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杂忆,赴约

毕业三十多年,班里征文欲借当年逸事趣闻以誌四年同窗之谊。我觉得有点难,心有所思,有时像梦游一样地追忆旧事。一同事打趣“你干吗像没睡醒似的。”可我也终于把当年的情景从记忆的“内存”里翻了出来。这也源于地铁中的一次笑声。

这天下班,像往常一样,我下班回家在地铁上找个座就开始打盹。有日子了,我就是这样的。革命警惕性不高,可也没遇哪个小偷打我的主意。反倒是不时有人提醒我背包上的拉链没拉好。说真的,这里的小偷或强盗还是挺有眼力的,我不像外乡进城的,身上弄不到几个钱。倒是能看到有人从国内出来,习惯了把背包挪到前胸抱着,那就明摆着是一个招贼惦记的标记。

朦胧中听到一种笑声,是那种很想可没法忍住的笑声。我不由好奇地睁眼看看,车厢里没几个人,离我不远有一个少年,低着头看着地板捂着嘴在笑,不像那种在地铁里不时能遇到的神经病,我想他准是想起某些发喧的往事,憋不住自己偷着乐。看了他的表情,我的睡意没了。我的记忆也开始在搜索我是不是也有这种让人想起就没法忍俊的往事。。。噢,我也笑了,那是30多年前的事。也只有那些精心策划的把戏,又导致意想不到而又令人捧腹的结局,才有可能让人有悠长的回味。

那是80年代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年,偶尔想起就会咧开嘴想乐,还得赶紧留意一下周围,别让人当傻子了。以前曾想过记下来与人分享的,因为知道的人真没几个,又觉得对当事人不甚恭敬。这阵想想,就一乐事,天上人间皆可付笑谈之中的。

那时我还在学校,一天下午,借了同学的中共党史课笔记来抄,当然不是因为学习认真,那是为了应付任课老师的抽查。党史当年是必修课,不及格是不能毕业的,可刚结束的那场更甚于中世纪的“宗教裁判”的文革又让人最终把“伟大光荣正确”和那位神一样的老人家的所作所为都参透了。那课就像地沟油炒的菜一样让人恶心,可又不得不去应景。那任课老师忒绝的,在大阶梯课室里几个班一起上,如要逐个点名防逃课的话就得花上小半堂课时间,他采用的战术是抽点若干人名,而且是不定时的,可能是讲到某个节点时,或是近下课时,他就突然开始点名并要求交上笔记,这就有效地防止了逃课或者是上课打瞌睡的。更绝的是他像毛主席老人家批文件那样在发回的课堂笔记上写个不置可否的“阅”字,让人云山雾罩的悬着,不知"圣意"如何,学期末能不能过关。难怪让他讲党史,从老人家那学的这种迷你型的帝皇术还是管用的,至少像我这样的是不敢公然造次的。我因为有一次没法应付抽查,估计上了黑名单了,所以得努力把笔记给补回去。顺带说说,我最终在这门课得了个68分。班里一哥们乐呵呵地给我添点堵说,这70到79分就是“良好”,60到69可就是“及格”啊。又不是数学分析,怎么这两分就给你扣下了。我估摩着这老师阶级斗争的经验是丰富的,我要能吃到好果子反倒显得有点荒唐。过了若干年后,我给人讲管理概论时就曾想把这几招介绍给学生,掂量之下,还是算了,这几招有点损,有点贱。毛用帝王术是作孽,这老师用的散招是为逼学生用心上他的党史课。很不幸,我也没记住这老师的名字,他要知道他当年能把学生治得那么“重视”党史,一定能开心地喝上一壶的。最近单位里来了些新人有国内大学背景的,聊起这种课,听说现在还是抡这几板斧来治学生,觉得有点纳闷这种治人的专利居然还没过期。扯远了,因为事出有因啊。

我搓着因抄笔记而酸软的手指沿学院的大楼梯往下走,忽然看见楼梯上有张证件照。黑白的,一个挺秀气戴着眼镜的年轻女孩很严肃地看着照片外的人世。那年头没那么多电子产品和照相器材,人们不轻易照相,更无“萌照”“艳照”这类品种,彩色照更是稀罕物。那时相亲没准人就先给张证件照让你瞅瞅,看顺眼了,然后像特务接头一样约个时间地点见面,豪华点的会带上姑姨之类的参谋团去赴约。估计照片的主人也是要派点用场的,我想学雷锋,可这姑娘好像也没在学院里见过,没法给人送。如果让照片继续躺在楼梯上,弄不好让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踩一脚,那挺对不住这姑娘的。于是我就揣兜了,先回宿舍再说。

晚上,我把照片摆在桌上,我想过不了多久,那照片上的荷尔蒙味道就能把同宿舍的给招上。果然,几个哥们转悠上了:

“嘿嘿,新的?怎么样?”

“还行吧。”

在满足他们好奇心前我得先憋一下。接着转念一想,要不清不白给传出去,恐怕会有些麻烦。那时在大学跟男女关系扯上边,违不违法我不知道,但"违纪"是肯定的。时下风行的"双规"在那时还没发明,可"组织处分"是会有的,那玩意放进个人档案在那个年代可是大事。我曾经不太顾忌地有-次"越轨",以"劈腿"而告终。那事传到年级的辅导员耳中,我当年的道德等级被从"优"贬为"良",据说还因为是班干部而从轻发落。虽说同窗对彼此这类事多作笑谈之资,可文革有遗风,说是"往来无白丁",可谈笑间还得留点底线以备有"非君子"之所为。所以我赶紧给我的回答加了个注解:

“检回来的。”

这个索然无味的注解让这几哥们悻悻然地走开了。游戏这么快就结束了,我也有点内疚。这时宿舍的楼道里传来一阵声浪,好像是我们班的"大河马"又在跟人炫耀他的新艳遇。哈,有戏,灵感来了。。。

大河马是从香港来的学生。80初港澳学生回来读书是稀罕物,那都是"统战"对象,内地官方当他们是大爷一样。因此他们不少人也跟今天的"土豪"一样行事张扬,有恃无恐。至少他们不必像国内学生那样谈个恋爱和在"国统区"搞地下活动似的鬼鬼祟祟。

大河马身型粗壮,刚入学时,人皆呼之为"大水牛"。他审美与人有异,认为河马比水牛美,故建议人改称他为"大河马"。我们乐于成人之美,遂随其意。且河马心态甚佳,显然他也认定自己很有魅力的。何况他有表演欲,时常挎上个吉他,奔波于不同的年级和高校的舞台唱几曲校院歌曲。记得当年他把台湾的一首表现被美国抛弃的义愤的歌曲里的歌词:"中华民国,千秋万世,直到永远"。改为:"中华民族,千秋万世,直到永远"。改一字则尽得风流,古来有之。于是,广州高校演唱会的评委们很知趣地给了他一个奖。那首歌今天在"一中各表"的环境应能得到更高档的捧场。好像那首"爸爸的草鞋"也曾帮他在某次演唱会赢了一个更体面一点的奖。我们当时很替他惋惜:如果他像张明敏唱“我的中国心”那样披件中山装登台的话,没准就把大奖给捞回来了。

话说回来,这些待遇还是给河马良好的自我感觉泵进了了不少的水份。当然,这种感觉膨胀得也有点坑人,不时见他逃课,很潇洒地跨坐到宿舍的栏杆上,用吉他拨着不甚着调的和弦,摆出副一往情深的表情在为他的下一个演唱练歌。我猜他那阵还真把河马想像为众多异性仰慕的白马王子了。更绝的是他成为"知名人士"了,不时去和靓女套近乎,有时也会有些来意不明的女生偶尔找他搭搭讪,这都成了他回宿舍炫耀的资本。河马有点人来疯,赶上几个热心肠帮着点题的听众,稍加引导,他就会口沫横飞地开讲他的艳史和点评美女。所以,当时大河马的艳遇讲座是我们宿舍的一道颇为亮丽的风景线,一旦开讲,楞是把一帮长着青春痘的哥们蒙得只有张着嘴望洋兴叹的份了。也难怪的,那时我们学校有点寒碜,真可称美女的女生实在没几个。河马一说某系某美女又上了套了,这帮哥们就像现在看巴萨罗纳的梅西又射进一球那样,哇,怎么此等艳遇净让他赶上啦。老实说,我现在都感到惊奇,中国女性的基因在最近这二,三十年怎么就跟中国的财富积累一样变得那么快,今天随便逮着一个女都必以"美女"相称。

乐归乐,不幸的是大河马还要为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艳遇要付点青春的代价。都怪学校任课老师一是不解风情,二是考试时也没给河马加“统战”分,一年之后河马就不再和我们做同窗了。这不,在同年的校友录上,我们也没找到他的照片。说谈爱误事还是有道理的,要不古代何来“一顾倾城,再顾倾国”之说。这艳遇既然可以倾城倾国,所以那时“倾”了河马几门功课也不足为奇了。

估计那张捡回来的女孩照片也许可以帮大河马多姿多彩的讲座添点料,于是我们同宿舍几个开始很有诚意地进行了可行性研究。我们宿舍共有4人,老杜,老陈,春哥和我。当我和老杜,老陈在讨论方案时,若干年后当了教授的春哥看了我们一眼,很不屑地撇了撇嘴,背过身嘟囔着,又搞什么鬼。我们三个“心怀鬼胎”地看了春哥一阵,确定他不会把我们的密谋给捅了出去后,决定“将革命进行到底”。显然,这类非学术行为也注定了我们实在不是当教授的料。

我们斟酌着提笔写了一封用词委婉的信,当然,信的抬头是给大河马的,大意是因听河马的某次gu高校汇演中的演唱,心有所感,颇为仰慕,特此函约于周日8时在广州东山湖公园前门见面,以期进一步交流。为免有误,特附一照片为据,到时可持照认人。我们特地在信里很有诚意地留下一片暧昧和含蓄让读信的人去猜想。信的格调和现在的歌迷行径相比,实在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弄不好也许可以入选当代情书范文也未知。顺便,我们给虚拟的女性歌迷创造了个很文雅的名字。可惜,当时没有复印机,要不留下来,至少那费不少脑汁杜撰出来的名字可以推荐给那些生女孩的同学用。最后把写信姑娘的学校定为对面的师范大学。选那学校是有考虑的,那学校的学生多来自外地小城乡,日后要为人师表,行事说话均留意不逾轨,所以性压抑是比较重的。那里的人想像中会对我们学校的自由风气情有独锺的,不时可见那些怯怯生生的面孔出现在我们学校的舞会中,那常是对面学校来的。

老陈随后把信誉写了一遍。让他抄信是有原因的,他写的字可称娟秀,女性味甚浓。你看他人简直就不会相信那字是出自他的手。那时他脸黑,留齐脖卷发,蓄八字胡,穿牛仔裤尖头皮鞋,与烟酒结缘,说起话就像要跟谁过不去似的。这形象也有一佳话,那可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一次老陈乘公共汽车回校,找个座,叼上烟,二郎腿就抖起来了。过一站,上来一孕妇,站得离他不远。那年头人都没有让座的习惯的,老陈心善,二话不说,唰地站了起来,想让那孕妇坐他的位子。可没想到那孕妇居然能在颇为拥挤的车厢里连着倒退了几步,一脸惶恐地看着老陈。老陈连忙满脸堆笑地向那位孕妇发出让座的强烈信号,这才平息了可能发生的动乱。我们当时听他讲的时候都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幸亏那女的没让他的好心吓到流产,回家要弄点安神定惊的保胎药是免不了的。同学圈里最近传老陈疑似欲觅空门而入。有同学将他微博上的某感悟转发,那水平远在许多现“煮”的心灵鸡汤之上。想想又是一令人嘡目之举。以貌取人,素不可靠,不是吗?我们这个非诚勿扰的游戏没有老陈的参与将会大为失色。

接下来,我们郑重地把那个很秀气的女孩照片夹入信中,这和她在照片上显出的使命感是相称的。老杜聪明地用墨水瓶盖给信封上的邮票盖了个连刑侦老手都无法辨认的邮戳,并且很诱人联想地在发信人地址上标上个神秘的“内详”。老杜是我们班的信使,每天都要跑学校传达室取信和报纸的。因此他第二天给河马送这信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同时恰到好处地给了个亲切的调侃:

“又有女孩子写信啦。”这“又”字是有讲究的,是很影响判断力的。

河马接信后,很认真地审视了一下信封,感到这信也许有不寻常的内涵,就机警地躲到一边读起来。虽说河马行事张扬,但有些事他还是有分寸的,因同学里的二百五不少,也不会有犯“隐私”的顾忌的,好事别让这帮小子给搅啰。老杜看他的神态,不失时机地给加了把火:

“嘿,偷着乐呀。”

连着几天没听到河马的讲座有什么动静。这弄得我们有点失落感,没戏啦?不过那岁数,没心没肺的,没多久就给忘了。

很快到周末了。那时是6天的工作日,星期六我都回家,星期天晚上哆哆嗦嗦地顶着寒风,冻得很狼狈地挂着两筒抹不干净的清水鼻涕骑车回学校,路上戴着皮手套都觉得捏不住车把。

顺带说说广州的冬天。过冬,隔三差五的寒潮来袭,那股近零摄氏度的阴冷潮气在屋里屋外都围绕着你,一直往你身体里渗,让人觉得没有什么衣服能抵得住那种浸进你骨子里的寒意。赶上有西北风,一吹一激灵。连着吹时,自己的牙齿敲击声能和今天人们敲键盘的声音相比美。而且广州冬天的重口味意外地给我们期待中的约会添了一笔重彩。

我搓着手溜溜达达地在宿舍里找人气旺的地方凑,可以听听瞎侃也暖暖身子。那时星期天的晚上有点空闲的时候,学生宿舍里常是黑压压的一大帮人围着个18吋的电视机看“霍元甲”,要不就慷慨激昂地指点中国足球队的世界杯外围赛。中国的足球技战能力就80年代初达到峰值,以后就索然无味。不久前曾有一同事问,13亿人怎么就挑不出11个能踢球的,我知道的答案真要说出来有点丢人:就是那帮挑出来的,他们的技能是能数钱,能泡妞,还能不断地为已经输和将要输的球赛找许多有创造力的遁词,可就是没有能踢球的。我们当年看球挺有激情的,女排男足赢了就上街蹦跶,想着振兴中华在望。输了,唉,不说也罢。

路过我们班的另一个宿舍,好像不在讲球,咦,有大河马的声音。一帮哥们围得严严实实在听河马讲着想必是引人的话题,好像还在传阅着什么。河马在人缝里看到我,很利索地从人手里收回了什么。这哥们有点忌我,因我的嘴巴有点刻薄。我也很知趣地走开,省得扰了他们的雅兴。

不久,老杜使劲憋着坏笑,老陈则捂着肚子拐进了我们宿舍,细看,那是乐得已经站不直了:“老张,他还真去了,今早在东山湖公园等了一个多小时,没看到约他的那女孩。”哦,原来河马刚刚是在和这帮哥们分享他的新约会,说是一华师的女歌迷想见他。哗,这么冷的天,他起一大清早,早餐都没来得及吃,从石牌骑了近一小时的车去东山赴约。什么,骑车没手套?在公园门口愣是从8点等到快10点?天哪,我坐不住了,必须向河马表示点同情。我混进那帮意犹未尽的听众里,开始诚挚地尝试帮河马找出赴约失败的原因:

“你准时吗?”我问。

“8点15左右到的呀。顶风,车骑不快。”河马有点自责。他哧溜一下鼻子,冻的。

“那女孩不至于15分钟都不等吧?她告诉你在哪个门等你了吗?那公园可是有两个门的。”我仔细地帮他分析着情况。

“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去另一个门看看。”看得出他懊悔得脸有点发绿了,同时赶紧从裤兜里掏出信纸核实是否遗漏了什么。

“可能是错过了。没关系,那女孩会再和你联系的。有照片吧?漂亮吗?”我安慰他。我瞥了一眼,依稀可见我们熟悉的信纸和照片在河马的手里攥着。

这是关键的,显然可以帮助重拾他的光荣与梦想,河马自豪地把手里的照片和信重新揣进兜里,吹起了口哨。据有看过照片的听众报道,那女孩挺好看的。

若干年后我看电视剧“世纪人生”,那插曲挺好听的,其中有一句歌词:“人生有梦才有美。。。”回想当年的事,我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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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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