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回想起来这段日子,想起自己把这些事情一点一滴地告诉何昶,理所当然地让他分担,其实也挺残忍的。
当时,我们两个想得实在太简单。
何昶问我的问题,我琢磨了半天,决定选择慢慢地醉。
他回去借了辆自行车,偷偷摸摸地跑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些罐装百威,塞在他装器材的包里带回家。
七姨安排他和我们家一个亲戚的孩子睡一屋凑合一下,何昶很快就用好处费买通了那孩子别出去乱说,蹑手蹑脚地跑到我屋子里来了。他一边把啤酒拿出来放到我的大通铺上一边说:“你奶奶对你够好的,给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地方?”
“哪儿啊!你住的那栋小楼是我爸给新建的,原来没有,”我用纸巾仔细擦拭了罐口后打开递给他,说:“这栋才是我爷爷奶奶自己盖的,一共就两个屋子,这个屋子以前就是让我们几个孩子睡的。你想,我两个哥哥,江胜蓝加上我,四个孩子呢!过年过节遇上亲戚串门,可能更多。”
何昶挑起眉毛问我:“你跟他们男孩子睡一块儿?不分?”
“你在农村住过吗?”我问他。
他摇摇头。
“这里的夜晚非常黑。”我起身来把灯关了让他体会,月光把窗外的树影投射在大窗上,随风摆动的树影凌乱交错,时不时还能听到田埂里很多小动物小昆虫的声响。我盘腿坐在他对面,说:“他们男孩子喜欢听鬼故事,奶奶哄我们睡觉的时候就会讲各种各样的给他们听。我在被子里捂着耳朵,可还是避免不了会听见。这些树影,哥哥们说是鬼的爪子,专门抓像我这样的小姑娘。”
何昶忍不住笑出声,我又接着说:“所以我总是把被子搬在江胜蓝的边上,害怕的时候,我会把手伸过去,捏住他的一根手指。”
何昶不吭气了,他转身在摄影器材的包里翻了一阵,翻出一个小灯。是很小的一个,脖子可以随便扭动方向的那种夜间阅读用的灯。他拧开开关,光线只能照亮那么一个小圈,把他圈在了里面。
他问我:“开这个灯喝酒聊天,有情调吧?”
我笑着点点头,黑暗不仅带来情调,而且还带来安全感。
在这个角度看何昶,他的脸部线条显得太柔和了,有点不真实的感觉。好像是韩剧里的镜头,刻意为了凸显男主角而把四周弄得暗暗的,只有他身上有一圈光芒。
何昶调好了灯的位置,拿啤酒与我的碰杯,接着说:“能理解,你表哥装得很酷的样子,其实很关心你,所以你也依赖他。”
“实话说,他很极端,”我抿了口啤酒,说:“对我好的时候非常非常好,可惩罚我的时候可以在大冬天把我关在门外,让我冻得哭了才放我进来,再用被子裹住我,把我捂暖。”
何昶问我:“为什么那样惩罚你?”
“我的数学成绩太差,”我慢慢地说:“才四十几分,有时候勉强五十多分。爸爸妈妈把我送去一个特级教师家里补课,可是后来有一次我在补完课回家的小街上被几个坏男生抢了钱包,就不敢再去那一片了。妈妈认识的客户说介绍一个特别出名的当地的家教给我,她和爸爸考虑要带我回去住一段时间,补补数学。江胜蓝听了就说他来给我补课,一定把成绩弄上去。他变得很凶很凶,平时我对他撒娇有用,可补课的时间里不听他的,他凶到让我害怕的地步。”
“数学成绩上去了么?”何昶问我:“补课有效果吗?”
“那年期末考试,我考了90多分,”我一边喝酒一边说:“其实,江胜蓝就是让我不要做那些课外练习的卷子,而是看书做例题。一遍又一遍地看书,看他保存下来的笔记摘要,一遍又一遍地做书本上的例题,直到我对概念完全理解,对例题的各种形式完全摸熟悉为止。后来考试的时候我发现,弄懂了最核心的内容,也就会明白老师出题的意思,明白题目想考我的究竟是什么。”
“他确实很聪明,”何昶说:“很有方法和思路,难怪他成绩好。”
我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说:“从那次之后,我爸妈对江胜蓝的信任达到顶峰状态,也就给了他极大的权力。说真的,他可没对我太客气。可是,我再怎么告状都没用,我的成绩稳步上升,是他最大的王牌。在大人面前,他总是戴着完美的面具,所有人都相信他不相信我。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不断升级,最严重的一次爆发,是在他高三那年。”
何昶下意识地问我:“是你说用刀捅他那次吗?”
“不是,拿刀捅他不算什么。”我摇摇头,打开第三罐啤酒。因为有些微醺,我的手抖了抖,啤酒灌进我脖子里一些,我手忙脚乱地擦。
“拿刀捅都不算什么?哈哈!”何昶凑过来,伸出舌头在我锁骨那里舔了一下,笑嘻嘻地说:“知道我喜欢你什么么?就喜欢你这股劲头,什么都敢说敢做,而且特别不在乎的样子。”
我皱着眉头推开他,说:“别闹。”
“我知道,现在非常时期,”何昶赖皮地说:“就亲一下嘛!不会在这里动你的,放心吧!”
“为了不让他惩罚我,我拼命地学习学习,有点强迫症的表现,”我酒量不好,三罐子啤酒下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拍开何昶的手继续叨叨:“我埋头学习,完全不理睬他,整晚整晚地写作业。而且,为了不让他嘲笑我,我要求自己每张纸上的字必须一样大小,一旦发现有不整齐的地方,我就撕掉了重新开始。我似乎特别喜欢这种感觉,莫名兴奋,睡眠越来越差。”
何昶也开始皱眉:“你没有告诉你姑妈么?她应该看到吧?”
“七姨被部队抽调出去,外派一个重要任务,半年时间里,很少回来。”我说:“就是那个时候,她请了个阿姨隔天来给我们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其他就不管了,毕竟,江胜蓝除了语文,几乎门门功课一百分,外加校篮球队的主力,没让我七姨操过心。”
我顿了顿,接着说:“那天,江胜蓝为了讨好我,特意炖了一锅土鸡汤。他端过来给我喝,我根本没有留意,拿起来喝了一大口。等他惊叫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嘴巴上被烫了一圈泡泡。你知道他干了什么?他打电话给我七姨和二伯,说我表现不正常,需要看心理医生。他找了很多所谓我不正常的证据,比如我嘴巴里的泡,比如我撕下来的作业本。。。当然,我确实处于一种不正常的状态,歇斯底里地跟所有人吵,倔强得恐怖,七姨他们回来仔细一看就发现了。我听到他们讨论怎么告诉我爸妈,讨论要不要给我转一个学校换换环境。我害怕医生下定论说我精神有问题,害怕我爸知道了叹气我妈知道了会哭,更害怕他们让我转学去陌生的学校,最后我只能求他救救我。”
何昶听出我的声音里那丝要哭泣的味道,转过来坐到我身后,松松地圈着我让我靠在他怀里。我看着面前那盏弱弱的小灯,弱弱地说:“江胜蓝到底还是帮我了,最后什么事也没有。从医院出来后他带我去游戏厅玩,看他打桌球,给我买玩具,带我吃我最喜欢的饭菜,对我说:我说话算话,帮你了。以后,你不要讨厌我不跟我说话,好不好?当时,我说好,其实,我已经想着要狠狠地报复他。我要把我受到的这些欺负,一次性全部找回来!”
何昶圈着我的手紧了紧,问我:“怎么报复?”
我仰头喝光罐子里的啤酒,对着开口处吸了又吸,直到吸干最后一滴,才慢慢地说:“我告诉心理医生我晚上睡不着,他给我开了两个星期的安眠药。我没吃完,最后几颗,被我藏起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