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大海会歌唱(小说)
1,
“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这是任生抛给我的问题,我知道他必是为此鼓足了全身的勇气。
后来我一直想,如果当初回答了他的问题会怎么样。
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可是我习惯了逃避,虽然没有比逃避更不负责任的面对。
我不知道除去逃避如今的我还能做什么。当我逃避开任生那燃烧着爱情的目光时,只有我知道自己漠无表情的面孔下是怎样一派慌乱奔逃的狼狈。
这目光我曾经热烈地渴望过,它却迟到了二十年。
“你总是把自己掩藏得太深了。这样不好,你知不知道。”还在大学时友智就曾对我这样说过。友智跟我在同一个班,同一个诗社,又是我唯一的同乡,除了不同性别。有时候我觉得友智其实比任何人都了解我,他总是能一针见血地扎到我的痛点。
记得我笑着反驳他,“为什么你不说是男孩太不懂得女孩的心思。”
很多年后,任生亲口承认,男孩在情感方面都太晚熟。他的这句话让我想起自己曾经的观点,我想我或许可以算作早慧。
大学时代我跟任生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同学,却被大家私下里配了对。就在一次次的起哄中,任生像被外力锤击的钉子钉入墙壁一样深深地钉入了我的心里。
那时的任生开朗阳光,尤其擅长讲各种笑话,而且是冷笑话,跟他在一起总是让我不顾斯文笑个不停。不过任生同时又是很害羞的一个男孩,即使每一个人都说我们是一对,我们之间却总有一段云雾弥漫的难以消除的距离,这距离让我们即使相识十年关系依旧保持在比友谊多一点比爱情少一点。
“其实就是一张窗户纸,捅破就好了。你要学会给他暗示知道吗?他需要你给他鼓励。”还是友智的话,那一年我已经决定结婚了,对方不是任生。
“你简直比我还自作多情。”我打断友智的话,“男人需要什么鼓励呢。不说就是不爱。”
那时我自认为看清了,已经准备向前走了,并且天真地认为结婚是一道门槛,跨过去之后必将改天换日,以前的什么都可以放下。
“你太优秀了,性格又太强势,男人看了都会心里发怵你知道吗?你要理解他的不自信,给他机会表白。”友智还在不甘心地嘟囔着,我已经关上了耳朵的门。
一个不自信不敢爱的男人终究不会是适合我的男人,无论我有多么喜欢他。
我以为之鉴是那个适合我的男人。所谓适合,爱情自然在其次。
“什么爱情其次,你跟他结婚还不是因为他爱你爱得发疯。”友智撇了撇嘴,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可是他配不上你。”
好吧,是这样。是这样又怎么了。就因为不那么相配他才会珍惜我,不惜一切追求我。而这些,任生做不到,他的自尊和骄傲在他心里高过我。
“你知不知道任生也爱你爱得发疯。他就是太内向太害羞不好意思说。”友智从来不忘记给任生当说客。真是不知道任生给了他什么好处。
“那就等他好意思说时再说吧。”我一脸句号地拦住友智的话题。
“再说就算结婚也不用辞职啊。还出国。学法律出国去干什么。你这不是自毁前程吗?而且一下子跑那么远,想回来都回不来。”友智垂着眼睛说。
“说好的官商勾结呢?” 大概意识到他的话未必能够打动我,友智抬起头笑着又加了一句。
我确实被他这一句话逗笑了。
“我不乐意了。”我这样回答友智,一脸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与得意,“怎么着吧,我就任性了!”
大学毕业时只有我进了政府机关。每一个人都认为再适合我不过。
在很多人眼里,我城府深沉八面玲珑处事滴水不漏。我笑笑,有时候真的不值得争辩什么。很多年后,友智说,“其实你看起来复杂,内心却很单纯。”这句话是他说过的最让我感动的话。
“好好发展啊,以后就靠你了。”进了律师事务所的友智第一个用友情收买我。我雄心壮志地点头,仿佛江山如画都是我的。
而生活是真真实实的汪洋大海,它比我们写的那些哼哼唧唧不知所云的诗歌沉实有力多了。一个浪头打过来我就被呛得找不到东南西北。
路在哪里呢?对于前程,我曾经不停茫然自问。不过,当我拿着微薄的薪水,热血沸腾地想为一些水灾地区多捐一点钱的时候,有人阻止我这样做,理由只是我不可以比领导捐的钱还多,那样太驳领导的面子。那一刻我便清楚地意识到,这样的生活并不适合我。
我不知道那段时间我的莫名疲惫是不是跟任生长久的沉默有关。但是一贯积极向上的我的确在那段时间突然失去了一切兴趣和动力,我只想把自己安顿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就这样,二十八岁那年我执意走进了婚姻。
对于婚姻,即使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抱持这样的疑问:世间有多少真正两情相悦的婚姻呢?漫长的婚姻里的两情相悦又能持续多久?
那时我执着地认为嫁给一个爱你的人比嫁给你爱的人幸福。而幸福的含金量高过爱情。爱情太飘忽了。我想到任生自始至终的若即若离。
任生是在我结婚之后得到的消息。当然,友智几乎是和任生同一时间知道的这个消息。
“你结婚了?”我只能记得任生话筒里传来的这句话,失魂的空空洞洞的声音,像山谷里最寂寞的回声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然后电话就从任生转到了友智手里。
我不能不承认,任生这句比哭还难听的话让我在那一瞬间有了一丝报复的快意,而之后很多年,夜深人静的时候,它再次在我耳边回荡的时候,我只想对着长夜痛哭。
2,
“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不在一起太可惜。你们很般配的。我作为外人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一个太骄傲,一个太害羞,生生把缘分给错过了。”友智说。那是我出国一去八年之后第一次回国见到他。
无论分别多久,哪怕三十年不见,友智都还是那个喜欢扫我兴的朋友。我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伤心。
“能错过的都不是属于我的。”我没好气道,“我觉得天空和大地挺般配的,你觉得他们能在一起吗?”
那时候我跟之鉴结婚快十年,在国外经历了婚姻和生活所能向我显示的种种苦难与颠沛流离。生活让我明白从前的自己多么自以为是,而婚姻的弊病在散漫自由惯了的我面前更是显露无遗,最为痛苦的是,我彻底看清,被婚姻五花大绑的我几乎毫无还击之力。
友智应当就是从陈佳那里听到了一些我对婚姻的怨言。
有谁对自己的婚姻毫无怨言吗?虽然即使亲密如陈佳听到的怨言也不过是我承受的十之一二。我一直以为婚姻的真相不足为外人道。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的又何止婚姻。
“所谓婚姻,其实就是一台碎纸机。一个光鲜完整的人走进去,出来的就是一堆面目全非的碎片了。”我向陈佳慷慨陈词对婚姻的看法。
“太灰暗了!”陈佳皱着眉,咬着嘴唇,“可是又这么精辟!”
陈佳跟我同岁,比我在婚姻里浸淫的时间还要久三年。陈佳的丈夫刘端正是她的初恋。我一路看着他们谈恋爱,结婚,生子,到后来的彼此疲劳,其间无数次为他们牵桥搭线,左右调和,最终只感到大势已去的无能为力。
“谁知道呢?我们说不定哪天就分了。”陈佳一脸阴沉地跟我说。“现在的男人,就国内这环境,哪有靠得住的。我也就是能傻乐一天算一天吧。”
我暗自点头。刘端正如今事业蒸蒸日上,官升脾气长,我见到他明显能感觉他一身躁气,偏偏他又生着一双桃花眼,一副不负良辰现世的模样。
可是我却只能嘴不对心地安慰陈佳,“不要这么想,刘端正不是那种人。”说完连我自己都感觉这句话太违心,于是又不得不接着说,“再说你跟我现在不一样,有模样有事业,精神与经济双重独立,有什么好怕的。”
我说的是实话,虽然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即使因为婚姻我失去了自己的事业,在国外依靠着之鉴生活,沦为别人眼中灰头土脸暗无天日的主妇,我也依旧觉得失去并不幸福的婚姻没什么好怕的。
我的婚姻幸福吗?有时候我反复问自己这同一个问题,而答案却时常在幸福与痛苦之间变化着。这种变化完全取决于我彼时的情绪。我的情绪,自然是由之鉴的一言一行决定的。
之鉴太在乎我了。我从来不知道爱会成为如此沉重的枷锁,或者如果我对自己更诚实一些,我会承认,之鉴对我的爱的本质不过是占有,近似病态的占有。
即使我自认为完全可以让之鉴放心,他依旧像对待笼中鸟一样严密地看管着我,我甚至没有离开他独自出门的自由,更不要提对着他之外的男子挥发一下荷尔蒙的魅力。
被囚禁之感可以让我有一时的被宝贝的沾沾自喜,不过很快,那种永不开锁的囚禁让我只能感到压抑与窒息,甚至逆反。我不认为有谁可以真的禁锢住我。
那时候我就会想到任生。任生不会那么囚禁我吧。至少他的骄傲不允许他如此不自信。
“你知道吗……任生的婚姻不幸福。”重逢那天友智吞吞吐吐地告诉我,完全不像他从前的风格。
可是我是谁呢。我是友智的女哥们。我想知道的,友智没有不最后妥协的。于是我知道了失去联系的十年里任生的故事。
“这些他都不让我告诉你。”友智最后加了一句。
据友智说,我结婚六七年之后任生才结婚。并且婚后不久就开始闹着要离婚。
“他一直走不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友智冲我翻着白眼。“都是你害他的。”
“欲加之罪。”我不甘示弱地把那个白眼白回去。“他喜欢把自己的人生弄得很凄惨,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确不认为任生的婚姻状况与我有什么关系。
如果当初如友智所说我们彼此暗恋,但都没有说破,那么之后各自的人生只能各自负责。如果我婚姻不幸我一定不会怪罪到任生身上,反过来任生不幸福,又怎么会是我的错。
“他太喜欢你呗。一直忘不掉。你比他无情。他比较傻。”友智伸手挠挠头发,神情无奈。
“你就胡说吧。那时候我们两个人之间根本就无情好吗?他喜欢我早就亲口告诉我了。还用得着你这里当这么多年媒婆?”对着友智我从来都伶牙俐齿。
我不相信任生还会想念着我。因为很多时候我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喜欢过任生这件事。不怪人心易变,而是生活太粗糙,连我都快矫情不起来了。
再说无情,无情不好么?总是好过当断不断的藕断丝连。无情其实是放大家一条生路。我一向认为人生不是靠爱情支撑的。即使一个人走得跌跌撞撞,总好过陷入往事的泥潭里生不如死。
3,
后来,一切都已发生的后来,我时常会反省自己这半生,我发觉即使已经一把年纪,对爱情的定义我始终是迷茫的,甚至于对友谊也开始生出怀疑。我一直把友智当作朋友,我相信友智也把我当作朋友,可是,作为朋友,对于朋友的生活,我们的手该探入多少才是适度,我们要怎么做才不辜负朋友这个称谓。
就像我曾经在内心里评判过陈佳的婚姻,那一句“离了吧!”始终在我唇齿之间徘徊,直到最后也没有吐露出去。我甚至一度为自己是陈佳的朋友却不敢跟她说出自己的真实看法而自责。只是谁也料想不到的是,生活的巨轮却把陈佳的婚姻带入另一个玄妙之地:陈佳的生活现在简直无以伦比的幸福,这从陈佳光芒四射的脸上可以看出。这种意想不到的逆转让我暗自庆幸,幸好当初自己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至于友智,平心而论,我相信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善意和他未泯的诗意的天真,只是现在回过头去看,如果没有这份善意与天真,生活于任生和我都可能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境地。
也或许,这一切迂回折转都只能归之于命运。
就在我和友智重逢的那一天,在友智的擅自安排下,我出其不意地见到了十年未见的任生。友智后来坦白是任生央求他这样做的。
蓦然相见,很让我有猝不及防的被设计了的感觉。幸好我的不便发作的愠怒很快被任生毫无距离的微笑冲散。
“沈陶璧你一点都没有变啊。放心了。很好很好……”任生搓着手,目光不偏不离地盯着我,嘴里一连串地说着很好两个字。过一会儿又发现新大陆似的说,“瘦了。就是瘦了。瘦了好多。”说这句话时,任生的脸上明显地流露出黯然之色,以至于友智都注意到了,冲我坏笑道,“看,把他心疼的。”
任生也几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习惯连名带姓地叫我,像叫二十岁时的我一样。
“何任生你也一点都没有变啊。不对!帅了。就是帅了。帅了好多。”我心无芥蒂地笑着打趣他。我相信再次面对任生时我所有的应对自如都来自一份从未说破的情感。这样很好,我想。
“人家不是说了吗,男人四十一枝花。”任生笑着说,眼光里流闪出一个成熟男人的魅惑力,或者说性感。
“切,美去吧!”我镇定地笑着丢过去一句。
而其时,当我想到性感这两个字,才意识到快二十年时光的汤汤变迁,忽然一阵伤感:我不再是那个倔强得不懂风情的女孩,任生也不再是那个害羞得不谙风月的大学男生。
曾经的往事就在那亲切又自然的互动画面里如灵动的皮影戏一样鲜活起来,而并非只是枯燥的时光中日益远去淡薄的回忆,那种面对面的交流让我心中一些似乎早已消逝的情感慢慢复苏。
我还是喜欢他的,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都喜欢,我一边跟任生毫不生疏地贫嘴说笑一边在心中对自己坦白。
而我相信我给任生的感觉应当是同样的。他的目光里有我已经可以看懂的独属于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无遮拦的喜爱,以及隐约的渴望。
那次回国我后来又见过任生两次,都是跟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聚会。任生一反从前离我远远的样子,自始至终都霸占了我身边的位置,在一群同学里他多半更是忙于陪我吃饭陪我喝酒陪我一起唱歌。自然,唱得还是从前我们一起唱的那首《大海》。是友智帮我们点的这首歌。
“这是他的心曲。你要用心听。”友智说,眼里含着笑意。友智笑起来的时候我总觉得他的笑不怀好意,自然不能相信。
我跟任生一起唱过很多次《大海》。读书时任生不知道从谁那里知道海边出生的我喜欢唱《大海》,每次有机会一起飙歌,他总是会一反腼腆,力邀我跟他一起唱这首歌。
十年后再次同唱,连同身边熟悉的人熟悉的场景,这里与万里之外我所在的那个异国多么不同,而此情此景里的我又与平淡流逝的岁月中被生活磨损得近乎麻木的我多么不同。
当我的眼泪在一瞬间忽然流下,任生的手臂轻轻环住我的肩膀,我的心怦然一颤。
那些曾经在暮色四垂的海边一个人一手拎着鞋子一手拎着裙子在海浪中走来走去反反复复地唱这首《大海》的日子一下子都回来了。当年骄傲的我在这首歌中等候过他。
临别的时候给我饯行,友智抓着我的手,一定要我跟任生一起喝交杯酒。很多年前的毕业酒会上我们也被友智起哄这样喝过交杯酒。
任生像个木偶似的被友智摆布着,举着杯穿过我的手臂一饮而尽,通红的脸上是幸福的喜悦,像个傻瓜一样看着被友智无奈摆布的我傻笑。
那天最后任生喝得不省人事,连家门都找不到了。这是两年后我再次回国时友智告诉我的。
4,
两年后的友智还带来一个消息,任生离婚了。
友智目光如炬地盯着我,仿佛我是罪魁祸首。“他还不让我告诉你,让我替他保密。”
我极其惊讶,“什么时候离的?”
“就是上次你们见过面之后。闹了一段时间,还是离了。这个家伙,小孩儿才三岁。他自己净身出户。”友智说着长叹一口气。
我很为那个小小的孩子痛心。“你怎么不拦着他。”我气愤地指责友智。离婚不是儿戏,何况有了小孩。
“拦不住这小子。他忘不了你呗。看见你就丢了魂了。”友智的嘴角又撇上去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他总是惟恐天下不乱。
“别往我身上扯。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我推卸着自己的责任,眼前却浮起那次醉酒后任生看向我的目光,那里面仿佛有无穷无尽的悲伤。
“离了也好。婚姻不幸福简直生不如死。”友智忽然一脸决绝的凛冽。
想到如今友智身上日益明显的颓废之气,我便沉默。友智早就不再写诗了。
“诗?诗是什么?诗是屎!”有一次友智酒醉后说。
“粗俗!”我立即打住他。
“粗俗怎么了。现在这世道不粗俗还怎么混?!诗人都去自杀了!”友智梗着脖子大声质问。我知道他质问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
我可以想见那个我已经远离却始终存在的友智他们浮沉其中的世界。即使或许还残存着深夜里清醒而疼痛的抗争,那个曾像春天的竹林一样清洁的少年,终究梦一般无痕地消失在一张满面沧桑与风尘的中年男子的脸上。
陈佳之前跟我提过几次,友智的婚姻好像也不是十分幸福。听说友智的高知岳父岳母并不满意他这个自强不息早已脱胎换骨的乡下女婿,举止言谈里更掩饰不住对友智父母的轻视,这让友智尤其不能容忍。
深感无力的是,作为朋友,对他们的婚姻我能给出的只有一双聆听的耳朵和同样迷茫无助的沉默。对友智是如此,对陈佳亦是如此。
“婚姻真熬人啊!我有时候觉得我都快抑郁了。”陈佳有一段时间对着我长吁短叹,那时她正在婚姻的热锅上被烧烤得焦头烂额,他们的婚姻随时都有瓦解的可能。
陈佳跟我说起她和刘端正那些各种在我看来非常微不足道根本不值得争执的争执时,我半是难以想象半是深表理解。
经过漫长婚姻的洗礼,我已经知道,人心有多复杂,婚姻就有多错综,或者说更甚。每个人对每一件事都有自己不同的观点和态度,而婚姻中的两个人在无以逃避的近距离的观点咬合的过程中,无一不伤痕累累。
有多少爱情经得住婚姻和生活全方位无死角巨细靡遗地摧残?想来婚姻的兴亡存续,其实完全取决于个体的痛感差异与忍耐能力了。
我越来越发现,对不关己的人与事我们非常善于轻描淡写大而化之,事到临身则往往出乎意料地在意,甚至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而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每一个人都自以为是地觉得,只有自己才掌握着真理,只有自己才是所有伤害行为的受害者。
或许当我们经历了人生,能够客观理性地看待全局,发现事实其实并非如此的时候,往往已经太迟,像马尔克斯说的“智慧已无用武之地”。
可是当我们一无所知的时候,谁又能阻碍我们义无反顾地错下去呢?
“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结婚时我们不懂人生。”我曾经笑着如此回应陈佳。那一笑里有我自知的五味杂陈。
无数个漫漫长夜里,我也曾经茫然自问,我可以向谁提起因对婚姻无知请求宣告婚姻无效的诉讼。
我结婚时对于婚姻的概念只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过段时间生了孩子,然后一起养大小孩。在我眼里,他们过的是跟我一样日升月落的日子。婚姻就是过日子。我这样认为。没有人告诉我,除去各种超出意想纷纭繁复的鸡毛蒜皮的琐事,婚姻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性。
我是在结婚之后才知道,自己有着严重的性洁癖。这种洁癖将世人普遍以为的欢愉在我身上转化为难以言表的痛苦。
有时候,仅仅在有时候,我想过,如果与我每夜赤身相向的不是之鉴,而是任生,我还会觉得性是一种酷刑吗?
只是任生,对我来说,他总是那么难以捉摸的一个人。
任生离婚的消息固然让我震惊,然而更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任生竟然从未跟我提起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面对我。
任生的守口如瓶我是见识过了。那天我并没有告诉友智,其实我跟任生已经在微信上联系了一段时间,如今回想起来,就是他离婚之后不久,任生主动要求加我微信好友。
任生加我之后,总在深夜时候发过来几句在我看来可有可无的话,或者只是发来一段搞笑视频。陈佳得知就一脸坏笑提醒我,“小心啊,他该不是要打算重新追求你吧。”
“怎么可能呢。”我说。“他又不是不知道没有可能了。”
不会有这个可能了。我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即便心中还有爱,有不死的盼望,却从来不期待梦想会真的实现。我以为任生也该有这样的理智。
5,
再次见到任生是友智告诉我他离婚消息之后不久的毕业二十年聚会上。
身在国外的之鉴得知我不惜拖着我们的一双儿女毛毛和豆豆同去也不肯放弃同学聚会,话里话外都飘着山西老陈醋的味道,“你的心够野的,带着两个小孩子去参加聚会,你不嫌累啊!” 我在电话这端狂肆大笑,知道已经得到他的准许。
之鉴知道任生和我从前的故事。从青春走过,谁会没有故事呢?只不过有的故事淡淡如水墨远山掩映在似有若无的云雾里,有的则是轰轰烈烈死去活来惊天地泣鬼神的浓墨重彩。无所谓哪种更好,那些远去的故事最终都变成了我们每一个人老去而清冷的夜空上的星辰,在黑暗的时刻,那些遥远的微光会温柔地照耀着我们。
在多数人视为个人私隐禁地的方面,我跟之鉴则互为透明。这也是我对于我和之鉴的婚姻关系最为满意的一点,我以为这种情感的沟通连接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性方面的缺憾。
我从不对之鉴隐瞒我在情感方面的各种遐想与奔突驰骋,即使知道有可能会挑起他那随时会四溅的醋性,但是我选择坦白,只为自私地卸下良心的重担。当然我坦白的只是一棵树远远的轮廓,从不会告诉他那棵树究竟有多少挺拔的枝桠与形状各异的绿叶。
之鉴为我的这种在外人看来简直不可理喻的个性癖好纠结过很长时间,最终无可奈何地照单全收。“谁叫你是我老婆呢!”我们所有的摩擦几乎都是以之鉴最后让步收尾。
在之鉴那一个人 的小小天地里,我是他的唯一,并拥有很多人羡慕的自由。不过这自由的发生也只是在之鉴划定的小小圈子里。
这是我和之鉴的夫妻模式,也是我日渐习以为常的模式,直到有一次陈佳看到我和之鉴相处的一幕,过后冲我大呼小叫,“天啊!你们家之鉴真是宠得你无法无天!你怎么还不满足!”
我被陈佳的惊讶逗笑了。我当然知道之鉴在很多方面宠着我。即使我习以为常也不意味我觉得就是理所当然。这是我的婚姻的平衡点。我想每一个人心里对于自己婚姻的察看都在于是否心理平衡。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一个相对平衡的婚姻就没有缺憾。对我来说,那缺憾就是爱情,假如我可以忽略性的愉悦以及之鉴的种种与我相悖相驰的个性和教养。
在我隐秘的内心里,我非常清楚,我对任生有过的那种电光闪闪的爱情从来没有发生在之鉴身上,而这是因为爱情走入婚姻的陈佳所永远都不能理解的。
不过即便我对之鉴有种种不满,但是之鉴对于婚姻爱情态度的踏实拙朴却总是让我意外又感动。他让我看到一个和我的完全不同的世界,这个世界离诗很远,离生活很近,或者说就是生活本身。
十几年的婚姻生活,之鉴在牢牢抓紧我的同时,出自真心也好,灌汤洗脑也好,一心一意目不旁视的之鉴让我自信满满地知道,我是他最好的老婆。我的存在负担着他整个的幸福世界。
“俗人!”虽然我总是这样称呼之鉴,但是我知道,一同经历过时间洪流的波峰浪底,我已经跟这个俗人密不可分相依为命。
“没见过一个大男人这么粘老婆的。”官气十足的刘端正对小农意识的之鉴当着陈佳的面呵前护后地对我很是不屑,每每趁之鉴不在场就会剔着牙不以为然地评论之鉴,呵呵笑着问我,“老婆孩子热炕头——是不是出了国的男人都这么没出息?”
看我脸色一沉,刘端正会再呲着牙补充一句,“当然他是很有自知之明,能找到你这样的老婆是他撞了头彩。”
同样见过之鉴的友智则看到了另一个角度。友智会歪着头看向一边,嘴里对我说,“他是对你很好。他难道不该对你好吗?你这辈子把自己放弃了来成就他的梦想。”
我听得心惊,又不能不赞同友智的话。
我想婚姻对我来说就好像《千与千寻》里那个黑暗隧道后面的隐秘世界,当我进入其中时,我也曾经试图抗争,试图铭记初心,只是慢慢地,我不得不放弃“我是谁”的追问。
在婚姻的温水里蒸煮着,偶尔的青蛙一样的意识残喘着泛出混沌的水面,不过很快就被现实的滚滚洪流淹没,尤其当我看到两个我亲手带来这个世界的孩子加一个男人因为我的安心存在而幸福得红光满面时,我会想,至于我曾经是谁,忘记就忘记吧。
不过任生的再次出现,就像暖阳收走了大地上的冬雪,微风拂去玉器上厚厚的灰尘,让我蓦然想起我曾经是谁,我曾经渴望过什么,如今看似完整的我残缺了什么。
那个夏天是我结婚十几年后第一次完全摆脱了之鉴的监控,前所未有的自在与轻松。穿梭在故国的人潮里,我自如得像一条重新游回大海的鱼,看见一块黑乎乎的礁石都会觉得它是一个闪闪发光的梦境。
后来我想,一个人的存在真的可以让一整个世界都不同。那段日子我那么快乐,也许只是因为任生在我的身边。那么近的身边,一切都仿佛触手可及。
一切,连同回忆与梦想。
6,
还有什么样的聚会比一群老同学在一个共同度过四年最好时光的老地方重新聚在一起更能让往事清晰而鲜明地再现?没有了。
在大学校园重聚的三天是我二十年来最快乐的三天。将近三十位同学隔山隔水地回来,每一个人身上都带着分离之后的仆仆尘土,每一个人的样貌都或多或少地打上时光的印记。不过短暂的生疏之后熟悉的笑容很快弥合了时光的距离,每一个人无论胖了瘦了却仿佛他或者她原来就是这个亲切而温暖的样子。
再见的任生比两年前稍胖了点,一脸的阳光灿烂向我走过来,仿佛二十年前春天的桃枝一样鲜妍的我曾在同样的地方微笑着迎接过他……当然这都是环境引发的恍惚错觉。事实是,二十年前的任生从来没有勇气这样大大方方地 走向我,这让我莫名地遗憾。
还是像两年前一样,任生自始自终地霸占了我身边的位置,而同学们也都很以为理所当然。那三天是我跟任生相识二十几年以来聊得最多最深入的几天。
难以相信我跟任生对很多事情的观点如此相似。任生和我总是会同时发出感慨,“啊?你也这样想啊!”
这种心领神会的默契让我感觉既甜蜜又惆怅。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当平淡生活偶尔被往事的迷雾笼罩,让我不自觉神伤时,我会劝说自己,真实的任生其实我并不真正了解,对任生的情感不过一个小孩子热烈地喜欢着另一个小孩子,而小孩子的喜欢只有本能的表面认知并没有理性的内在认识。
我一直认为内在的任生和我并不适合,否则他不会一直距离我那么远。那几天的深聊却改变了我的这个错误认识,让我又有了一个新的观点:一个正常的成年人的本能的喜欢其实已经因为认知经验的无意识先入而接近于理性。
当然,随着时间的推移检验,我这所谓的新观点也不过是达到了真理的不那么表面的一层洋葱皮而已。
“回来吧。回来做你的事业。你这么优秀放弃了多可惜。”任生言语里都是惋惜。
“这算是邀请吗?”我笑着说。友智提起过任生已经做到他们集团公司令人瞩目的位置。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除非我的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巨大事故。
“你一句话的事情。只要你能决定,剩下的都好说。”任生这样回答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理解他的话。任生还是含蓄的,即使我们相谈甚欢,却始终没有涉及情感,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提及他离婚的话题,所以我自然没有什么可以决定。
三天的聚会里总要制造些有趣的花絮让聚会又难忘又欢乐。因为几乎全班同学都知道我跟任生从前的故事,即使并不能确定我们两个之间是否有真情,但是并不妨碍大家在二十年后再次拿来起哄开心,何况我是大学时代的班长,是那个最能够开得起玩笑的女生。我不想扫大家的兴,一如二十年前随他们闹。
不过这一次,中年人的疯闹我是领教过了。
先是被要求我跟任生单独照合影。单单靠在一起不行,要任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搭在我的肩膀上还是不行,因为我的背包分开了我们的距离,于是我的红色背包就背在了任生的肩膀上,任生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那是我跟任生第一次单独照两人照。照完友智显示给我看:一头长发的我和一脸阳光笑容的任生站在一起,看上去果真如友智所说,很般配。任生后来把这张照片用微信发给我,伴随着一个问题和一个请求。
更有一个女生张莉在友智的撺掇下不知何时在任生的T恤衫后面写上斗大的几个字:“沈陶璧爱你”,我是在聚会快结束时才发现,气不得恼不得,不知道那几个字能不能被洗掉。
后来闹得更凶,大家在班级微信群里发红包,公然起哄把我和任生放在一起。更有过分的是,一个男生还盗用了任生的微信头像和名字,以任生的名义在微信上公开发消息:“沈陶璧,我喜欢你!”一系列闹剧看得我哭笑不得。
还有一天晚上他们出去唱歌,毛毛和豆豆困了,我们便先回宾馆休息。半夜里被一帮男生的吵闹声惊醒,赫然听到他们在念叨我跟任生的名字,再仔细听,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竟然在说“我们应当把任生和陶璧都灌醉了,把他们关进一个房间里去,让他们滚床单。”
“你们就知道滚床单,忒猥琐了!”任生的声音冒出来,不过明显喝得舌头发硬了。
“你们倒是能把沈陶璧灌醉啊!”友智的声音响起来。我听得笑。我们班的男生当年的确是没有一个能喝过我的。
因为班长的身份,大学时代我一直大大咧咧,跟同学熟不拘礼,班里的同学包括男生几乎每一个我都跟他们私下关系不错,所以他们那么闹我也不好意思翻脸发脾气,而任生也傻呵呵地跟着笑,从来不加制止。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们,即使多数表面上看都已事业有成,家庭完满,不过,终究各有各的空虚寂寞才会这样找乐子。就像过后一个男生主动跟我道歉一样,叫我不要介意跟我开过的玩笑,大家生活太平淡,唯有爱情的把戏能让大家兴奋,哪怕是别人的爱情,也能让我们瞬间找到自己青春年少时的热情,活力和再不复返的纯真。
最让人捧腹的是,班上的搞笑大王张莉还和一个男生魏迟不知被谁撺掇着在那次聚会上扮成情侣模样,彼此深情款款地示范表白,给大家增加笑料。
友智趁机推搡着任生,“何任生,你说说,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说,你喜欢谁?是不是你喜欢沈陶璧?你说啊你这个胆小鬼!”
那一刻我几乎要窒息了。假如任生真的当众表白,我该怎么办?
任生只是憨憨地笑着,笑着的目光看向我,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当年。
“他不好意思呗。他怕你下不来台。”友智事后替任生解释。“你不了解男人。男人是自尊的动物。”
“张友智!你到底想要说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是你在替他说。他不说就是不喜欢。再说,就是喜欢又怎么样,你是希望我也离婚?”我冷下脸来对着友智生气。
我不知道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还去翻开过去的那一页有什么意义。而事实是,有那么一些瞬间,在面对着任生含情脉脉的眼睛时,我竟然身不由己地渴望会发生什么。
都怪生活太平淡了。过后我总是用这句话将自己波澜起伏的心情平息下去。
“装吧!你们两个就装吧!”友智点着头,恨恨地说,“看你们到时候后悔的是自己。”
我轻轻一笑,“别担心。人生这么短,装一装就过去了。”
7,
现在回想,那三天里无论任生怎样咬紧牙关,也无论我们都怎样擅长逃避,那种面对面的眉目传情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掩饰的。何况如今的我们都比从前少了些少年人的含蓄拘谨多了些中年人恰到好处的肆无忌惮,虽然我始终矜持却容光焕发地享受着任生的殷勤照顾,那种类似爱情的感觉让我飘飘然,脚下像踩着柔和而飘逸的云朵,心房里充盈着少女般的羞涩与喜悦。
就这样,刚刚好,我想,我可以坦然接受这一切而不必有任何良心的不安。
那次聚会很多外地赶来的同学都是毕业二十年初次相见。我还记得毕业那年我把他们一个一个地送到火车站,挥泪如雨中我们都说过同样的话,“我们会很快见面的!”
没有人想到这个“很快”会是二十年。还有几个同学跟大家失去了联系,走入茫茫人海选择了彻底消失,除非他们自动浮出水面,否则此生难再见。而我们同年级里,更早已断断续续传出有人过世的消息,这样的消息总令人一时悲从中来:人生如梦其实不禁一做。
聚会临结束的前一晚,大家都极力掩饰即将又各奔东西的淡淡忧伤,把相聚的欢乐推向最后的高潮。任生又被起哄跟我喝交杯酒。毛毛和豆豆在一旁问我什么叫交杯酒。我解释,就是一种喝酒的姿势而已。说完我就想起来,我这一生只跟任生喝过很多次交杯酒,连之鉴都不曾同他喝过。不知道任生是不是也是这样。
那天就在我们尽情享受最后的狂欢的时候,曾静忽然失声痛哭起来。原来一个月前她刚刚离婚了,做了十几年家庭主妇之后离婚了。
曾静是友智在大学时代喜欢的女孩,我还曾经帮友智递过好几封情书,我跟友智的革命友谊就是从那时建立起来的。
很多年后我和友智谈及曾静,友智一脸落寞地说,“我呢,现在就是珍惜眼前人呗。”还没等我反驳他,他立即敏锐地发现了自己的逻辑漏洞,又仰着鼻子补充说,“我和她跟你和任生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曾静在上大学之前就已经有了男朋友,曾静对她男友用情极深,无论友智为她写过多少情诗她都丝毫不为所动,这让我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够追求到。
曾静大学一毕业就结婚,后来又随她丈夫去了香港,与我们的联系稀少,期间一度失联,即使后来有了微信群,她却从来没有在群里提到离婚这件事。我们还一直以为她很幸福。
曾静并不是我们班第一个离婚的,却是第一个结婚也是第一个离婚的女生。男生里已经知道的,有四五个已经离婚多年,还有的一些同学的婚姻处于风雨飘摇中却并不希望大家知道。
我想曾静本来也不打算让大家知道,何必徒增伤心,过了那几天梦幻般年少轻狂的昔日重现,生活将把我们打回原形,我们将又都重新回到各自柴米油盐的现实里,索然无味也好,意趣盎然也好,痛苦悲伤也好,都将是不为人知的秘密在紧闭的心门之后被默默承受。
只是总有情难自禁之时,那时的人因为最软弱而成其为最真实的人。痛哭的曾静断断续续的故事在同学之间沉默传递着。曾静的老公十年前一度犯过同样的错,她看在两个孩子的面上选择了原谅。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十年后再次出轨,甚至因此作光了他们的积蓄。
一个柔和温顺的女人,放弃自我,为爱情全然投入,而今却四顾茫然,这不能不让我联想到自己,班级里做全职主妇的只有我们两个。
虽然离开一个负心人未见得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不过那晚还是我忍不住兔死狐悲地陪着曾静哭。人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痛苦?谁知道谁的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二十岁的我们不知道。四十岁的我们依然不知道。
任生在我一旁趁机胡乱地揉着我的长发,逆着吵嚷的人声在我耳边大声喊,“沈陶璧你别哭了!再哭,我也要哭了。”
我打掉他的手,转头对着他那一双红红的眼睛,让自己破涕为笑,“别光说不练,你哭给我看!”
“不要做混蛋男人。不要辜负女人……”我对任生说。然后突然想起他离婚的事,嘴边的话戛然而止。任生眼神一愣,避开我的眼睛说,“我没有离婚啊。谁说我离婚了?我不会离婚。”
任生的话让我无语。我不太相信友智会拿这种事跟我开玩笑。但是我也不明白任生为什么否认。不过不论真相究竟是什么,我在那一刻意识到,也许就像友智说的,我们,任生和我,其实骨子里很相像,都很骄傲,都太理想主义,也都善于掩饰,我想这应当是友智极力鼓动我跟任生在一起的缘故。然而友智看不到的是,这样的两个人,需要多有相爱才能打破那厚厚的自我保护的壁垒。
当聚会最后的保留曲目卡拉OK唱响时,本来喝得烂醉如泥躺倒在椅子上的任生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来,沈陶璧,我们,唱《大海》。”
我提议唱《当爱已成往事》。任生却手一挥,“什么往事,还没有成为往事呢。”
“如果大海能够换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歌声里,往事恍如惊涛拍岸,而我已是岸边瘦骨嶙峋的礁石。
那一首《大海》我唱得从未有过的难过。同样喝多了的友智和陈佳在一旁起哄,要任生和我拥抱,最终我还是推开了任生伸来的手。
8,
聚会分别的时候,任生大学时代的好哥们王时乐出其不意地强行给了我一个拥抱,满脸坏笑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男生抱。不过一定要抱一下。再抱不知道何年何月了。”他停了停,脸上的笑收敛了一些,“班长我们都爱你所以才会说那些玩笑话。我们都舍不得你去那么远。我们都怪罪那小子,是他把你放跑了。”他指了指正向我们走来的任生,然后大声地仿佛怕我听不到地说,“不过沈陶璧,你听好了,我知道,他喜欢你!下辈子你一定要找他!他是个好人。”他说这话时刚好任生走到我们面前。
我不置一词咧嘴笑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这番话让我突然很想哭。
“你就不肯给他一个机会让他把心中想说的话说出来。”友智过后在微信上教训我。“女人要温柔点,男人才好顺水推舟。你倒好,让人逆水行船,不淹死他不算。”
友智的话让我笑死了。中年男人岂止一枝花,简直是精通男女关系的专家。
“还有什么好说的。那么温柔就不是我了,”我顿了顿,加了一句,“是曾静。”
友智果然就闭嘴了。
可是天知道我心里有多么茫然。在理智的意识里,我从不敢自问,如果,仅仅是如果,一切果真如友智和王时乐所言,我该怎么办。
尽管任生依旧什么都没有说,我已经越来越清楚一点:任生是喜欢我的。
聚会之后我跟任生没有再见的那几天,他比以往更频密地给我发来可有可无的微信,或者一段让我捧腹大笑的视频;会出其不意出现在我本不期待他会出现的聚会上给我惊喜;有几天他去海南出差,他每天都会拉着我聊天到深夜;他会在出差回京一落地就给我发来微信,告诉我飞机延迟刚刚停稳……
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任生,但是这一点都不妨碍我看到他发来消息的快乐,那种被一个你喜欢的人在意着时刻惦记的快乐。这种能让灵魂飞翔的快乐我从来不曾在之鉴那里获得过。
任生在距离我返程两个星期前提出要给我饯行,我很奇怪怎么会这么早,后来知道他记错了日期。
“他是找个理由想早点再看见你呗。”友智得知后不怀好意地笑。
我以为那是一个很多人的聚会,便事先问他都请了谁。任生说你都想请谁。我想想说,你请当然你说了算。我问他你都想请谁?任生回答,我想请你。
我以为任生是开玩笑,没有想到任生却真的只请了我一个。那是我们认识二十多年第一次单独坐在一起吃饭聊天,甚至没有友智在场。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单独跟异性一起吃饭聊天了。
任生在席间照顾毛毛和豆豆的细心让我又感动又不安,我想起聚会时友智那歪着嘴巴的满脸奸臣笑:“你看他对你的两个小孩多好,就像对他自己的小孩。”
毛毛和豆豆也非常喜欢任生,连一向对男叔叔比较惧怕的毛毛也对他颇有好感,称呼他红脸叔叔,因为任生一喝酒就脸红得像樱桃。
任生解释说他喝酒过敏,尤其不能喝红酒。我想起两年前他喝得不省人事那次,的确喝的是红酒。我还没有说什么,任生就仿佛知道了,撸起袖子给我看,“你上次把我掐的那些印子好久都没有消掉……”仿佛那些印子两年了还存在。
我笑。我不记得那次掐过他。只是看他醉得那么厉害,以为他是装的。甚至友智告诉我他喝到找不着家门我还以为是友智故意骗我让我内疚,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席间恰巧友智打来电话跟他商讨给我送行的事,任生却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让友智自己安排,完全没有告诉友智那时那刻我就坐在他身边的意思就挂断了电话。
我简直要目瞪口呆,心想,不知道眼前这个对我来说谜一样的男人心里可以独自装下多少秘密。
不过任生细心周到地照顾我们母子三个吃饭的情景却很难忘,气氛自然融洽得连之鉴都被比下去,旁人一定想不到我们其实并不是一家人。
我一边镇定自若地享受任生的照顾一边心满意足地想,放下一切不可说的,有一个朋友能够和他就这样像一家人自自然然地一起吃饭聊天,人生足矣。
那天吃过饭回宾馆的路上毛毛和豆豆就在出租车里睡熟了。我事后想,这好像都是天意。毛毛和豆豆非常喜欢看北京的霓虹灯,那是我们居住的宁静乡野所见不到的。偏偏那一晚两个孩子都睡着了,这给了任生一个非常合理的借口:不要吵醒他们。他帮我把孩子抱进酒店房间。
安置好毛毛和豆豆,我跟在身后送他,走到门口,我说,我就不送你下去了,孩子睡了不方便。
任生说不用送,然后在门口立住,手放在门把上,作势要开门,却忽然一个掉转身,我几乎撞进他怀里,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被任生伸手抱住。
那一瞬间有无数的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又仿佛我什么都没有想,只有海浪的轰鸣声,托举我又淹没我,我觉得我快不能呼吸了。
不要——直到模糊的意识里一声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呼救唤醒了我。我最终还是低下了头,用一头沉默的黑发回应他。
“我喝多了。你早点休息。”任生自嘲的声音很久都在我耳中回荡,像海鸟迷茫的叫声不断升起又沉浮在海上。
“好险!是不是差点就沦陷了?”事后我在微信里轻描淡写地跟陈佳说起这一幕,陈佳则眉飞色舞地问我。
“一定会溃不成军。”我回了个笑脸。
我一直没有告诉陈佳,就在那天晚上快十二点的时候,任生用微信给我发来一首歌,是降央卓玛的《那一天》。
9,
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任生情感的闸门仿佛辛勤工作了很多年的堤坝终于年久失修再也承受不住深深蓄水的压力,积累了二十年的话语挡也挡不住地溢出情感的栅栏,它们纷纷向我涌来,起初是涓涓溪流,后来就如洪水滔天,让我几无招架之力。
那天深夜任生发来那一首《那一天》时我还在醒着,当我沉浸在降央卓玛的深沉悲惋的歌声里时,任生打开了他倾诉的喉咙。
起初我还想回复他,后来只能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手机屏幕,仿佛我稍微大一点声音呼吸都有可能透过屏幕打扰到他,那个我曾喜欢很多年的男孩子梦话般自言自语滔滔不绝的陈述。
后来我问任生那天晚上回去是不是自己又喝酒了。任生答,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刚上大学时只是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高中三年太压抑了,那时终于脱离了父母的管束,我只想自由自在地享受大学生活……”
任生从这里开始。他的诚恳让我感动,那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从未了解的他。他认真地向着我打开了一扇门,一扇可以通向最遥远最神秘也最孤独的世界的门,并把一把金光闪闪的钥匙郑重地交到我手中。
直到现在想起来我都非常感激他对我的信任,这信任的珍贵对我来说甚至超过了爱情。他在用生命诉说什么,虽然我后来也怀疑我是否能够完全听得懂。
他让我看到一个曾经喜欢我的男孩子的苦闷,看到我对他的冷漠与骄傲如何挫伤着他的自信,看到他如何挣扎,又如何再度沉陷,甚至后来看到了他孤独抑郁的一面。
我一行一行地看着,终于决定不打断他一个字。我怕我打断他,就再也看不到这么坦诚的心了。我只是在心里默默回应着他。
“你太优秀了,你让我感受到很大的压力,虽然我知道我怎么努力都不可能超过你,但是我一直都在努力。”
——太多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了。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么优秀。何况喜欢与优秀是两码事。我也看到任生的努力了,虽然我一直认为他很出色,但是他今天的成绩却是在我的预料之外。
“你知道吗?曾经我对未来的每一个梦想里面都有你。”
——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傻瓜。我又不懂读心术,读懂了也不敢自信。我一生最怕的事就是自作多情,那样多浪费感情。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
——越是聪明的人越不敢自作聪明啊,笨蛋!爱情这件事不红口白牙地大声说出来,再聪明的人也不会知道。
“大三的时候,我们一些同学围在一起为庆祝国庆跳舞,你是我的舞伴,我还记得灯光打在你脸上的样子,到今天还记得,太清晰了,那时我就心里想,沈陶璧学习这么好,人又这么好看,心地还这么善良,要是她能做我的女朋友多好……”
——我也记得任生,那时的任生多青春,那是我们最好的时光,我记得他自由奔放的舞姿,我从那时起开始懂得欣赏一个成熟男孩俊美的身体。
“张友智告诉过我你喜欢我,可是他的话怎么能够相信。甚至陈佳还曾经告诉我你喜欢我,我也不敢相信。那时你身边的男孩子太多了,他们个个都比我优秀。不过我也不是没有尝试过,你还记得吗?我们毕业前,一起去海边玩,那次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你的态度那么冷漠。你没有让我找到爱情的任何蛛丝马迹。”
——我记得那次。我们七个人,陈佳,刘端正,曾静,友智,王时乐,任生和我,刘端正是陪陈佳去的。我记得任生的确问过我,在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跑到我身边问我,“要毕业了,沈陶璧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对我说?”我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任生被我看得发窘,却还是坚持着提醒我:“陈佳说你有话要对我说,你说吧,我听着。”我赫然明白,便立即冷下脸来,一脸不耐烦的感叹号,“我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时心高气傲的我自然无话可说。可是天知道当时我心里对任生多么失望。假如任生换个方式,哪怕直接问我喜不喜欢他,或许结局都会不一样。
我还记得我们毕业不久后任生曾经亲口问过我几次,我是不是我们的同系师兄刘云飞的女朋友,他亲眼看到我抱着一大捧玫瑰花和刘云飞并肩走在一起。不是。当然不是。我是在帮刘云飞追女朋友。
曾静曾经开玩笑说,我们晚上不在宿舍里呆着要么是去谈恋爱要么是去学习,只有陶璧,她是出去帮别人谈恋爱。
我不知道大学里为什么我那么热衷于帮助别人谈恋爱。也因为此,我与很多男生的关系非常好。
有很长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天生就是男人婆的那种,或者处在男人堆中,那时我在校学生会里常常是十个男生只有我一个女生,环境把我逼迫成一个简直比男人还要坚硬的女人,用友智的话说,我是一个有骨头的女人。
即使我的内心同样柔软,我却从来不懂得用女人的天性来对付这个世界。所以那时,任生的不自信在我眼里简直没有存在的余地,无论我多么喜欢他。我年轻时盲目的目空一切不允许我去主动接受一个不自信的男人。
“你还记得吗?这些都还记得吗?沈陶璧?”
“你睡了吗?沈陶璧?”
“睡吧。做个好梦。”任生终于止住了他的喃喃自语。
记得。我都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可是如今记得又有什么用。即使我曾经对任生一往情深,甚至现在也不能忘情,但是我也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是之鉴的妻子,那个当时当刻远在天边我从未深爱过但却是我自己选择的男人,那个以我的存在为他此生最大幸福的男人,那个明知道他不是我的最爱却始终尽最大努力去包容我的男人,还有就在我身边依赖着我和之鉴为他们的天堂的两个小小的人儿,他们的人生还没有开始……
这一切都让我只能什么都不再记得。
那一夜我几乎在无眠中度过。
10,
后来,一切都发生以后的后来我想,假如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假如任生表白之后我做出不同于现在的选择,我的人生会是完美无憾的吗?
没有答案。漫长的人生我始终都没有找到答案。对我来说,当爱情与婚姻各为一体的时候,我始终拎不清它们孰轻孰重,就像我分不清人到底是为灵魂的自由活着还是为肉体的安康活着。也许幸运的人找到了它们同时存在的途径,而更多的人则没有那么幸运。
而那时候,当爱情和婚姻同时摆在我面前让我两者择一的时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我那时既有的对人生的理解告诫自己不要一错再错:我已经任性不起了。
对我来说,那一晚任生的表白让我对曾经虚度的青春年华感觉到一种精神上迟到却满足的弥补。我想我终于可以把往事安然地存放到昨日的坟墓里了,虽然始终有遗憾的情绪薄雾般缭绕着我,甚至那遗憾会在某一个瞬间忽然强烈得让我艰于呼吸。
那几天里我听到了有生以来最多最美的情话。我知道这样说对之鉴非常残酷。也许之鉴对我说过更为动人的话,只是那些话从来没有在我内心里产生如此强烈的激荡和震颤,这让我非常清楚,我内心里爱情的那把钥匙,它被命运遗落在任生手里。
即使迟到了二十年,即使我早已是一堆貌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的时光碎片,即使生活迫使我放弃所有梦想过的,任生的表白让我轻易回到二十岁,那个在我内心深处始终不肯长大的小沈陶璧,对任生那些从大三开始就堆积在心底的纯洁的情话一边左闪右避一边甘之如饴,那些生活曾经给予我的沉重创伤竟随之神奇地愈合了。
我的灵魂是那么新鲜而完整地投入到爱情里,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
现在回头看,虽然那时我总是以嬉笑打岔试图分散解开任生头脑中那根打着诸多死结的回忆的绳索,但是我又常常不自觉地放着诱惑的鱼饵,期望他更多地回想起什么。那些遥远的往事再次被拉至眼前,任生的述说和我的回忆像一块玉石的两半,终于相接成一个完整无瑕的爱情故事。
这种感情的对接,用陈佳的话来说就是苏格兰情调。我问什么叫苏格兰情调,陈佳诡秘一笑,“就是调情啊!”
调情两个字像惊雷一样滚过我的大脑,但是不足以阻止我在悬崖边上跳舞。
我知道我在引鸩止渴。假如这就是调情,它多么美好,让我只想沉溺而不在乎身边危机四伏。我终于知道有一种幸福类似昏厥,那种集甜蜜,酥软,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人仿佛时时刻刻飘在云头,那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北京灰突突硬邦邦的水泥路都是可爱而柔软的。
当然很多时候对着任生的坦诚我身不由己地心怀惶恐,小心翼翼地避开我不想面对的话题。我就像一艘深入了大海深处却迷失了航道的小船,任生的每一句话都能激起船身一阵强烈地摇晃,不知道何时那残存的寻觅归途的清醒就会在那样的剧烈的冲击里破碎在茫茫的海上。
可是那种明知充满了危险的大海中的摇晃和荡漾多么奇妙,让人不由自主地心醉神迷,神魂颠倒,充满无限幻想与渴望。我仿佛魂不附体似的灵魂被任生的真情牵引着席卷着,我想跟随他到任何一个地方,那些我已虽不能至,心始终向往之的任何地方。
任何一个地方,唯独不是现实。
每次从手机上任生的情话里抬起头来眼神松散地看到毛毛和豆豆时,我总有一种回忆跟现实打了个正照面的感觉,激灵灵地就醒过来。而回忆那么不堪一击,瞬间就游丝般消散了。
我很庆幸,在我最沉迷的那几天里,任生因为临时出差远离了北京,不然,我不知道会不会做出让自己都感觉疯狂的事。
最后一次见任生是在我离开北京的前两天。那次还有友智。任生刚从外地赶回来,友智说我们三个聚一聚。我想那时友智并不知道任生对我表白这件事。
当我带着爱情的喜悦见到任生时,因为友智的在场,我自然是克制的,而任生的一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清白神色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我的脑海里不时呈现着一个深情表白的任生和眼前与我界限分明的任生。这个把任何事都深深压在自己内心里的任生,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一样的深渊的任生,我想,我终究并真正不了解他。
那次,任生当着我和友智的面问毛毛和豆豆,爸爸好不好,抽不抽烟,喝不喝酒。毛毛和豆豆回答,我们的爸爸很好。
也是那一次,任生对我说,“我一直觉得你很有思想,眼光犀利,你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你选择的人生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最适合你的。”
我不置可否,无语笑笑。后来我想,我欠着任生一份坦白:从那一刻,我已经决定,我们的故事结束了。
那天分别的时候,我没有流露出任何伤感的表情,仿佛那只是一次寻常的道别,冲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友智和任生摆摆手就转身走了。友智还在身后招呼我,“嘿!回头看看,我们还在看着你呢!”
我爽朗地笑出了声,却没有再回头。
11,
就在那一晚,任生给我发来微信约我第二天见面,这一次是真正的饯行。我想都没有想地以跟陈佳有约在先回绝了。
而事实是就在前一天我还跟陈佳说临走之前大概没有时间再跟她见面了,因为要留出一天给任生。陈佳甚至开玩笑说让我这一次把毛毛和豆豆送到她家里,她帮我照顾,以便让我安心享受一个纯粹的爱情的夜晚。
想来可笑,一天以前我还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任生。我浑身插满的爱情那活泼泼有力扇动的无数只透明小翅膀都让我想一刻也不耽搁地飞扑进任生的怀里,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幸福。我甚至也幻想过一场淋漓尽致欲生欲死直上云霄的性爱,谁知道呢,或许我就从此走上与过去的我完全不同的一条人生之路。
可是任生当着友智的面那与我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让我蓦然感受到一种沉重的挫败,我觉得我被自己的狂热爱情愚弄了,我到底还是陷入了自作多情的陷阱。
假如在那之前我是一团熊熊燃烧不知所终的黑夜里的大火,它在一瞬间被一个停止的手势熄灭。我想我和任生已经完全没有再见面的必要。
半晌沉默之后,任生给我发来仓央嘉措的那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任生说两年前当他站在西藏布达拉宫前面,仰望那清澈湛蓝如水的天空,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滴天空的眼泪。他千里迢迢奔赴那里只想放下,却在那里更加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渴望:整个天空都是一个人的脸。
我的心不由再次颤动,嬉笑着问他,“是不是仓央嘉措的脸?”
任生回我两个字:“你的。”
我没有接话,过一会儿任生又发来一条微信,“修来世吧。”
“修来世做什么?”我明知故问。
“在路上重新相遇。”任生回答。
我笑道,“听说过一句话吗?别用下辈子来骗我。”
任生立即回复,“那就用这辈子骗,还有半辈子。”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沉默,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我知道我不能再嬉笑着回答他,可是一想到现实中任生的态度又会让我觉得这些言辞不过是一堆不能当真的句子而不能给他任何郑重的回复。
在我离开北京回异国的前一晚,任生发来我写的发在朋友圈里的一首诗:
《我怀念的》
我怀念的,
不过是一些消逝的时日,
时日里的淙淙流水,
流水中可以分解的浪花,
浪花上映射的面孔,
面孔呈现的一览无余的爱----
哦,我怀念的,
仅仅是我在爱里活过。
“为什么总是写忧伤的诗?”
“你也想过离婚?为什么?”
“你还在渴望爱情?你也徘徊在爱与痛的边缘?”
我静静地看着任生发来的一串涉及到现实的问题,心里波澜起伏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复。我就要离开了,我想,不如就悄悄地带着一切不为人知离去。
深夜时候,任生再次发来微信,这次是纪念英国大提琴家杰奎琳·杜普雷的大提琴演奏视频《殇》。我听过那首悲伤断肠的曲子,只是从没有那一晚听来那么让人销损灵魂。
当我沉浸在被大提琴声牵扯流淌出来的无尽悲伤里时,任生发来一张他大学时的照片,英气逼人却目光忧郁。青春里的人多美啊,那种独有的未经世事的清澈总会让识得沧桑的人怦然心动。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应,任生又发来《殇》里的一行字幕:“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
我忽然泪如泉涌。
紧接着任生发来我跟他的那张合影,任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我们从笑容到身形到气质都那么和谐一致。我相信每一个看到这张照片的人都会说我们那么般配,而不是我跟之鉴站在一起每一个人都会说我们不像夫妻。
“把我的骨灰抛弃在大海里。”任生不顾我的沉默,继续发来微信。
“沈陶璧,你要记住,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你必须要完成它。”
“我知道你在,沈陶璧你说话!”我能想象出任生用什么样的口气说出这句话。
我终于不能无声无息了。
我一边泪流满面一边口气淡淡地回复他,“你又喝酒了。别说胡话了,早点休息吧。”除此,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
我在那一刻原谅了那天任生对我的生疏的态度:他同样是个茫然的小孩,在人生一个个虚无的路口不知所措地孤独地徘徊又徘徊。
12,
我还记得我离开那天的悲伤心情。班级的微信群里连着两天为我送行,纷纷的红包雨弥漫着越来越重的离别的伤感。任生更是疯了似的一个接一个的红包,毫不掩饰他对我的特殊情意。我笑着对大家说,又不是生离死别,搞得这么伤感还让不让我走了。
任生先是说要来送我,后来又微信我一句李贺的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便知道他不会亲自来送了。
果然,任生很快发来一句,“我不去机场送你了,就用梁实秋的话为你送行吧: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的风雨,我要去接你。”
陈佳来送我,看到任生发来的话很不以为然,说他终究是玩一玩而已的浪荡哥儿,果然人到中年没有了真情。
我没有替任生解释。我知道他真正想说的话,因为我也不希望在离别时刻见到他,就像梁实秋那同一篇《送行》里写的:“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
直到我到登机口了,任生还是不断地发来微信询问:“过海关了吗?”“过安检了吗?”“到登机口了吗?”仿佛他一路陪伴着我走那一条艰难的离开之路。
“再多呼吸几口北京的空气吧!”任生在我快要登机前说。
我笑他要不要这么煽情。任生回两个字:必须。我忽然一阵悲从中来,其实任生一直是懂得我的,我的骄傲,我的天真,我的不舍,我的无从选择。
在飞机起飞那一霎那,泪眼模糊中我告诉自己,忘记吧,忘记这个夏天曾经盛放的爱情。
再次回到之鉴身边的我还是从前的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一个夏天的分离,没有表白的任生,没有炫目又忧伤的梦。
不过我还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之鉴全部,像从前那样告诉他一棵样貌模糊的树,包括交杯酒,包括约会,包括表白,而没有告诉他那棵树生着怎样挺拔的枝桠怎样千姿百态的绿叶。
之鉴认真听着,我不知道他听懂了什么,听懂到哪一个层次。他只是依旧没心没肺地抱住我笑着说,“我老婆,有男人喜欢太正常了。可惜他们都没有我的福气!”
总在这种时候,我不知道之鉴是太聪明还是太愚钝。我不知道之鉴对我这种无原则相信的底气从何而来,我只知道,他让我看到自己内心里灰暗的一面,看到我自诩自由闪光的灵魂有着怎样不堪逼视 的阴影。
任生还是会在深夜的时候发来微信,我偶尔也会陪他聊一下,却不再以火焰的热力去回应他了。
我想,我现在触目所及的只有现实,现实,还是现实。任生也是如此。我们相距太遥远了,终究会像梦一样无痕地消失在彼此的时光里,然后各自安于自己平凡的生活,像所有看上去无趣却依然好好活着的人们一样。
有一天夜里我非常清晰地梦见任生,是他大学时代的样子,站在我面前说有话对我说,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目光哀伤地看着我一直唱一直唱忧伤的歌,我被他的哀伤抑郁惊醒,再也没有入睡。那些开始消退的夏天的潮水忽然去而复返,在我的胸口无止无尽地荡漾着,一片海洋仿佛要冲出我的喉咙。
后来我终于忍不住给任生发了一条微信,我几乎从没有主动给任生发过微信。
我说,我梦到你了。
发过去之又觉得后悔,想想还是算了,不要再去招惹他了,我就很快撤回了那条微信。
结果深夜的时候任生回过来一条,“你梦到我了!”
我有一种被捉现行的窘迫,就红着脸反问他,你梦见过我吗?任生回两个字:经常。
我沉默的时候任生又发来一句:“亲一下。”
我回复,你发错人了。跟任生微信聊天以来,即使情话说得最频密的那段时间,任生的言辞从来没有失礼过。
“没有错。就是你,沈陶璧。亲,亲一下,必须亲……”
“你又喝醉了。早点休息吧。”我淡淡说,不再回复他。
只是那一晚,那个被情欲折磨得犹如困兽的任生让我觉得既陌生又悲哀。
我不是没有见识过性的小女孩,自然知道这样发展下去会走到哪一步。网络通讯的发展让如今人们的爱与性都与时俱进。可是我老了。我要的是爱,也要尊严。
即使我在爱情之花盛开得最狂热的时候幻想过和任生在一起的欢愉情景,不过也只是幻想。我想我毕竟不会真的有勇气做一个连自己都不敢直视的自己。何况我在内心里允诺了之鉴,只要我还是他的妻子,即使我不能给他爱情,我也要给他一个做丈夫应有的尊严和骄傲。
我和任生,爱又如何。不如就此打住。不如关上门,退回我们曾经交付到对方手中的那把已经失效了的情感的钥匙。
从那之后,我以前所未有的冷漠对待任生,再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无论他发来什么。
我曾经一直以为一言不发是对我们两个人都好的冷处理,现在看却是一个自私的错误。当我一路跌跌撞撞历经千辛万苦把自己的小船从烟波浩渺的爱情之海划回理智的岸边时,我忘记了,任生的小船还停留在茫茫大海深处。
那年10月底的一天深夜,任生给我发来最后两个视频,一个是我跟他同唱那首《大海》的视频。任生说是王时乐偷偷录下来的,那视频我第一次看到。画面里的我和任生笑容又拘谨又幸福,任生的手一次次被画面外的谁拿着搭到我的肩膀上,我一次次推开……即便如此,任生和我那眉眼里呼之欲出的爱意晕染了整个画面。
这个视频让我强烈地回忆起正在远去的夏天,连同那芬芳的爱情激荡的气味,回忆的复苏让我很想对任生说点什么,但是忍了忍,终于默默吞下了所有的思念。
另一个视频就是那首大提琴曲《殇》。再次点开,让我潸然泪下的不只是大提琴声那如泣如诉的凄美沉郁,更是那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字幕:
“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不会,我会陪你一起去死。”
“在我的耳畔,你正低吟浅唱,细诉你我写不出的结局;树荫下星光点点,映在胸间,化为今生的遗憾。”
“贝壳里传来海的哭泣,是谁,守望着谁。失去了这么久,才明白,原来一直未曾拥有。”
假如那时,再次听到这首《殇》,再次回想起任生曾经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如果我死去,你会不会思念我”,除去回忆不复的悲伤,要是我可以知觉到什么多好。
两个月后的平常一天,陈佳突然给我发来一个雷声滚滚的消息:“何任生自杀了!”
13,
在任生去世之前,即使我知道生命会毫无征兆地消失,但是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我的身边,更没有想过会发生在任生身上。
我还记得离开北京时坐在机舱里告诉任生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我不能再回复他微信,任生发过来最后一句叮咛的话:“沈陶璧,你要好好的!”
“何任生,你也要好好的!”我泪眼婆娑地想这样对他说,却没有来得及回复就被空乘人员催促着关掉了手机。我以为任生足够强大,不需要格外叮嘱也会好好的。
后来我才打听到,任生自杀发生的时间其实更早,就在他发给我最后视频那天之后的半个月左右。友智他们一些男生私下早就知道了,却都拦着没有在班级微信群里说,怕我伤心。
我问友智任生是不是有抑郁症。友智说,不知道。反正他没听任生提起过,也不觉得任生有什么异样,除去他本来性格就比较抑郁。
不过我知道患有抑郁症的人多半都不喜欢跟别人谈论自己的病情,因为那只会得到无知又冷漠的世人的嘲讽。我想任生真的有抑郁症的话,以任生的性格也不会对友智说。
任生不会对任何人说,他只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自己心里,直到再也压不住。这是我了解的任生,就像他在内心存放了二十几年对我的情感,就像他当着我的面对友智镇定地撒谎,就像他表白之后在友智眼前又好像同我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或许我曾经有机会听到一些真相,我得到过那把通向他心灵深处的钥匙,而我却为着自己的心安,冷漠地转身把那把钥匙丢弃了。
后来回想往事我发现其实我内心里对任生的抑郁的性格早有觉察,只是没有往抑郁症那么严重的方面去想。
有一次我还在北京的时候,跟任生说起生死的话题,任生说,活着不容易想死也难。我说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呢。任生说,都是真话,活着和死两难。我那次还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要好好活着。任生回复,还在活着呢。
还有一次任生跟我说起一点工作上的琐碎事情,好像不开心的样子。我说要开开心心的。任生说现在烦恼多快乐少。我问为什么。任生的事业几乎是我们班同学里发展最好的。任生回答,因为成熟了。
我想起任生在他的微信上的签名:“无论世事多么险恶,我们都要勇敢地做个好人。”而如今的世界谁都知道,处在一定的位置之后,要做个平凡的好人多么不容易。
我甚至都能够想象到想要勇敢地做个好人的任生这些年内心里会遭遇多少残酷的挫败与沉重的打击。我们都是在这样日益扭曲的世界里慢慢地成长,慢慢地远离了当初以为自己会长成的那个模样。
最最让我难过的是,我后来从友智口中得知,任生的确是离婚了,但是任生坚决不允许友智告诉我,以至于我们三个最后见面那次,我当着任生的面质问友智为什么骗我,友智只能无可奈何地冲我翻翻白眼,回答一句:“我从来不说假话”,让我不知道该相信谁。
虽然我也曾经因为任生有大把时间陪我聊天而产生过任生可能离婚的怀疑,却并不能真的确定任生会连这种事都隐瞒我。
“他不想你为难。这个傻小子他一直替你考虑太多。你知道吗?这才是真爱!可惜他爱错人了!”友智的话从来没有这么锋利过。他向我扎过来的不是针,是匕首。
一想到那么久以来的任生把所有的悲伤都压制在自己的内心,强颜欢笑而实际却深陷在孤独的黑暗沼泽里,当他无能为力地向我发出求救的呼声时我却那么冷漠回绝了他,我就心如刀割。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无法自拔的罪疚与悲伤里,我把自己看成是压死任生的最后一根稻草,有着无法推脱的罪责。
我知道任生是喜欢我的,那份情感的纯粹甚至超越了喜欢接近于爱本身。我本来可以给任生生的希望,即使他患有抑郁症,爱情的火焰可以让人重生出活着的希望,而我,偏偏是我,以我以为的爱的方式决绝地掐死了他的希望之火。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我甚至不敢问别人任生用什么方式自杀。直到又一个两年之后的夏天我回国,陈佳知道我不想见其他同学,她便匆匆飞到我的家乡看望我。
当我们两个立在海边远眺大海,陈佳唏嘘着说起任生,我鼓足勇气问陈佳,任生是怎么死的。陈佳瞪大眼睛,“你不知道吗?据说是跳海。”
我的心里霎时便呼啸着吹起海风,无以言状的悲痛一浪高过一浪地拍击着我。任生,我依旧深深思念着的任生,他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投入解脱的大海里的。
也是那次陈佳告诉我,她有一个情人,已经快两年了。怪不得她突然容光焕发。
陈佳说,她和刘端正其实十年前就分床而居了,有几年她一直在崩溃的边缘,“说不定也会像何任生那样自杀了。就是一念之间吧。”陈佳语气淡漠地说,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我只知道陈佳在婚姻里不开心,却从不知道她竟然这么不开心。
“为什么不离婚?”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你知道我们的婚姻现在属于政治婚姻了。刘端正的官级又提了一级,越往上走越难离婚。”陈佳神色黯然。
“我明白,”我冲着陈佳用力点头,“好好地开心地活下去最重要。别的都不重要。”我说。
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没由来的伤感。那一刻我强烈地思念着曾经的陈佳,曾经的我们,耳畔忽然飘来一句海浪一样向着远方悲伤退去的歌词:“眼前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
离开家乡回异国之前的一天,我一个人跑到海边,坐在沙滩上听了整整一天海哭的声音,我想那悲伤的哭声里必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声线是属于任生的。
我知道任生会原谅我继续在这尘世的岸上活着。我还有未完的事要做。我要替他加倍热爱这苦难的人生,漫长的为人一世,然后再相见时我才能够告诉他,在那些苦难之后,有多少让我们足以坚持着活下去的美好瞬间。
那天夜里我梦见任生,在海边,一群同学里,唯有任生的面目十分清晰。涛声阵阵中,任生冲我嘴巴一翕一张,完全听不清他的话,我却知道他是在问我:“沈陶璧,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思念我?”
那一片大海忽然变成只有我和任生两个人的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同他并肩站着,望向大海深处。
时光寂静得仿佛我们被剥夺了呼吸,那缥缈的远处极其平静,却又仿佛有海风即将从那里吹来大海歌唱的答案,我们只须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