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祖国母亲的信 : 我的朴实心声(下)

我多么期望有一天,我们的民族能够把自由、民主和人权大写在自己的旗帜上,从而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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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封信(1985年,我39岁)

祖国,亲爱的母亲:

我从中国科学院某研究所毕业了,获得了硕士学位,并留在那里工作。我工作得非常努力,3年之内就发表了5篇学术论文。

祖国母亲,在我当研究生的3年里,上级规定不能带家眷。于是我告别了妻儿,家庭分居两地。我的妻子既要工作,又要独力照顾两个小孩,吃了许多辛苦。现在我毕业了,她自然而然地问我何时可以团聚。然而,这个理所当然的想法,竟一直难以实现。到现在,我们一家分居两地已经整整7年了。我向领导谈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都没有用。他们说夫妻分居两地十几年的还多得是,言外之意我们分居才7年,还要慢慢等。昨天,我又找了管人事的干部,他居然说﹕「什么时候解决你家庭分居,这是组织上考虑的问题,不需要你多操心。」听了「组织上」这样冷冰冰的话语,我感到失望之至,我无法向日日夜夜盼望团聚的妻子解释这一切。

亲爱的祖国母亲,我的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我有责任让她们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她们来到这里的小学「借读」,即不算正式的学生。我们父女三个栖身在一间简易工棚里,屋顶是一层薄薄的石绵瓦,墙壁是一层薄薄的水泥板。夏天挡不了雨,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冬天挡不住北风,屋里屋外几乎一样冷,连毛巾都会结冰。我们的「房子」既没有厨房,也没有卫生间,更没有暖气和空调。我们的「房子」有的是臭气,一条巨大的黑色污水河离我家只有几步远,全市的污水日夜不停地排到那条河里,臭味熏天。到了夏天,这里更是蚊蝇孳生。我们父女三人在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已经生活了3年。我既要当爹,又要当娘,还要努力工作,实在感到心力交瘁。我的妻子只能在每年14天的探亲假里来帮助我们,我们不知道还要等待多久才能家庭团聚,住上称得上是房子的房子。

我的研究生同学已有几个去了美国,不久就把妻儿接去团聚了。他们来信感叹地说:在美国,家庭团聚乃是天经地义的;不像在国内必须得到「组织上」的恩准,夫妻才能团聚。他们建议我,与其在国内等到不知猴年马月,还不如走「曲线」到美国去一家团聚。亲爱的祖国母亲,我甘愿为科学事业献身,可是要我的家人同我一起作出牺牲,这难道是公平的吗?为什么「直线」走起来竟比「曲线」还要困难得多呢?

我日夜盼望一家人早日团聚,让我能安安心心地做我钟爱的科学研究。亲爱的祖国母亲,这样的要求究竟算不算太高?

第十封信(1989年,我43岁)

我亲爱的祖国母亲: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时,天安门广场和长安街上的硝烟还没有消散,坦克和装甲车还在横冲直撞,青年学生的鲜血还在汩汨地流淌。我们上班唯一的事情就是被灌输连篇累牍颠倒黑白的谎言。但是,鲁迅在六十多年前就说过,墨写的谎言掩盖不了血写的事实。

亲爱的祖国母亲,这些年来我们一直被他们洗脑,说爱国就必须爱他们。我没有经过仔细思考,就接受了他们的说法。六四的枪声使我猛醒,祖国就是祖国,他们就是他们,怎么能在祖国与他们之间划等号呢?身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科学工作者,我为自己的糊涂感到十分惭愧。

亲爱的祖国母亲,我们这一代人没有遭到战争,我们的生活道路理应平顺些。可是,当我们成长的阶段,为什么连饭都吃不饱?当我们最需要学习知识的时候,为什么偏偏要被无休无止地折腾?当我们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为什么偏要虚掷青春,连好好工作都不能够?而当我们拖儿带女的时候,为什么连一家人团聚都那么难?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科学工作者,但是我的经历却折射出千千万万同代人的共同遭遇。这一切都是这个社会制度造成的,六四的枪声破灭了我对这个社会制度仅存的一丝幻想。

祖国,我亲爱的母亲。这些年来,我同许许多多善良的人们一样,一直期待着他们能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可是,我们等到的却是六四的枪声。「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已经冷到了冰点。我们的先哲孔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我终于决定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了,为了我挚爱的科学研究,也为了我的家人。

第十一封信(1994年,我48岁)

祖国,我亲爱的母亲:

这是我第一次在美国给你写信。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我乘坐的飞机腾空而起,那熟悉的城市和乡村急速远去,机翼下的海水由黄变绿,再由绿变蓝。我凝视着你的最后一抹海岸线在天际消失,泪水止不住夺眶而出。再见了,亲爱的祖国!离开这生我养我的土地,飞往那遥远的陌生国度,今后的一切会是怎样的呢?

来到美国已经4年,我的家庭也在这里团聚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美国科学家活跃的学术思想、极大的工作热忱、激烈然而是良性的学术竞争。这是美国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重要原因。我第一次亲身认识到,科学家原来是可以这样活着的。科学家和科学技术原本就不需要由什么政党来控制,而每个星期洗脑式的「政治学习」和隔几年就来一次的「政治运动」,更只能是科学发展的桎梏。

我的科学研究终于在这里走上了轨道。我和美国学者共同提出了一个理论模型,在本门学科领域里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每当我看到它在学术会议和科学刊物上被一再引用,每当我被告知它又译成了某一国文字出版,每当我得知它在许多国家里向学生们传授着,我就感到这是为你 —— 我的祖国母亲争了光彩。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看到自己能为科学殿堂添上一块砖,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兴的呢?

亲爱的祖国母亲,我同许许多多旅美的中国科学家一样,为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你的血液而自豪。我们可以无愧地说,炎黄子孙完全有能力攀上世界科学的高峰。然而,同样的我们,为什么在祖国的土地上没有能取得这些成果呢?难道果真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吗?我的研究生同学有13个完成了学业,现在竟有12个来到美国工作。老同学相会当然是很高兴的,可是我还是在心灵深处感到悲辛:16年前刚考进中国科学院的时候,我们何曾想到日后竟会在美国相聚?而对我们寄托了很大希望的老一辈科学家,又何曾想到他们的学生们竟几乎全部流向了海外?

亲爱的祖国母亲,离开你越远、时间越长,对你的思念之情就越浓烈。正如一首歌中唱道的:「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依然一样亲。」亲爱的祖国,你永远是我的母亲,我永远是你的儿子。

第十二封信(1998年,我52岁)

我亲爱的祖国母亲:

前不久,我通过了论文答辩,获得了博士学位。我当然是很高兴的,但是我也感叹:这本应在而立之年就达成的,却在年过半百之后才得以实现。在那段日子里,我想到了远在万水千山之外的祖国。我把自己的论文集献给了你,我的祖国母亲。我写道:「首先,我要表达对我的祖国 —— 中国 —— 的深深的感激之情。我将永远为她壮丽的河山、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而骄傲。虽然我的祖国经历了长期的苦难、专制和贫困,我坚信我的同胞们在即将到来的新世纪里能生活得自由、民主和富裕。」我在博士论文中还写道:「我盼望着有一天能以我的所学为自己的祖国所用。」

我的外国导师显然不理解我的心情,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在博士论文里提到自己的祖国,这样不是太沉重了吗?我们都是把论文献给自己的父母和妻儿的。」我说﹕「我知道这些话是沉重了些。不过请相信我,我们中国学者就是这样想的。」他将信将疑,随手找出5本早几年的中国人的博士学位论文,竟有4本写上了「献给亲爱的祖国!」

祖国母亲,我知道我的祖国情结将永远地保留下去了。此时此刻,我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回肠荡气的歌声,这是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你 —— 我的祖国母亲 —— 的永恒的恋曲:

在爱里,在情里,

痛苦幸福我呼唤着你。

你恋着我,我恋着你,

是山是水我拥抱着你。

妳就是我,我就是妳。

生死相依我苦恋着你。

纵然是凄风苦雨,

一颗心永远向着你。

当世界向你微笑,

我就在你的形象里。

后记

给祖国母亲的这十二封信,是拌和着泪水写下的。这个世纪的一大半时间,我的祖国都是在忧患中度过的。八国联军和日寇的两次入侵,使得我们这个五千年古国险遭灭顶之灾;而无休无止的骨肉相残的武化革命或文化革命,又使得祖国和她的一代代儿女元气大伤。生于四五十年代的我们这一代的中国人,很少有不曾经历过忧患苦难的。可悲的是,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并不是来自外侮。在我们这代人中,我还算是比较幸运的,因为在我的同龄人中,能够受到高等教育的毕竟只有百分之一。我毕竟现在能从事自己心爱的科学研究,能自由说出自己想说的话。我的许多同辈人,走过了比我坎坷得多的生活道路。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潸然泪下,我们这代人何以竟遭受如此多的人生磨难?

(全文完,图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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