挛,继续读起《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这样,她读到了第十九节。

    “有好些犹太人来探望马大和马利亚,为了她们弟弟的死来安慰她们。马大听见耶稣来了,就出来迎接他;马利亚却留在家里。马大对耶稣说:‘主啊,要是你在这里,我的弟弟就不会死!但是我知道,甚至现在,你对上帝所要求的,他一定赐给你。’”

    读到这里,她又停下来,羞愧地预感到她的声音要颤动,又要中断......

    “耶稣告诉她:‘你的弟弟一定会复活的。’马大说:‘我知道在末日他一定会复活。’耶稣说:‘我就是复活,我就是生命。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仍然要活着;活着信我的人一定永远不死。你信这一切吗?’马大回答说:

    (索尼娅似乎痛楚地喘了一口气,清楚用力地读起来,好像在高声宣布自己的信仰:)

    “‘主啊,是的!我信你就是那要到世上来的基督——上帝的儿子。’”

    她停下来,迅速抬眼看了看,可是尽快克制住自己,又往下读起来。拉斯柯尔尼科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听着,没有转身,臂肘支在桌子上,眼睛看着别处。索尼娅读到了第三十二节:

    “马利亚来到耶稣那里,一看见他,就俯伏在他脚前,说:‘主啊,要是你在这里,我的弟弟就不会死了!’耶稣看见马利亚哭,也看见跟她一起来的犹太人在哭,心里非常悲伤,深深地激动,就问他们:‘你们把他葬在哪里?’他们回答:‘主啊,请来看。’耶稣哭了。因此犹太人说:‘你看,他多么爱这个人!’有些人却说:‘他开过盲人的眼睛,难道他不能使拉撒路不死吗?’”

    拉斯柯尔尼科夫转身激动地看着她:不错,果然不出所料!她已经全身颤抖着,像真正的实实在在的热病发作。他期待着这个。她快读到讲述最伟大的空前未有的奇迹的地方了,伟大胜利的情感充满她的全身。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像金属发出来的响声。声音里响彻着胜利和喜悦,铿锵有力。眼前的字行模糊起来,因为她两眼发黑,可是她能把要读的地方背出来。读最后一节“他开过盲人的眼睛,难道不能”时,她降低了声音,尽情地表达了那些不信上帝的瞎犹太人的怀疑、责难和轻蔑,这些瞎犹太人马上,再过一分钟就要像被雷击似的,倒到地上,号啕大哭,相信上帝......“他,他——也是瞎了眼,不信上帝,他现在也会听到,也会相信上帝,肯定如此!马上会这样,现在就会这样。”——她幻想着,她由于欢快的期待而浑身颤动起来。

    “耶稣心里又非常悲伤。他来到坟墓前;那坟墓是一个洞穴,入口的地方有一块石头堵住。耶稣吩咐:‘把石头挪开!’死者的姊姊马大说:‘主啊,他已经葬了天,尸体都发臭了!’”

    她用力强调这个词。

    “耶稣对她说:‘我不是对你说过,要是你信,会看见上帝的荣耀吗?’于是他们把石头挪开。耶稣举目望天,说:‘父亲哪,我感谢你,因为你已经垂听了我。我知道你时常垂听我;但是我说这话是为了周围这些人,为要使他们信是你差遣我来的。’说完这话,他就大声喊:‘拉撒路,出来!’那死了的人就出来

    (她兴奋地大声读着,浑身发抖,不寒而栗,好像亲眼目睹一般:)

他的手脚裹着布条,脸上也包着布。耶稣吩咐他们说:‘解开他,让他走!’

    “许多来探访马利亚的犹太人看到耶稣所做的事,就信了他。”

    下面她就不读了,也不能读了,她合上书,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

    “拉撒路复活的故事就是这些。”她生硬冷峻地咕哝了一句,便把脸转向旁边一动不动,不敢——似乎也羞于——抬眼看他。热病似的颤抖仍在继续。歪歪扭扭的烛台上的残烛早就快要熄灭了。昏暗的烛光在这间清贫的房间里照着一个杀人凶手和一个卖淫妇——他们奇怪地聚到了一起读一本永恒的书。过了五分多钟。

    “我是来谈一件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皱起眉头大声说完,站起来,走到索尼娅跟前。索尼娅默默地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特别冷酷,好像流露着一种奇怪的决心。

    “我今天抛弃了亲人——妈妈和妹妹。”他说。“我现在不到她们那儿去了。我断绝了所有关系。”

    “为什么?”索尼娅吃惊地问道。上午会见他的妈妈和妹妹给她留下了非凡的印象,虽然这印象她自己也模糊不清。她听了他跟她们断绝关系的消息,几乎感到一阵恐怖。

    “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了。”他补充说。“我们一起走吧......。我来到了你这儿。我们都受到了咒诅,我们一起走!”

    他的眼睛闪亮。“像个疯子!”——索尼娅想。

    “上哪儿?”她害怕地问道,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怎么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走的是一条路,这我准确地知道。——只限于这一点。一个目标!”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明白。她只明白他是不幸的,不幸得可怕,非常不幸。

    “要是你跟他们说,他们谁也不会懂,什么也不会懂,”他继续说,“可我懂。我需要你,所以就到你这儿来了。”

    “我不懂......”索尼娅咕哝道。

    “以后会懂的。难道你不是也做了同样事吗?你也跨过了......你能够跨过。你对自己下手,你害了生命......自己的——这横竖一样!你本来可以过一种高尚理智的生活,可是却要在草市广场了此一生......。可是你承受不了,要是剩下你一个人,你会疯的,像我似的。你现在也像疯了似的。所以我们要一起走,走一条路!走吧!”

    “干吗?您干吗要这样?”索尼娅听了他的话感到奇怪不安,激动地说。

    “干吗?因为不能这么下去了,这就是原因!应该认真思考正视现实了,不能再像小孩子那样哭着喊上帝不允许了!要是明天真把你送进医院,那怎么办?卡捷琳娜太太精神不正常,而且有肺病,快死了,那么,孩子们呢?难道波莲卡不会毁掉吗?难道你没有看到街头被妈妈打发出来行乞的孩子们吗?我知道这些孩子的妈妈们住在哪里生活环境如何。在那儿,孩子不能再是孩子了。那儿七岁的孩子就堕落,就偷。可孩子是基督的形象啊:‘天国的子民正是像他们这样的人。’5 他吩咐要尊敬他们,爱护他们哪,孩子是人类的未来......”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索尼娅重复着,她发疯般地哭着搓着手。

    “怎么办?破坏必须破坏的,一劳永逸,而且只能如此:自己来承担苦难吧!怎么,不懂?以后会懂的......自由与权力,主要的是权力!统治全部胆小畜生和蚂蚁窝的权力!......这就是目标!要记住这一点!这是我对你的临别赠言!也许这是我跟你最后一次谈话了。要是我明天不来的话,你会听到全部情况的,那时你要想起我现在说的话来。以后经过若干年,通过生活磨练,你能够懂得这些话的含义。要是明天来的话,我就告诉你利扎韦塔是谁杀的。别了!”

    索尼娅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难道你知道是谁杀的?”她不寒而栗,惊恐地看着他问道。

    “知道而且要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我选中了你。我不是来向你请求宽恕,我只是告诉你。我早就选中你,要把这件事告诉你;那还是你爸爸谈你的时候,当时利扎韦塔还活着,那时我就想过。别了。不要伸手给我。明天!”

     他出去了。索尼娅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不过她自己也像精神失常了,她感觉出了这一点。她头晕。“天哪!他怎么知道是谁杀的利扎韦塔?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怕!”可是这时她并没有想到是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无论如何不可能!......“他一定非常不幸!......他抛弃了妈妈和妹妹。为什么?出了什么事?他有什么意图?他为什么要对她说这番话?他吻她的脚,并且说......说(而且说得清清楚楚)没有她,他已不能活......。哦,天哪!”

    这一夜,索尼娅是在热病和昏迷中度过的。她一会儿从床上跳起来哭着,搓着手指,一会儿昏迷过去,梦见波莲卡,卡捷琳娜,利扎韦塔,读福音书,以及他......他脸色苍白,两眼发光......。他吻她的脚,哭泣......。哦,天哪!

    右墙的门——也就是连接索尼娅房间和雷斯利赫太太住宅的那道门——那边是把索尼娅房间同雷斯利赫住宅隔开的一间空房子,早就空着,雷斯利赫太太在招租,大门上和对着运河的窗户玻璃上都贴着招租广告。索尼娅早就习惯于把这个房间看作不住人的空房子了。可是在方才这段时间里,斯维德里盖洛夫先生却一直站在这个空房间的门旁屏息偷听来着。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后,他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便踮着脚尖儿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房间紧挨着这间空房——拿来一把椅子,轻轻放在通索尼娅房间的门旁。他觉得拉斯柯尔尼科夫和索尼娅的谈话很有意思很重要,他非常非常喜欢听,喜欢得使他搬来一把椅子,以便将来,比方说哪怕明天呢,不用再吃苦受罪站整整一个小时了,安排得舒服些,在各个方面都得到充分的乐趣。

 

 

附注:

 1. 上文(第三部第4章)说索尼娅住在三楼,这里说是2楼,存疑。

2.原文是廖尼亚。这是卡捷琳娜小女儿的名字,在这之前一直叫丽达,从这以后就改成了廖尼亚。可能像俄国学者认为那样:作家心目中也许把廖尼亚看成了丽达的爱称。不过在俄语里丽达并没有这样的爱称,因此译者认为也可能是作者的疏忽。为了读者阅读方便,统一译成丽达。

3. 拉斯柯尔尼科夫要索尼娅读这一段,可能是因为波尔菲里问过他(见本书第3部第5章)。索尼娅相信这个故事,相信拉斯柯尔尼科夫会像拉撒路一样复活。下文有一段话可参阅:“‘他,他——也是瞎了眼,不信上帝,他现在也会听到,也会相信上帝上帝,肯定如此!马上会这样,现在就会这样。’她幻想着,她由于欢乐的期待而浑身颤动起来。”

4.语本《马太福音》第5章第8节:“心地纯洁的人有福啊;他们要看见上帝!”

5.《马太福音》第19章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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