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第二章

先连载陈殿兴译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两部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罪与罚》,然后再介绍他写的俄国作家的爱情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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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瞧这烟卷儿!”波尔菲里点着了烟,喘了口气,终于开口说话了。“有害,有害无益,可是扔不下!咳嗽,嗓子开始发痒,还有气喘。您知道,我胆小,前两天,我到B医生那儿去看过,他对每个患者都起码要检查半个小时。他看着我不禁笑了:又是敲,又是听,不过他说我吸烟不合适;肺扩张。可我怎能扔掉呢?用什么代替?我不喝酒,全部灾难,嘿嘿嘿,就在于我不喝酒啊,糟糕!一切都是相对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一切都是相对的!”

    “他这是干什么,又像上次大谈公房那样玩弄花招?”——拉斯柯尔尼科夫在心里厌恶地想,他俩最后那次见面的全部情景突然浮现在他眼前,当时的心情涌上他的心头。

    “我前天傍晚来过您这里;您不知道?”波尔菲里观察着房间继续说。“进了房间,就是这个房间。那也是跟今天一样路过,——当时我想,进去看看他。我来时,房门敞着。我看了看,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告诉您的女佣就出来了。您不锁门?”

    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波尔菲里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

    “我是来作解释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解释!我应该对您解释一下。”他面带微笑,甚至用手掌轻轻拍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膝盖一下,可是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的脸忽然带上了严肃的歉疚神色;甚至好像还有些伤感——这使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惊讶。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来没有看到过而且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表情。“上次我们之间发生了奇怪的场面。大概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发生过奇怪场面;不过当时......。唉,现在是两件事情加到了一起!是这样:我也许很对不起您,我感到这一点。您记得我们分手的情景吧:您神经紧张,两腿发抖;我也是神经紧张,两腿发抖。您知道,我们当时闹得简直有些不成体统,没有绅士风度。可我们毕竟首先是绅士嘛,必须明白这一点。您记得当时闹到了什么地步......简直不成体统。”

    “他这是干什么,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拉斯柯尔尼科夫诧异地在心里问自己,抬起头来睁大眼睛看着波尔菲里。

    “我认为,我们最好开诚相见。”波尔菲里继续说,他稍稍向后仰了一下头,垂下了眼睛,似乎不愿用自己的目光去扰乱从前猎物的心情,好像要鄙弃从前使用过的花招。“不错,这种怀疑和这种场面没有持续很久。尼古拉把我们分开了,否则真不知道我们会闹到什么地步。那个可恶的手艺人当时坐在我的隔扇后面——您能想象得到吧?您当然知道这一点,我也知道他后来到您这儿来过;不过您当时预测的情况,却没有发生:我没有派人去找谁,也没有做什么部署。您会问,为什么不做部署?怎么说呢:我自己当时也像挨了一闷棍。我刚吩咐派人去找门房。您进来的时候大概看到他们了。当时有个想法像闪电似的掠过我的脑海;您可以看出,我当时是坚信不疑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当时想,我即使暂时放一个,我也要抓住另一个的尾巴——自己的这一个,我起码不能放。您很爱激动,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生性如此。甚至太爱激动了,对您的个性和心灵的其他一些基本特点,我相信也多少有了一些了解。唉,当然,我甚至当时也能够认识到,人不总是会挺身而出,痛痛快快把作案经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尽管有时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尤其是当一个人被气极了的时候,不过一般说来,这种情况很少。我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不,当时我想,我需要一点点证据!最小的一点点就可以,只要一个证据就行,但应是用手能摸得着的,应是一件实物,而不只是心理现象。因此,我想,一个人只要犯罪,他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甚至可以期待意想不到的结果。我当时把希望寄托在您的个性上,拉斯柯尔尼科夫,对您的个性我寄托的希望最大!当时对您抱了很大希望。”

    “您......您现在怎么说这种话,”拉斯柯尔尼科夫终于咕哝了一句,他甚至连问题也没有好好想想。他心里感到茫然:“他在说什么呢,莫非他当真认为我是无辜的吗?”

    “您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吗?我是来做解释的,我认为这是我的神圣义务。我想把当时的所谓一些糊涂想法如实地丝毫不漏地全讲出来。我给你造成了许多痛苦,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不是恶棍嘛。我知道一个精神受到压抑、清高自负、没有耐性——尤其是没有耐性的人多么难以承受这一切!我无论如何认为您是一个极其高尚的人,甚至有慷慨大度的精神,尽管我不赞同您的全部信仰——关于这一点,我认为有义务直言不讳、完全真诚地事先加以申明,因为我最不愿意隐瞒自己的观点。认识您以后,我就喜欢上您了。您也许觉得我的话可笑吧?您有权利笑。我知道您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我,因为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喜欢的。不过您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好了,我现在却想用各种手段消除造成的印象,证明我也是一个有感情有良心的人。”

    波尔菲里自尊地停了下来。拉斯柯尔尼科夫感到一阵新的惊恐袭上心头。一想到波尔菲里把他当成无辜者,他忽然开始感到害怕。

    “按部就班地讲当时开始发生的情况未必需要,”波尔菲里继续说。“我认为甚至是多余的。而且我也未必能做得到。因为,怎么能说得清楚呢?最初是一些传闻。关于这是些什么传闻,从谁嘴里什么时候......以及怎么涉及到您——我认为也是不必讲的。我个人是偶尔从一个偶然机会开始的,纯属偶然,极可能发生,也极可能不发生,是个什么偶然机会呢?嗯,我想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这一切,传闻和偶然性,当时跟我的一个想法不谋而合。我坦率承认,既然要承认,那就应当全都承认;这样,我就首先想到了您。就算抵押品上都有老太婆的记载,等等,——可这都无关紧要。这类痕迹可以收集上百个。我当时也有机会详细知道了在派出所办公室发生的场面,这也是偶然的,可也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听一个人讲的,他无意之中把一切讲得异常中肯,极其逼真。这一切都凑到了一起,凑到了一起,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的朋友!怎能不往某一方面发展呢?一百只兔子也永远不能凑成一匹马,一百个怀疑永远也构不成一个证据,这是一句英语谚语说的,可这讲的是理智,可是您去克服情感试试,因为侦查员也是人嘛。这时我想起了您在杂志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您记得,您第一次来访问我时,我们就详细谈论过。我当时嘲弄过您,为的是使您进一步发挥。我重复一句,您没有耐性,而且病很重,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至于您勇敢,高傲,认真,而且......您有感触,感触很多,——这一切我早就知道。这些感触我都熟悉,文章读起来也有熟悉的感觉。这篇文章是在不眠之夜感情冲动的时候酝酿的,当时一定是心潮澎湃,强压怒火。青年身上被压抑的高傲怒火是危险的!我当时嘲弄您,可现在我要对您说,我作为业余爱好者非常喜欢这篇充满朝气、感情热烈的处女作。烟,雾,琴弦在雾里震颤。1您的文章是荒谬的,空想的。可是里面闪现着真诚,里面有青年人纯洁的自负,里面有不顾一切的勇气;这是一篇阴暗的文章,但这也是好的。您的文章,我读完就放到一边......放到一边后,我就想:‘此人不会就此罢休!’ 既然如此,现在请问,有了这样的前因,怎么会没有后来的结果!哎呀,天哪,难道我说什么了吗?难道我现在肯定什么了吗?我当时不过是注意到罢了。我想,这有什么吗?什么也没有,的确什么也没有,而且也许绝对什么也没有。而且我作为侦查员竟这么痴迷简直是很不体面的:我手里有尼古拉,而且已经掌握了事实——不管怎么说,毕竟是事实!他也讲了自己的犯罪心理,必须研究他的问题,因为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我为什么现在对您讲这些呢?为的是让您知道,凭您的头脑和心灵不对我当时的凶狠行为进行指责。不能说是凶狠的行为,说心里话,嘿嘿!您怎么想:以为我当时没有对您进行搜查吗?搜查过,搜查过,嘿嘿,搜查过,当时您卧病在床,就躺在这儿。不是正式的,也不是我亲自动手,可是搜查过。您房间里连一根头发丝儿也都检查过了,甚至可以说是立即进行的。可是umsonst! 2我当时想:现在此人会来,自己会来,而且很快会来;既然犯了罪,那他就一定会来。别人不会来,此人会来。您记得拉祖米欣先生开始向您走漏消息吧?这是我们安排的,目的是使您激动,所以我们故意放出风声,让他去向您走漏,而拉祖米欣先生这个人是憋不住气的。扎梅托夫先生是最早注意到您的愤怒和大胆的人:在酒馆里忽然冒出一句:‘人是我杀的!’太大胆了,太勇敢了,我当时想,假如他是罪犯的话,那他就是一个可怕的对手!我当时这么想。我就等待!我就竭尽全力等待。扎梅托夫简直被您弄糊涂了......问题就在于这可诅咒的心理现象是模棱两可的啊!于是我就等您,一看,上帝保佑,您来了!这样,我的心就怦地跳了一下。哎,您当时来干什么?您一进门那个笑啊,您记得吧,我像透过玻璃似的全看透了。我假如不是在怀着这么一种特殊心情等您,我在您的笑声里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瞧心情多么重要。拉祖米欣先生当时也——啊!石头,石头,记得吧,您藏东西的那块石头?瞧,我好像看到了它,在哪儿的一个菜园里,——您不是说在菜园里吗?先是对扎梅托夫说,后来对我也说过。我们当时开始分析您的文章时,您一开始陈述观点,您的每句话就都具有双重含意,好像一句话掩盖着另一句话!唉,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就这样,我走到了最后的界碑,撞了头才猛醒过来。我当时心里说,不对,我这是怎么啦!我当时心里说,要是愿意的话,这一切完全可以作别的解释嘛,而且结果会更自然些。真是苦恼!我心想:‘不,我最好是有一钉点儿证据!......’等一听到您拽门铃的事,我甚至愣住了,浑身抖了一下。我想:‘这就是证据嘛!确定无疑!’我当时没有多考虑,实在是不想考虑!那一刻,我真愿意出一千卢布——用自己的钱,只是为了亲眼看看:您跟那个手艺人并排走,他当面说您是‘凶手’之后,您走了一百步,没敢问问!...... 还有那后背不寒而栗?还有您精神处于半恍惚状态去拽门铃?这样,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当时跟您开了那样一个玩笑,您就不该感到奇怪了。您为什么要在这一刻进来呢?真好像是神差鬼使似的,要不是尼古拉把我们分开,那......您记得尼古拉出现时的样子吧?您清楚地记住了?这简直是令人震惊的霹雳嘛!真正的霹雳!可我是怎么迎接这霹雳的呢?我对这霹雳丝毫没有相信,这您已经看到了!怎么能相信呢!后来,您走后,他开始极其晓畅地回答另一些问题,晓畅得叫我奇怪,可是我丝毫没有相信!坚如磐石就是这个意思吧。我想,莫尔根弗里! 3 怎么会是尼古拉呢!”

    “拉祖米欣刚才对我说,您现在也指控尼古拉,还说服他相信......”

   拉斯柯尔尼科夫喘不上气来,没有能把话说完。他听着一个把他看透了的人放弃自己的看法,心里激动得无法形容。他害怕相信,也没有相信。在波尔菲里用意模糊的话里,他贪婪地寻找着、捕捉着更准确的本意。

    “拉祖米欣先生嘛!”波尔菲里好像因为一直沉默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提问题而感到高兴似的喊起来。“嘿!嘿!嘿!拉祖米欣先生也需要这样引开呀:两人相好,第三者搀和什么。拉祖米欣没有用处,而且也跟此事毫无关系,他脸色煞白,跑来找我......唉,让他待在一边吧,要他来搀和什么!关于尼古拉,您愿意听听他是个什么人吗?想听听我对他的看法吗?首先,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不能说他是个胆小鬼,他倒像个艺术家。真的,我这样说他,您别笑。他天真纯朴,容易接受各种影响。有一颗心,爱幻想。他能歌善舞,会讲故事,据说别的地方的人都来听他讲呢。他也上学校,也爱笑,别人用手指指他,他就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也会醉得不省人事——这倒不是堕落到这种程度,只是偶尔有人灌他时他才这样,喝酒也像孩子。他当时就偷了,他还不知道是偷:‘是从地上捡的嘛,怎么是偷呢?’您知道吗,他还是个分离派4教徒呢,不过还不能说是分离派教徒,不过是个非正统教派的信徒罢了;有些别古纳派分子5找过他,他自己不久前在乡下也受过一个长老的精神指导。这些我都是听尼古拉自己和他的同乡们说的。怎能是他呢!他简直想跑到荒漠去修行哪!他虔诚得很,夜里祈祷上帝,读旧经,读‘真经’,常常入迷。彼得堡对他产生了强烈影响,特别是女性,还有酒。他容易接受影响,把长老什么全忘了。据我所知,此地一个画家喜欢上他,开始拜访他,这时就发生了这桩案子!唉,他害怕了,于是就上吊!逃跑!老百姓对我国的司法部门就这么认识的,有什么办法呢!有些人一听到‘吃官司’就害怕。怨谁呢!新司法制度会表明什么的!啊,上帝保佑吧!显然如今在监狱里又想起圣洁的长老来了,也读起圣经来。您知道在他们有些人心里‘承受苦难’意味着什么吗,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这不是说为什么人去受苦,而是‘因为人需要受苦’。这就是意味着主动去接受苦难——尤其是来自当局方面的苦难。我当年看到一个极其温顺的犯人在监狱里呆了整整一年,夜夜坐在炕上读圣经,唉,读得入了迷,结果无缘无故地拿起一块砖头朝长官扔去,那位长官并没有得罪他。而且他是怎么扔的呢:他故意使砖头在偏离目标一俄尺远的地方飞过去,为的是不造成任何伤害!唉,可以想到拿武器伤害长官的犯人会有什么结局:也就是说他‘接受了苦难’。所以我现在怀疑尼古拉是想‘接受苦难’或者有诸如此类的想法。这我确切知道,甚至有事实根据。不过他并不知道我知道。怎么,您不认为这种人里面会出现富于幻想的人?有的是。长老现在又起作用了,尤其是上吊以后又想起来了。不过他自己会全告诉我的,会来的。您以为他会坚持下去?等着瞧吧,他会反悔的!我随时等他来翻供。我喜欢这个尼古拉,正在对他进行彻底研究咧。您怎么想呢!嘿!嘿!对一些问题,他给我的回答极其有条理,显然他了解了一些必要的情况,精心进行了准备;而对另一些问题,则简直像掉进了泥坑似的,什么也不知道。而且自己并没意识到什么也不知道!不,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此案跟尼古拉没有关系!此案是幻想、阴暗心理造成的,是现代思潮造成的,是时代的产物,现在思想混乱啊,人们在引经据典地说血能‘令人康复’6,全部生活都被归结为舒适二字。此案是书本幻想造成的,是被理论扰乱的心灵造成的,在本案里可以看出迈第一步的决心,不过这决心是特别的,下了决心走这一步,可是却像从山上摔下来或者是从钟楼上跌下来似的,好像去犯罪时迈的不是自己的腿似的。进去后忘了关门,根据理念杀了人,杀了两个人。杀完人,却没敢拿钱,把来得及拿走的东西藏到了石头下面。人们推门拽门铃,他坐在门里,觉得这样受的折磨还不够,后来他又在半昏迷状态到那座空住宅去回忆门铃声,去再体验一次不寒而栗的滋味......。唉,就算是在病中吧,可是他杀了人,却认为自己是个诚实人,瞧不起别人,像个脸色苍白的天使到处游荡;不,此人怎么会是尼古拉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决不是尼古拉!”

    最后这几句话实在太出人意料了——方才他讲的话里似乎已放弃了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怀疑。拉斯柯尔尼科夫好像被刺了一下,浑身哆嗦起来。

   “那么......是谁......杀的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忍不住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问道。波尔菲里甚至把身子往椅子靠背上仰了一下,好像他对这个问题也出乎意料地感到惊讶。

    “怎么是谁杀的?”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了一遍。“是杀的嘛,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您还杀了...... ”他用十分自信的口吻几乎低声说。

    拉斯柯尔尼科夫从沙发上跳起来,站了几秒钟又坐下了。他的脸忽然微微抽搐了一下。

    “嘴唇又像当时那样颤动起来了。”波尔菲里甚至好像有些关心似的低声说。“您似乎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补充说,“所以您才这么吃惊。我来的目的就是要把话全说出来,把事情摆到桌面上。”

    “不是我杀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咕哝道,像一个淘气的小孩子被当场抓住似的惊慌失措。

    “不,是您,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是您,再不会有别人了。”波尔菲里严肃自信地低声说。

    他们俩都沉默起来,沉默持续的时间久得出奇,约有十分钟。拉斯柯尔尼科夫两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指挠着头发。波尔菲里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等着。忽然,拉斯柯尔尼科夫轻蔑地看了看波尔菲里。

    “您又老调重弹,波尔菲里先生!总用一样的招数,您怎么不感到厌烦呢?”

    “唉,得啦,我现在要招数干吗!要是有证人在场,自当别论;我们这是面对面轻声低语。您自己可以看出来,我来的目的不是像捉兔子似的追您抓您。您承认与否,此刻对我都无所谓。不用听您说什么,我心里早就深信不疑啦。”

    “既然如此,那您来干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气恼地问道。“我还是要向您提原先提过的问题:既然您认为我有罪,干吗不把我抓进去?”

    “问的好!我分条给以回答:第一,直接逮捕您对我不利。”

    “怎么不利!既然深信不疑,您就......”

    “唉,深信不疑有什么用?一切暂时还只是想象嘛。我为什么要把您抓进去让您得到安宁呢?您自己知道嘛,既然您请求这么做。比方说,我要是把那个手艺人找来揭露您,您会对他说:‘你是不是喝醉了?谁看到过我跟你在一起走过?我只不过是把你当成了醉汉,而且你也的确醉了。’喂,我这时能对您说什么呢?况且您的话比他的话更显得真实可信,因为在他的证词里只是心理方面的东西,他的狗脸也的确不像样子:您一句话击中要害,因为这个坏蛋的确爱喝酒,人们知道得太清楚了。而且我自己也不止一次对您坦率承认过,心理学是根两头都可打人的大棒,另一头也许更有力,更逼真,而除此之外,我暂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揭露您。尽管我仍然要抓您,甚至亲自来提前向您宣布——这是不合常理的;而且我仍然要对您说——这也不合常理:这么做对我不利。那么,第二呢,我来...... ”

    “好吧,第二是因为什么?”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在喘。

    “因为像我刚刚说的,我有义务对您进行解释。我不愿意使您把我看成恶棍。况且我对您由衷地抱有好感,信不信由您。从而,第三,来公开直接建议您自首。这对您有说不尽的好处,对我也比较有利——因为我可以交差了。喂,我是不是坦率?”

    拉斯柯尔尼科夫想了约摸一分钟。

    “听我说,波尔菲里先生,您方才说您只有心理方面的东西,可您却动起数学来了。要是您现在错了,那怎么办?”

    “不,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不会错。一星半点儿的证据我有,当时就找到了;上帝送来的!”

    “什么证据?”

    “我不说,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无权再拖延了;我要抓您。请想想,我现在已无所谓,因此我纯粹是为了您。真的,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自首要好些!”

    拉斯柯尔尼科夫恶狠狠地冷笑了一下。

    “这不仅可笑,简直是无耻。好吧,就算我有罪——我根本没这么说,可干吗要我向您自首呢?您自己也说我进去可以安宁嘛。”

    “唉,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别完全相信我说的话,也许不完全会得到安宁呢!这只是理论哪,而且是我的理论,对您来说,我算什么权威?我也许现在还对您隐瞒着什么呢。我不能对您什么都说啊,嘿嘿!第二件事:怎么问有什么好处呢?您知道这会给您带来减刑,大大缩短您的刑期吗?您是什么时候去自首的,在什么样的时刻呢?您千万好好想想!这是在别人已承担了罪责,把案情弄混的时候,对吧?我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一定在‘那儿’尽力维护,使您的自首变得完全出人意料。我们要完全销毁这些心理方面的资料,我要把对您的怀疑化为乌有,把您的犯罪说成一种精神错乱,因为说良心话,这实际上就是精神错乱嘛。我是诚实人,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说到做到。”

    拉斯柯尔尼科夫忧郁地没有说话,低下了头。他想了好久,终于又笑了一下,但这次的笑已是温顺而忧伤的了。

    “咳,不需要!”他说,他好像已完全不再对波尔菲里隐瞒了。“不值得!我完全不需要你们的减刑!”

    “瞧,我怕的就是这个!”波尔菲里好像不由自主地热烈地喊了一声。“我怕的就是您不需要我们的减刑。”

    拉斯柯尔尼科夫忧郁深沉地看了看他。

    “哎,别厌世嘛!”波尔菲里继续说。“来日方长啊。怎么不要减刑,怎么不要呢!您真没有耐性!”

    “还有什么活头儿呢?”

    “有活头儿!别悲观,您知道的并不多。寻找的,就会找到。7这也许是上帝的旨意呢。而且也不是监禁一辈子......”

    “会减刑...... ”拉斯柯尔尼科夫笑了。

    “怎么,害怕资产阶级的羞辱?您也许是害怕,不过自己不知道罢了,因为您还年轻!无论如何,您不该害怕或者害羞自首。”

    “唉,我不在乎!”拉斯柯尔尼科夫轻蔑厌恶地咕哝了一句,好像不想说似的。他又站起来,想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又坐下了,显得很绝望。

    “对,对,就该不在乎!您失去了信心,您还以为我在拙劣地奉承您呢。您有多少生活经验呢。您明白多少事情呢?想出了一套理论,破了产,结果很不新颖,感到丢脸!结果是卑劣的,这是事实,可您毕竟不是不可救药的坏蛋。根本不是这样一个坏蛋!最低限度您没有长久欺骗自己,一下子就走到了最后的界碑。我为什么尊敬您?我尊敬您,因为您是这样一种人:这种人即使把他的肠子掏出来,他也要含笑看着折磨他的人——假如他找到信仰或上帝支持的话。唉,您会找到的,您将生活下去。第一,您早就需要换换空气了。没有什么,承受苦难也是好事。去承受苦难吧。尼古拉想承受苦难也许是对的。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您别自作聪明;直接投身生活吧,别多考虑了;放心好了,生活会把您送到岸边,使您站起来。送到什么岸边?我怎么会知道?我只相信您来日方长。我知道您现在把我的话当成老生常谈;可是以后您也许会想起来,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用的;因此我才说。幸好您只杀了一个老太婆。您要是想出另一种理论来,做出来的事情也许要坏一亿倍咧!也许还应当感谢上帝呢;您怎么知道:也许上帝保佑没有让您迈这一步呢。您要心胸开阔,尽量别怕。面临的伟大选择使您胆怯吗?不,在这里胆怯是可耻的。大丈夫敢作敢为嘛。这儿还有正义。去履行正义的要求吧。我知道您不信上帝,可是生活会拯救您,真的。您自己以后会喜欢的。您现在需要的只是空气,空气,空气!”

    拉斯柯尔尼科夫甚至哆嗦了一下。

    “您是什么人,”他喊起来,“您算什么预言家?您是站在庄严肃穆的高处对我大讲圣明的预言,对吧?”

    “我是什么人?我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如此而已。大概还是个有感情和同情心的人,大概还有些生活经验,可是已经完全没有发展前途咯。可您是另一回事:上帝为您安排了生活(可是谁知道呢,您也许会像过眼烟云,什么也留不下)。至于您要变为另一类人,那有什么呢?您有这样一颗心是不会为失去舒适生活而惋惜的。至于人们可能要许久见不到您呢,那有什么?问题不在时间,而在您自己。您要是变成太阳,人们就都会看得见您。太阳首先必须成为太阳。您又笑什么,笑我像席勒8 ?我打睹,您一定认为我现在是奉承您!没有什么,也许真在奉承您,嘿!嘿!嘿!您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请别信我的话,甚至永远也别完全相信,——我的个性就是这样,我同意。不过我要补充一句:我这个人多低劣多诚实,您似乎自己可以判断!”

    “您想什么时候逮捕我?”

    “还可以让您再逛个一两天。想想吧,朋友,祈祷上帝吧。自首更好些,真的,更好些。”

    “那么,我要是跑了呢?”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些奇怪地笑了笑。

    “不,您不会跑。庄稼汉会跑,时髦的教派分子会跑——时髦教派分子是外国思想的奴隶,他们像海军准尉德尔卡9 ,只要给他们看看一个手指尖儿,您想让他们信什么,他们一辈子就会信什么。可您呢,已经不相信自己的理论了,什么信念支持您跑呢?而且逃亡会使您得到什么呢?逃亡生活是龌龊困难的。而您首先需要的是生活和明确的社会地位,需要相应的空气,而在逃亡里有您需要的空气吗?您跑了,自己会回来的。没有我们,您行不通。我把您关进监狱,您在那里坐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您会忽然想起我的话来,自己来找我招认,而且这连您自己也不会料到。您甚至自己一小时前也不会知道您会自首。我甚至相信,您在‘考虑接受苦难’。您不要相信我的话,但将来您自己会这么做。因为苦难呢,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是伟大的东西;您别看我身体发胖,这没关系,我知道。别笑这话,苦难里有思想。尼古拉是对的,不,您不会跑,拉斯柯尔尼科夫先生。”

    拉斯柯尔尼科夫站起来,拿起帽子。波尔菲里也站了起来。

    “要去散步吗?今天黄昏景色不错,不过可别来暴风雨,可是来了更好,假如能刷新.....”

    他也拿起了帽子。

    “波尔菲里先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严肃地叮嘱说,“请别以为我今天向您承认了。您是个怪人,我听您讲话纯粹是出于好奇。我什么也没有对您承认......请记住这点。”

    “好吧,我知道,记住了。瞧,您甚至哆嗦起来了。放心吧,朋友。会按照您的意愿办的。去稍微逛逛吧,不过不要逛得太久。为了预防万一,我对您还有个小小的请求,”他放低声音补充说,“这请求很不好说,但很重要:如果,也就是说万一(不过我不相信您会这么做,我认为您根本不可能这么做),万一,唉,万一您在这个期限——五十个小时之内要用异想天开的办法了断——自寻短见的话(这个推测是荒谬的,请您原谅),那就请留下一封简要详尽的短信。写两行也可以,只写两行,指出那块石头的位置:这么做会高尚些。好吧,再见......祝您有一些好想法、好开端!”

    波尔菲里弯下腰好像避免看拉斯柯尔尼科夫似的,走出去了。拉斯柯尔尼科夫走到窗口,心急火燎地等着,计算着时间,等估计波尔菲里走到大街上而且已走远的时候,自己也匆忙离开了房间。

 

 

附注:

1. 暗引果戈理《狂人日记》。原文是:“灰蓝色的雾在脚下弥漫,琴弦在雾里震颤。”

2.徒劳!(德文)

3. 用俄语腔调说的德语:Morgenfrüh(去他的)。

4.17世纪俄国东正教会内部在礼拜仪式改革问题上发生了分裂。维护传统仪式的一派抵制这种改革,被称为分离派或旧礼仪派,受到政府的迫害。

5.别古纳是由俄语“逃跑”一词做词根构成的俄文词音译,是分离派中的一派,产生于18世纪末,其成员逃离家庭,不服从世俗政权的管辖,生活在森林里,其主要信仰之一是要求成员自愿承受痛苦。

6.据说拿破仑只有在战争中脉搏才会正常,恺撒的身体也经常需要战争刺激。

7.《马太福音》第7章第8节。

8.席勒(1759—1805) 德国诗人、剧作家.

9. 德尔卡,果戈理剧作《结婚》中未出场的人物,陀氏在这里想说的是该剧第二幕第八场的人物——可笑的海军准尉佩图霍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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