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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菲早晨起床后没有洗漱就坐在窗前打开了电脑,随即一阵带着兴奋的紧张感传遍身体。今天她就要打开那个文件了。911,纽约将一如既往在这一天举行一些纪念活动,但已经没有什么悲伤的气氛了。911正在渐渐变成一个节日。小菲想,不会再有痛苦了。在要开始工作时,小菲记起家里的打印机坏了,于是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要去总部工作。不要急于查看那些文件,要从从容容有条不紊地把它们打开。查理昨天去了加州,下周三才会回来。这样正好,小菲准备自己先看过文件的内容然后再告诉查理。从郑州回到纽约,小菲没有和任何人联系,也没有给家里打电话。这两天查理和她失去了联系,一直在找她。现在,她合上电脑,开始仔细洗漱,化妆。
当步行穿过麦迪逊公园时,小菲在一张长条木椅上坐下,路上不停有跑步的人经过,那些人都穿着紧身的运动服,耳朵上塞着耳机,手腕上带着可以监测各种指标的电子表,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人在两棵树间系了一条绳索,站在上面,伸直两只手臂,光脚小心翼翼地在绳索上走,总是走到一半时因为摇晃而渐渐停下来,身体颤颤巍巍地使劲扭向一侧,试图挽回平衡,但总是越努力就摇晃得越厉害,最后只好跳下来。小菲想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梦,但突然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梦竟然被她忘得干干净净。她闭上眼,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睁开眼从手包里掏出那部手机,再次检查了一遍,想像着查理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表情,不过,现在她自己也还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有些什么内容,那么,她自己看到后会是什么表情,她也不知道呢。然后,小菲把手机收好,取出一个小化妆盒,用盒子上的梳妆镜照着,补了妆。补好后,她凝视镜子里的自己。镜子太小,只能看见自己的一只眼睛,另一只,随着移动变成鼻子,一双鲜红的嘴唇,嘴唇抿了抿,她又看见了自己的眼睛,然后,小菲收好化妆包,拉上拉链,起身走出公园,走时步履轻松,手一直紧紧扶着包。很快,她就走进了熨斗大厦的数码时代总部。
小菲饿坏了,她先去吃早餐。吃早餐时仍然带着她的包。在顶层的餐厅,她要了一份水果沙拉、苹果木熏三文鱼和一杯芒果汁,吃时看见道格端着一个大盘子走了过来。道格是个大胖子,饭量奇大,在体育部工作,是个体育记者。他到了就放下盘子然后费力地坐进小菲对面的椅子里,立刻把那块空间塞得满满的。道格在向小菲微笑。他的盘子里有炒蛋、培根、烤土豆和煎小肉肠,和烤面包片。道格的老婆怀孕就快生产了,是道格的第一个儿子,而这时他已经48岁了。所以他这段时间一直留在总部没有出去跑。一般来说,记者都是不顾家的,有些也没有家。和小菲一起吃饭时,道格就星期天发生的一件夫妻之间的事情向小菲征求意见。事情是这样的:星期天道格和他老婆一起洗澡。道格说,这样做可以增进感情,而且省水。问题是这次他老婆在洗澡时不知道为什么兴致特别高涨,先是扭着大肚子唱歌,后来竟然跳起了性感舞蹈。道格并不喜欢她的这种样子,不仅因为这样浪费水,洗浴的空间有限,更重要的是,他老婆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在那里裸体扭来扭去,不断做出性感的动作。这看着很丑陋。道格皱着眉咧咧嘴说。总之,他认为孕妇不适合跳这样的舞。道格说他是委婉地指出了这一点。结果,没想到老婆听到后立刻大喊大叫起来,而且后来竟然还哭了,把他赶了出去。他十分不能理解,问小菲自己难道做错了吗?小菲说他就是一只猪,怎么能这样对他已经怀孕的老婆。她认为孕妇很美。道格说,你是我迄今问到的第三个女人,我得到的说法都差不多,但男性都支持我的观点。那么,第二个问题是,我是否要向老婆道歉呢?小菲笑了说,你就是一头猪,不用问了,晚上快去向老婆道歉吧!给你生个孩子是你能得到的最大的礼物。道格说,这一点他是同意的。但他仍然不能理解。他说他一直考虑一个问题,就是老婆在怀孕后的表现非常奇怪,很难理解。这时,他看见了布里奇,于是向他大喊挥手招呼过来。道格是个大嗓门。布里奇的性格和他不一样,总是一副冷酷的样子,声音冷冷的,说话也爱用一些冷酷的词。坐下后,道格又给布里奇讲了这件事。布里奇对他表示,他同情他。这样的画面,想起来就会让人觉得不舒服。怀孕是美好的,但是当一个人肚子大成那种样子,看起来并不会令人愉快,缺乏美感。我不这么认为。小菲反对布里奇。布里奇耸了一下肩,还是把话说完了。所以,我一直不要孩子。道格拍了一下桌子,说完全同意。虽然,我喜欢孩子,喜欢得不得了,怀不上时,我曾经哭过。但是,当我看到我的老婆的大肚子时,准确地说,是在三个月之后,就越来越感到伤心,有一阵子我简直都要得抑郁症了。我知道是老婆挺着大肚子的笨拙的样子,让我抑郁的。说实话,我觉得孕妇的样子一点也不美。
小菲不想听了:你们这两个家伙都应该送去做苦役。她起身要走,这时道格才想起问最近怎么一直没有见她。小菲告诉她去中国了。小菲知道道格和布里奇都爱开玩笑,但两人性格迥异,道格非常喜欢孩子,布里奇不喜欢孩子。小菲刚要走,布里奇却突然看着小菲向她伸出一只手竖起食指,停在空中不动,说:在自然界雌性动物在怀孕时变得丑陋、不性感是一种自我保护,可以减少雄性动物的骚扰,保护胎儿顺利发育。布里奇脸颊瘦削,留着山羊胡子,表情严肃,说话时表情更严肃,伸着手竖起一只食指,像一只严肃的山羊。道格胖头胖脑,表情如果不是过于愉快,就是过于忧伤,这时他揽住布里奇的肩膀,把头凑过去顶住布里奇的头,故做忧伤地说,但是在星期天发生的却是,一只老老实实的雄性受到了一个挺着大肚子的雌性的性骚扰。然后,道格转向小菲,仍然搂着布里奇的肩膀,忧伤地责备小菲:而你却要我去道歉。小菲没有再搭理他们俩转身走掉。
回来后,小菲先简单整理了一下桌子,打开电脑,从包里拿出那只手机,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地拆开,抽出里面的芯片,插入电脑,输入了密码。
顾小菲用了一夜的时间,翻译出一份详细的英文摘要发给查理。同时,写了一封长信详细告诉他在郑州这些天里发生的事情,尽量让他相信事情是真实的,并且是合理的。然后,小菲给小峰写了一封短信,信中没有什么具体内容,想到什么就写下来,又说到新乡,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喜欢这座朴素的中型城市,一来到新乡,自己就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或者说,像找到了归宿。
回到家时,已接近中午。她放下东西,先倒了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去洗澡,出来时,光着身子,裹着一条白色的大浴巾,又倒了一杯酒,坐在沙发里,这一次,一边慢慢地饮,一边沉思,外面的太阳更高了。小菲却很快感觉困得不行,放下还剩下大半的酒,上床睡觉,上床前终于把她的手机打开了,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脸上露出倦怠的微笑,睡时感觉窗口的阳光亮得刺眼,她没有下床去拉上窗帘,而是闭着眼转过身去,抬起一只手臂挡住了眼睛。当她拿开手臂睁开眼时,听见手机在响,看见窗外却是一片漆黑,怎么回事?她迷迷糊糊地想着,怎么窗外是黑的?伸手拾过手机,一接通,就听到电话那边查理兴奋的声音在大喊大叫:难以置信,……
和查理通过电话,小菲下了床,没有穿鞋,赤裸着身体,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远处下面纽约的繁华灯火,窗外的光将她的身体映照出来,长发披在肩上,双手垂在身旁,一直站在那里。
接下来,小菲和查理高速地运转起来。小菲翻译了全部的资料。两个人反复研究这份资料,关键信息不断通过北京那边的分部进行核实,一切都在秘密高效的状态下进行,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情。一道一天,查理终于对小菲说,我们现在可以写文章了。两人都长处一口气。但在讨论第一篇文章应该怎么写时,两人的意见却出现了很大的分歧。他们激烈的争执,脸对着脸大喊大叫,不是说出过激的言语。最后,查理拟定了提纲,小菲开始动笔。写时一直在家里,没有去总部,也没有和查理见过面。查理每天晚上给小菲打一个电话,有时,简单询问两句就挂断,有时,两人一直说到深夜,话题散漫,好像两人都突然陷入瘫痪般的伤感中,说话时小菲不知道查理是在哪里打这个电话,客厅,书房,卧室的床上,或者花园的一把藤椅里,也许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欧洲某国的一家五星宾馆,或夜晚的高速公路上,车就停在路边,车里亮着顶灯,但车窗都关得严严实实;查理则不知道小菲是用什么样的姿势在和他通话,是正坐在写字台的大转椅里,穿着一条半透明的极小的短裤,露出修长光滑的腿,从大腿根一直延伸到脚踝,或者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裹着一条大毛巾,茶几上放着一杯酒,是酸味的白苏维翁,很淡的黑皮诺,有些清新水果味道的樱桃酒,苹果酒,梨子酒,或者是日本的梅酒,清酒,但也许是烈性酒,伏特加,百加得或者朗姆,圣鹿,乌佐,甚至是苦艾酒,也可能小菲是正在看着一面镜子里的自己和他通话,也许,是在浴室的白色浴缸里正浸在冒着蒸汽的热水中,有时查理看见小菲在浴缸里是仰卧着用一种近似于漂浮的姿势在和他打着这个电话,有时又仿佛他是站在那间浴室里从浴室的一面镜子中观察着顾小菲,而顾小菲这时正在他的身后侧卧在浴缸里,看不见查理,而查理也只能看见小菲的背影,看见她在水中弓成弧形的脊柱,一小半暴露在空气里,更长的一半沉到了透明的水下,小菲的后背很瘦,几乎没有什么肉,椎骨明显,查理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耳边手机里传来的她的声音,而热气正在渐渐升起来把镜子变得越来越湿、越来越模糊,于是查理闭上眼,努力回忆小菲的面貌,这时小菲的声音就响在他的耳边很近的地方,查理一直闭着眼听着,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嗯、嗯”的声音……
文章写完后,小菲在周六的深夜发给了查理。查理在周日的早晨打开了文件,读后马上开始修改,但很快丢下文章,感觉十分烦躁。他拨通小菲的电话,怒气冲冲地告诉小菲,文章写得一塌糊涂,要重写,整个思路需要做重大调整。小菲在电话里的火气更大,她喊叫着说自己早就告诉过查理这么写根本不行,而这就是查理要她这样写的啊!查理让小菲马上去总部,和他一起,在办公室里面对面地讨论。但小菲坚持要到周一再去办公室详谈。查理也大喊起来:为什么?小菲用更大的声音喊道: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查理觉得这简直是匪夷所闻。他对着电话大声质问:难道你是基督徒吗?可是我知道你不是。如果你昨天受洗变成了一个基督徒,那么今天你也要立刻马上来办公室!就是今天!在现在!但小菲已经挂断了电话。查理最终没有能把小菲要挟到办公室来。但他自己还是来了。一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考虑如何写这篇文章。要有力,但同时要节制,要巧妙,更要制造轰动,吸引眼球,不怕带来麻烦。最后,他靠进座椅,开始回想起和小菲的初次相遇。傍晚时分,查理感到异常的疲劳。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疲乏感,仿佛发生了大塌陷。他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办公室,走出漏斗大厦,来到自己经常去的一家餐馆,但发现餐馆的门关了。他趴在大门的窗户上向里窥视,看见餐馆里所有的凳子都倒放在桌子上,椅子四腿朝天。查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突然感觉非常沮丧,他回到门前,挥拳使劲砸了几下大门, 这引来几个路人的侧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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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查理来到总部时看见小菲的座位是空的,桌面上干干净净。他顿时心中不快。他决定不给小菲打电话。晾着她。查理开始自己写起了文章。别的事都不去管。让辛西娅今天不许打扰他。可是,心神不宁,写不下去。而事情变得更糟。快到中午了,仍然不见小菲的身影。查理隐约感觉有些不对劲,他终于拿起电话拨打小菲的号码,想平心静气地和小菲说话,但发现小菲的手机竟然关机了。他放下电话呆了会儿叫来了辛西娅,问小菲在哪,辛西娅感觉这个问题好奇怪,莫名其妙嘛。她怎么会知道小菲在哪?总部里有很多记者,而每一个记者都像游魂一样行踪不定。查理在整个下午反复拨打小菲的手机,又发邮件命令她无论在哪儿,无论在做什么,立刻来办公室见他,或者打开手机,或者至少给他打个电话。他开始认真考虑发生了什么?小菲为什么会在这个关键时刻不辞而别?或者准确来说,失踪了。查理甚至想到:她是否还会回来?接着想,她会出什么事吗?最后一个想法一出现,查理心头一惊,感觉眼前发黑,胸口极度憋闷,有一种濒死感,只得闭上眼睛靠在沙发里休息了一会儿,才感觉好些。到了下午三点半时,辛西娅又被查理叫进办公室询问,辛西娅看见这时查理的面色已经变得相当可怕了,阴郁得像一个要死的人。当她提心吊胆地走出来后,想到了查理这段时间和小菲长时间关在办公室的那扇严密、隔音包着厚厚牛皮的棕色大门的里面,想到了小菲的年轻而迷人的美貌,和查理以往的那些风流韵事,立刻猜出了发生的一切。出事了!她马上丢下工作,连犹豫都没犹豫,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她在数码时代的密友,另一个办公室的老秘书,两个老太太并肩走向顶楼的餐厅,一起去喝下午茶了。
的确出事了。查理渐渐地预感到,一定是出事了。
他的心情非常阴郁。
那天,查理早早到回家,让妻子感觉意外。妻子发现他的脸色不好,而查理自己感觉非常疲倦。晚上洗完澡,从浴室出来,走进客厅时,他看见女儿正在灯下弹钢琴,妻子坐在女儿身边,旁边是一盏的落地灯,灯光照耀着两个女人,当他走进来时,女儿和妻子同时向他转过了头,像一幅伦勃朗的油画。他感觉到不同寻常,两个相似的女人,相隔了一个生命的轮回坐在一起,同时在看向他,女儿仍然在弹着琴一边向他微笑,他下意识地向女儿走去了两步,但突然又看见妻子苍老的眼睛里带着忧虑,她正疑惑地看着他。他意识到走错了方向,连忙转身上楼。在走向自己书房的路上又想到了他可爱的女儿。在50岁时,查理才有了孩子,那时妻子已经43岁了,仍然显得年轻,充满活力,可是当孩子一生下来,妻子一下子就变得衰老不堪。书房的门关上的瞬间,琴声立刻变小,模模糊糊地消失了。查理这时再次感到那种异常的疲惫感,他于是想到有可能小菲也只是累了,现在正躺在某个景区的旅馆里休息。但他知道,这不可能,但也许是多年的梦想就要成真前的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空虚,仿佛飞进外太空时的失重,一切都失去了重量,让小菲害怕了,想暂时逃避,隐遁起来与世隔绝,但这也是不可能的,或许还是有一点点可能的,有些女人有时会突然变得非常的情绪化,做事不顾后果,而小菲就是这种女人啊。尽管如此,在内心深处查理还是不相信这个解释,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已经排除了小菲因政治而被暗杀的可能,那是好莱坞的电影,而这些资料,和将要发生的事情比好莱坞的大片还要精彩,超出想象,他们就要预测出这一切,震动世界!这对于他和顾小菲,都是一直渴望,而一生只会遇到一次的啊!可是,就在这时小菲却失踪了。那又会是什么事情呢?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她在中国还遇到了某件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不祥的预感再次袭到查理的心头。于是,他幻想着过了一两天之后小菲突然重新出现,完好无损,光彩依旧。那时候一切就都清楚了。原来如此,一场虚惊啊!他会骂她两句,然后立刻投入工作,全速航行。但查理心头总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美丽的顾小菲了,她已从此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这个念头一经出现就像一只驱赶不走的蚊子,反复反复萦绕在他夜色沉沉的心头。
两天过后,还是没有小菲的任何消息。查理知道不能再等了。但是否报警他仍然踌躇。最后他拿起电话,给他在加州的一位老朋友杰克拨了过去。杰克是一名私人侦探,他和查理已经认识很久。打完电话后,查理仍然在想是否需要报警,甚至直接和FBI联系。这些资料涉及的内幕太过复杂,也太让人心惊。事情的复杂程度可能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然而仅仅就在一天之后,杰克打来电话,在电话里杰克语调平淡,一接通就说:
“嘿,查理是你吗?你在听吗?好,你听着,我已经找到她了。”
挂断电话,查理坐在转椅里,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如释重负?还是更加困惑?他突然感到一阵暴怒,猛地跳起来一拳砸在写字台的桌面上:
“Fuck!”
然后,查理突然栽倒在了地上。
那天,辛西娅一走进查理的办公室就瞪大眼睛,双手捂住了嘴,看着地面,浑身不住地颤抖。然后,才尖声惊叫了起来,那声音奇大而且像是个小姑娘。其实,当她看见查理像一块冷铁的面容时,就知道查理已经死了。那时,她就泪如泉涌。但直到尸检后,确定死因是大面积突发心梗。查理的死亡毫无悬念。可当警察例行公事向辛西娅询问时,辛西娅仍然沉浸在悲痛中,她张开嘴指着查理办公室的那扇厚厚的包着棕皮的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警察于是丢下辛西娅径直走过去,推开了那扇门,谨慎地先停下来向里面看了看,然后才走进查理的办公室,对办公室的宽敞豪华印象深刻,感觉像是皇宫,里面的用具都是奢侈品。这是一个套间,有一个卫生间,和一间内室,内室里有一张床和一个单人意大利真皮沙发,还有一个小冰箱。一个警察拉开冰箱,看见里面有比利时啤酒、法国红酒、香肠、火腿、熏肉、干酪,他那出一瓶东西来看,法国松露。重新回到外间,两个警察走到那张宽大的实木写字台前,不约而同意味深长地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到:妈的,这家伙在这张桌子上一定干过不少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吧。一个警察走到桌边伸手按了按桌面,仿佛要确定它是否足够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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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和医生说起信仰。夏雨说中国人没有信仰。医生说中国人信仰生存。所有的智慧都指向活着。中国人从不研究死亡。也不关心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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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新乡的街头,小雨对这个城市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来到新乡,他首先在新飞宾馆订了一套房间。新飞宾馆据说是属于新乡最著名的企业新飞冰箱厂的一家五星级宾馆,是全新乡唯一的一家五星级宾馆。小雨在这预计要住一周,因为他想在新乡街拍。平时有时间,小雨总喜欢在城市的街头拍照,但他不喜欢旅行,如果能去纽约、巴黎街拍当然好,不能去也无所谓。他从来没有来过新乡,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来新乡,要不是领养孩子,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来新乡,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新乡。这次来了,就是有缘。所以,小雨想索性就多住几天,拍一拍新乡。一座城市,可以一天拍完,也可以一辈子拍不完。
入住前,小雨一直觉得新乡的五星宾馆不能算真正的五星宾馆,最多算三星。那时,当然他还从没有来过新乡呢。入住后,他在房间里四处看看,没有什么令人不满的地方,中规中矩,干净整齐,不奢华,也不寒碜,只是没有河南特色,可什么是河南特色,你又能指望在一家五星宾馆里找到什么河南特色呢?房间里挂了几幅摄影作品,倒吸引了小雨的注意。画幅不大,但装帧精致,都是黑白摄影,极简主义的风格,有一幅是雾天中的一棵树,由于雾的原因,那棵树的形状让小雨觉得是完美的;有一幅大海,海是灰色的,天是更淡的灰色,海上空无一物,看不见浪,天上也是空无一物,看不见云,但空中弥漫着雾气,海天几乎没有区别。小雨看着这幅作品想起了杉本博司,但这一幅并不是杉本博司用大画幅拍摄的那些海;还有一幅是一间空旷的客厅,临窗放了两只沙发,圆形黑色,相对而置,扶手皮面反着很亮的光,沙发是空的,落地窗非常大,风正把窗帘猛然吹起半人多高,照片就在这时定格了,屋子里面很暗,而窗外亮得刺眼,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片白光。小雨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个著名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的孙女爱娃·鲁宾斯坦的作品。在卧室,小雨还发现了另一张爱娃的作品,竟然是那张著名而少见的《门》。照片非常简单,从半开的门角透过来模糊的光映在地上。是谁装饰的这间卧室?她一定是一位女性,感觉细腻,也喜欢爱娃的摄影,甚至是爱娃的崇拜者。爱娃是小雨最喜欢的摄影师之一。他看到这些照片不禁心里泛起一阵喜悦。他想这是一个好兆头。同时,对这家新乡的五星宾馆有了好感。
当然,要先去新乡孤儿院,由于有关系院长亲自接待了小雨,做出周到安排。但看孩子的结果是复杂的。不能说失望,只能说是头痛。看着一个个孩子,小雨意识到他无法从中挑选一个他或者她,然后和他或者她生活一辈子。“挑选”这个动词本身就让他心里感觉变扭。挑选一个孩子?说实话,有两个孩子,他非常不喜欢,有三个不是太喜欢,于是用排除法,结果一个一个又全都被排除了出去。他还是无法挑选一个能和他生活一辈子的孩子。而想到和一个陌生人要生活上一辈子,他感到有些可怕。这种恐惧感在小雨准备和吴敏结婚时就有过,而且那时更加强烈。他爱吴敏,现在仍然爱她。但是,当时想到今后要和这个女人生活一辈子,他就感到了恐惧。孤儿院的工作人员显然经常遇到这类情况,安慰小雨不用着急做结论,可以住下来和孩子们相处几天。小雨拒绝了。他想下回叫吴敏一起来,由她选择,女人的直觉更敏锐,而且让她选择,自己就不用承担责任。他问孤儿院的工作人员,别人都是怎样领养的?那个陪同的人说,有很多人也像他这样,拿不定主意;但也有一来就看上了某个孩子。小雨说,那真是缘分啊!工作人员却说,见到就已经是缘分啦。小雨想了想说,有道理啊。然后问有没有选了之后,后悔又送回来的。那个人听了,笑而不答。小雨想想又问:有孩子不喜欢大人,拒绝一起走的吗?那人仍然笑而不答。
从孤儿院回来后,小雨电话里把情况告诉了吴敏。吴敏安慰小雨不用太着急,下次她和他一起来。然后电话里,吴敏撇下孩子的事情告诉小雨:前几天王宝强还在微信上晒幸福,小雨感觉莫名其妙啊,说:怎么了?吴敏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说:王宝强总是爱在微信上晒幸福,小雨感觉好奇怪啊,问:怎么了?吴敏还是不回答他,然后接着说:王宝强的老婆很漂亮,小雨仍然感觉好奇怪啊,他从来不是王宝强的粉丝,可以说对他没有一点的兴趣啊,但又问:怎么啦嘛?吴敏说:可王宝强很丑啊!小雨说:那又怎么了?吴敏依然不回答他,而是接着说:王宝强的老婆也老爱在微信上晒幸福。小雨只得再问:怎么啦?吴敏还是不回答他,接着说:王宝强的两个女儿都很漂亮,小雨有些不耐烦了,问:到底怎么了?吴敏说:大家早就都说那两个孩子一点也不像他,小雨心里咯噔一下,感觉要出事,这时吴敏又说:前几天王宝强带着孩子去做了DNA鉴定了。两个孩子啊,小雨不说话了,吴敏在电话的另一边也不说话了,小雨想:完了!王宝强出事了!这时电话那边的吴敏突然像连珠炮似的眉飞色舞讲了起来:今天王宝强在微信上宣布他要离婚了,两个孩子都不是他的,他被骗了,他的老婆和他的经纪人原来就是大学同学,是一对恋人,为了让她原来的男友去做王宝强的经经纪人,他的老婆就骗得王宝强和他结了婚,后来果然她原来的男友成为了王宝强的经纪人,王宝强是个大傻瓜,那两个孩子都是她和她的原男友生的,现在他们又骗光了王宝强的财产跑掉了,王宝强已经破产了,打官司都要去借钱。挂断电话,小雨开始思考经纪人这个职业,印象深刻,感觉这一定是一个非常有吸引力的职业,就像电视台的主持人。他想到以前听说过,苍井空的男友想拍电影但没有钱,于是苍井空就是拍av挣钱帮助她的男友。可是他只看过苍井空拍的av,却从来没有看到过苍井空的男友拍的电影。他倒是看过张艺谋拍的电影,但不喜欢。他想,这些都是由于热爱某种职业而产生出的动人的故事啊!然后,就又想到了在他刚认识吴敏时,对这个学理工科又如此漂亮的女研究生,感到崇拜;吴敏成为他的女朋友后,小雨很快感到惊讶。因为,吴敏知识面竟然如此宽广,什么事情都知道;终于成为了他的老婆时,小雨已经开始思考,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研究生和一个家庭主妇或者小保姆,或者打工妹有什么不同?结论是:自然有很多不同,但她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都热爱生活啊!
之后的日子里,小雨在新乡城里拍照,白天拍,晚上也拍,每天都走很多路。但对这座城市始终没有感觉。终于有一天,小雨快到中午才起床,起床后没有出去,在屋里叫来午餐,下午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突然感到一阵无边无际的孤独,再一次想到孩子。他真的能领养一个孩子吗?这时,他突然很想一个人去旅行,背着包,孤独的一个人,走遍世界,去一座座浮华如云烟般的城市街拍。只拍城市,不去拍什么自然风光。当然,第一个想到的城市就是纽约。他想:纽约,就是摄影人的麦加啊!然后,小雨又考虑旅行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第二天,他还是没有上街拍照,而是开车去了少林寺,到时,里面已经满是游人,乱哄哄的。在某个殿里,正要拍照,突然斜窜出一个面相凶恶的和尚,用河南话大喊:这里不许拍照!小雨吓得举着相机按下了快门。怎么还敢拍?和尚厉声大喝。小雨立刻想到了少林寺的绝世武功,差点儿摔掉了手中的徕卡。那天吴敏在电话中告诉小雨,王宝强从小就在少林寺习武和少林寺的主持释永信是哥们,而出了这件事后,释永信已经在媒体上隔空喊话了,宝强,少林寺的兄弟们都在,需要时发句话。小雨说:这好可怕啊!但吴敏告诉他,少林寺的和尚自古就有爱帮忙的传统,过去就曾帮助李世民夺得天下,那可是帮了他一个天大的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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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林寺回来,小雨想明天就会家吧,不在这里再浪费时间了。晚上,他卸下相机里的记忆卡,把照片导入电脑,并在硬盘备份。他不想去看这些照片,不马上挑出某一张照片,在photoshop里摆弄。但压抑这样的冲动很难,那些照片在那里好像是一种诱惑,也许那就是人们的内心对于观看图像的某种原始的冲动吧。他好奇想看一看在移动photoshop的调节杆时,新乡会变成什么样子,或许只是改变了光的强度和对比,他就突然间发现并迷上了她。这样的好奇是如此强烈,有一刻小雨几乎就把持不住了。一张照片在photoshop会变得几乎完全不同,只是光和影的改变,就会有不同的世界从一张照片里纷纷呈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