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1-5

人生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

1. 程君

这是她1959年中学毕业时送的照片(2020/01加入)。斯人已逝近30年。此文是对她的纪念

程君, 与我在同一所中学读了六年,头三年同年级,后三年高中同班同组,她是小组长,受她领导。大学六年,同校不同系。总共算来同学12年。“君”是出自对她尊重,不是她的名字。当事人过世二十多年了,此文以为对她的追思和怀念。

她个子不高,眼大大的,善争辩,属于说话显得特别有主见的这类女生。功课很好,尤其是数理化。也喜欢读小说,这是我和她唯一的交集。中午休息时间长,抓紧做完作业后(放学回家就没事了),还有不少时间聊天,几个喜欢读小说的同学聚在一起,说说喜欢什么样的作家,什么样的小说,讨论里面的人物,一段十分愉快的过去经历。

大学同校不同系。刚进大学,由于大家都是初出远门读书,仿佛是亲人似的,校园路上遇到,互相抢着报告自己的或是其他同学的信息。 当然,逐渐熟悉学校生活后就没有那么多的话了, 遇到还是很亲切打招呼。

一次我们在第四图书馆遇到,她有点不好意思把我从座位拉出来到馆外。原来她收到中学H姓同学的一封信,想让我出出主意。她摊开信让我读,我读了,信很短写得也得体,简单几句,无非是早就仰慕迟迟不敢表白以及想与她交往的话。看我读完后,她说,"我和他从来没有说过话啊!"

高中时H座位在我后面,印象中他的话不多,体育锻炼刻苦, 3000米长跑成绩远远超过当时“劳卫制二级“要求,几达国家三级运动员的标准。单杠的“引体向上”更是班里无人能及。记得一次,班内的一个极顽皮同学和他开玩笑,他先不理会,那同学不知好歹,继续用H的绰号撩拨。H最恨同学给他起的那个不雅绰号,只见他黑着脸站起来,卷起袖子对着那同学说:“你再说一次, 你再说一次。” 手臂和胸部肌肉鼓起,顿时让挑衅者却步,讪讪退下。 这下子,H不战而胜, 名声大噪, 从此再没有人敢惹他,至少是当面叫他的绰号了。他是很好的一个人。

H在上海上大学。我对程君建议,按你自己的意思行事吧。如果不愿意,你信不回他也明白了。若回信,说清楚就行,其它别多话, 别出圈。按对她脾性了解,最后一句话并不多余。

其后她怎样处理我没再问,她也没有对我说。

过后好长一段日子,即使是周六或周日,都很少见到她了。我和她系里的上海同学也认识一二,能聊上几句。他们对我说,程君现在很忙,放假就到她亲戚家去, 听说有了个当助教的男朋友。

四年级时,晚间偶尔校园遇到她的一个同学。那同学抢着对我喊了起来:“你也不去看看,她一个人连着在宿舍哭了好几天!”我到了宿舍楼托人把她叫了下来。她眼红红的,肿没消,简单说她和男朋友分手了,说说眼泪又流下来。

按我和她结识那么长的时间,我认为这是她的初恋。男友原是她舅舅的研究生,他们来往好几年了。近日他说自己年龄大了,催促她结婚。程君说,结婚她愿意,但要毕业以后。男友死活不肯,说不答应只能分手了。须知那时大学不允许在校生结婚,否则只有退学这一条路,程君当然不甘心这样。最初她以为男友是怕她毕业后变心,于是再三向他保证一毕业就领结婚证,对方还是认为不行。

后来她从舅舅那儿方得知道端倪。原来男友要外派出国深造,听闻(也说不准是哪条政策),"已成家"的在选拔中胜算几率绝对的大,有人甚至传言那是必要条件,为了能出国(这在60年代初期公认是很难很荣耀的事)所以男友态度才那么坚决。听罢我无话可劝慰,只是愤愤地说,他只顾他自己的前途舍弃你们两人婚姻,你们分手也罢!

两年后毕业前夕,得知她和清华C姓同学好了。C也是我们的同班中学,这真是料想不到的喜事。原来程的弟弟和C同一专业,估计程常去帮弟弟料理生活上的事,两人接触机会多了。

毕业后程分在军工单位在大三线,C在科院。到我们再度相逢, 离开大学毕业已经近20个年头。彼此孩子都大了,杜甫的“…...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正是确切写照。碰巧两家离得不远,两站公交车程,走走也就20分钟, 两家来往密切起来。讨论孩子的升学,将来的就业...,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很遗憾当时让她的大孩子上军校,如今孩子自己不喜欢在部队,要转地方工作,转业障碍重重。她有时来找我,我家在一楼,她直接就在单元门洞前大声喊我的名字,不脱以前的爽朗风格。

后来,我在外地工作将近一年半没怎么在北京,回来后惊闻她过世。上门找到C,或许事情过去了相当日子,C表面颇平静简述了一下发病过程。他还特意指着小房间说,入院前她还关照,房间里柜橱由她回来后收拾,她这一辈子永远闲不下来,又说,以前日子艰难,我们都过来了。现在孩子大了,该是好的开头,她又走了,C说着说着快要哭了出来。

C以后一直未再成家,开始几年也有人给他张罗,他苦笑地对我说,年龄大了又不是有钱人,高的人家看不上我,差的,比方说没工作的,那是自找麻烦。这位清华大学毕业生,终生在科院从事科研工作,说得那么直白,让我无言以对。

前年和一同学夫妻见面,他们也在科院工作, 与C相知, 他们说也请了C,随后就到。同学夫妻预先关照我,C轻度中风过,落下说话有点不清的后遗症, 见到他别提他病的事, 更也不要提程君,以免他的情绪有大波动。又说C仍单身,和小儿子一起生活,小儿子工作不太固定,有时仍要他帮补。

C来了,竟然还骑车,让我们大吃一惊。他和以前一样,饭桌上谈笑自若。离开时,我们再三叮嘱他骑车小心。他回头向我们挥挥手,说不碍事的,骑10分钟就到家了。

对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想起程君,想起H给她的信(此事我一直没对旁人说过。在她离去10年左右,H也因病过世),想起她和C还是很般配的婚姻, 他们20多年的共同生活, 想起这些年来C的孤单日子……。我同学也满怀心事长叹了一声, 想来也是一样感触吧!

我们都默然不语良久。

 

2. 张莉

贴上她1959年中学毕业送我的照片(2020/01加入),她过世也二十余年了。

她高中考进我校,我们同学三年。本文的张莉是化名。贴上她1959年中学毕业送我的照片

那个时代同学的来往单纯,同学就是同学,多半是在学校或到家里,讨论功课或是班主任布置的活动。全班分四组,每个小组单独行动,很抱团。我和她不是一个组,所以没什么来往。我那时当课代表,有时遇见数学题或她会来问问我。一次聊天,她说起自己原来上的初中老师教得相对差劲,来到这个学校,直到高二下学期她才完全适应这里的教学进程。

中学毕业后,开始同学间大家通信很多,过了一年半载, 谈得来的剩下也就几个了,她是其中之一。她留在上海上大学,对分配的专业大不满意又无奈,记得初期她信里写到,系里有一次组织全班参观专业对口工厂,看到工厂现场尘土飞扬乱糟糟的样子,大家都泄了气,她说回来后自己无精打采闷头睡了一个下午。虽然如此,书还得念下去。

大学暑假放假回家,同学之间有走动,说说大学的情况,话题很多,但也止于此。假期内她会来一两次,也许是我家离开她上的大学顺路的缘故,她到学校有时会来弯一弯。进门对我母亲笑笑,叫声‘’伯母‘’,离开时也是,我暂不在家时她还能和我母亲聊上几句。此举大得母亲赞赏,说她有礼貌懂事,又道,她是来家同学中长得最好看的。家人还要说三道四,我叫他们别乱说。

说真的,她的长相是排在全班最前面。面容姣好,眼大,鼻直,个儿和身材适中。穿着得体,衣服不以多和新取胜。后来我方知一二,女同学里对她不乏微词,无非是以其较差的家庭居住环境为题。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只知她是娇宠的独女。大学毕业后她分在外地,临毕业前送我一张照片作纪念,到了工作岗位也来过几次信。一年后轮到我毕业时(我多读一年),我自己境况不顺,心情也差,和很多同学包括她都断了联系。

到和她再联系上时已是毕业后的8,9年了。她信上说她仍在原来的研究所,和同研究室一同事成了家, 有两个孩子。她介绍她的夫君业务能力很强,而她自己因为身体差,最后下不了现场,调到情报室任“闲”职。我知道她一向好胜,闲不下来的,虽然这不是她理想的去处。

有几次出差来京,到我家拜访,内人知道她的慢性病况后介绍个中医给她看,可惜还是没看出什么效果。其时她有个同学正在我单位长期协作,说起来彼此都认识知道。于是,她就象是家人一样,调侃她刚得知的我在单位里的荒唐事,大大取笑一番。她还好几次让她夫君出差时来见见我们,惜他总有事忙我们没有见到。

70年代后期是我们这等年龄的人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她来信一直唠叨一家四口调回上海的事。磨了几年终于如愿调回,那次信兴奋之情跃然纸上。当然,她没忘了问我的境况,让我抓紧办。

以后还是有信件往来,半年或一年间隔。说说家庭啊,工作啊。她说已彻底放弃了好胜心,管好两个孩子学习才是她的头等大事,男人负责家庭大事,该是由夫君顶樑。又说夫君被提拔当了官,我估计是研究所所长之类吧。生活条件好了不少。

92年高中同学难得聚了一次,自上次原单位见过后10多年后我们再会面,她模样没什么变化,还是很出众。聚会人多,来不及说上几句,她说,趁你在上海期间我们见面好好聊聊。

我离开上海前和她约了个日子。不巧那天下午天气变天,天空中厚厚的黑云压得很低的,接着是泼瓢大雨,我等半天她没来,事后她告我,她母亲说天气实在太坏,别出门了。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聊天机会却未能如愿。

再后来我在深圳工作,偶尔给她打打电话。一次,我对她说,高中班里两位同学,一位丧夫多年,一位近两年妻殁。我知道她和那位女同学至今仍很要好有往来,说何不撮合撮合他俩。电话那头她一口回绝,说我“瞎三话四”(沪语),也不看看他们合不合适。我颇困惑,猜不透她的理由,更确切说女人的逻辑,想日后见到再问仔细。

没有日后了。我在香港深圳工作那几年, 实在忙得厉害,要回也是回北京的家。期间听同学说她患了重病,需激素控制,皮肤变得粗糙,人的模样也变化厉害。过世前,好些同学都去探望过她。

近日整理杂物,翻出一大摞发黄信纸,其中有她的。她的信从76年到92年的大部分幸而保存完好(60年代大学的信当年放在上海的家,文革中家人怕惹事,把我很多信连同其他物件都一起烧了)。这些信我重读一遍,往事历历在目,不由得感叹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她的家现在怎样,我就不知道了。她过世前最后一信说到大女儿参加工作,已有男友,对他们俩她比较放心,小女儿还没有定型。近日我网上查到她夫君的名字,赫赫然已是有百人规模过千万资产的民营企业法人代表。不敢造次贸然与他联系,怕不遭待见,若他另成家,更是。

记得还是她出差来京第一次来我家,告辞后,我内人对我说,与你来往的几个女同学长得都很好看,你为什么没找她们呢?内人见过她们本人或照片。 我细想想,是啊,为什么没想到?

也许当初年少时是同学,即使人长大了,意识固化为同学关系,自然没往这方面想,工作以后分隔遥遥就更不会了,想来更多的是没有缘分。但是若不如此,我们男女同学之间哪能维持如此长久的情谊?

 

3 . 现在说说无妨了!

有半个世纪了,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六年大学期间,同地域的我们三个男同学(我,S和俞)和一位Z姓女同学走得比较近,之间有很多话题。后来,Z和S更亲密。

最后两年细分专业,分在不同的班。接触机会少了,但见面仍是无话不谈。其间S和Z关系正式公开,形影不离。但从俞那儿得知,S不时抱怨Z粘得太紧,影响他学习。:-)

记得一个周六晚,我独自一人在宿舍。Z破天荒来找我,只见她眼眶红红的,坐在桌子另一旁半天不啃声。我以为她和S闹别扭,说了些让她宽心的话。她似听非听,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吃惊忙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说, 再三追问下方知她身体有反应了。

这怎生是好(那时是60年代)?我手足无措,连忙问她别人知道不知道此事,她说都不知道,是第一个找我让我给出主意的。我寻思半天,想,如果找年级党支部,那事情就闹大了,大家都知道且不说,她本人和S会受处分,不妥不妥,最好能静悄悄私下解决。猛然想到,比我早毕业一年读医女友现在在乡镇医院妇产科工作,或许乡下管得松,可以问她有没有办法。

于是我对Z说,如果有门道,你去她那儿做手术,至于怎样请假其它,再想办法。我要 Z保持镇静(难啊!),让别人知道就麻烦了,信我即刻写,来回十天就可以了,最后 Z 答应, 擦着眼泪离开。

她离去后我立刻写信,也顾不上高中就认识的女友会不会因而误解(事后想,即使女友同意帮忙,请假从北京坐上一天火车到那个县城也大有难度)。

没等收到回信,几天后我就被年级党支部叫去,直接问我有关Z和S的关系,我答, 只知他们是好朋友。又问,上周六晚你和 Z 说了些什么,我答,他们最近常闹别扭,是劝架的。对方极为不满,说我知情不报,悻悻离去。很快地我知道了找我谈话的原因。原来 Z 控制不住情绪,估计也有生理反应,宿舍里不断地哭,被那些年龄大的调干女生看出端倪,没几句话就套了出详情。

我那时22岁,处事实在太天真,满脑是小说“牛虻”里琼玛和玛梯尼或“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和冬妮娅纯洁男女友谊之类,心里生气 Z 没能不露痕迹把持住,也埋怨 S 和 Z 两人控制不了自身犯下这般傻事。适时 Z 的一个中学同学和我同班,以为我不知道此事对我说道,Z最近老哭,你们几个人平日很要好,去劝劝她吧。我无语,现在是年级党支部接手处理了,我去看了她一次,能对女宿舍众人面前躺在床上的Z说些什么呢?房间里的其他女同学眼神好奇我的到来。我再没去了,被那位找我调解的同学认为不仗义, 估计也是很多同学的看法。

我向来是被视为不靠拢组织的人,是班里争取入党同学的汇报对象。其后一次年级集会上,党支部书记竟然愤愤然插了以下一段话:“有些人,平日标榜友谊怎样怎样,到了关键时候就对朋友撒手不管了,这算什么友谊,算好朋友?”明显是指向我,我不分辩,因为我没有不管,但所管的拿不上桌面公开说。

原先走的那么近的我们四个人,既因此事,也因大抓阶级斗争政治大气候,彼此几乎再没什么往来。自然,我不会把那周六晚 Z 找我的事告诉S,于事无补。

毕业后我只见过Z一面,还是毕业近20年后。她孩子留美,她自身生活和工作看来都很好,那次我们两人都没提那个周六晚。

S和我断了音信, 俞(前两年车祸故去)告诉过我,S 在80年代初去了美国,好像再没有和任何大学同学联系。

最后顺便说说,我的女友及时回了信,没有迟疑答应尽力帮忙,甚至设计好坐哪条公交线路,她可以去接车,虽然后来事情的发展已没必要。当然,事后她少不了调侃我为什么热心帮这个忙而不避嫌,我无言以对。 由于其它原因我和女友最后没有修成正果,但我一直感激这件事上她对我的信任。

那个周六晚的经过,到今天写此文为止,只有我和当事人知道,我一直没有说。过去了半个世纪,现在说说无妨了吧!

 

 

4. 日记

国内不知道有多少人还在写日记,这里当然不是指雷锋日记那类, 也不是胡适的样式,它们各有居心,都是为日后或知道死后发表准备。不可取, 当文学作品读读就可以了。

我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手写在本子上的日记,博客上写的不包括在内。应该是很少很少了。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电子文档时代,二是怕惹祸。第一个原因不用多说,只想说说第二个。

文革期间,不少人士惹祸就是在日记上写下了自己的想法被查抄定罪,例子太多了。先前读了一本胡伯威写的书“青春.北大”,里面提到教授高等数学的刘品馨老师,一个性格斯文内敛,一说话就脸红的年青女老师,由于向组织交心说了知心话,1958年(原文如此)也划成攻击党的右派分子。另一篇回忆类文章,说是她仅由于在日记上对“右派分子”表示同情就定案了。文革翻旧帐,让刘品馨老师付出了致命的代价,最后精神失常离世。我比胡伯威低几届,赶上过刘老师教我们,她那时给我们物理系低年级上高等数学大课,教课言简意骇,课间休息除了回答同学提问,绝不多言,不如她的助教文丽老师侃侃善谈。我们当时都不知道她曾遭的罪。

我是不写日记的,并非先见之明,其实就是懒,坚持不下来。倒是上初中时,听老师说过写日记能使作文进步,一时心血来潮就开始写了。里面不乏对他人泄愤的段落。日记怕被家人读到,东藏西躲的,最后觉得还是不保险,放在书包里随身带它上下学。一次不知怎样了,竟然丢在学校,被人捡到上交,因为上面我写了自己名字。我揣揣不安去见班主任老师,因为也在日记里数落了她。老师很和气,没说我什么,还用红笔细细替我改了错别字,闹了我一个大红脸。回来赶紧把骂人的段落或涂或撕。再后来懒干脆不记,日记本也不知道丢哪儿了。

想不到吧,日记也能充当整人的提堂证供。还是60年代文革前,为避免交叉传染,年级患肝炎的同学都被集中住在一个宿舍房间。一个L姓同学人极其聪明,就是怪话连篇,爱和室里另一个徐姓团支委争论,争得面红耳赤,完后倒也相安没事。大学毕业政治鉴定,人人过关。轮到L姓同学时,那位室友徐某竟拿出他的厚厚一摞日记,有十几本吧,都是他这几年有心记录下来的,他说,本着对组织负责的态度,一条一条罗列L姓同学说过的怪话。当然,L没有什么可争辩的,搞得灰头土脸。

我倒是没有别人拿日记问我,而是有Z某B某两人商量好私下向组织汇报我四,五年前的怪话,算是口头记录,他们争取“立功”免去他们自己的事,亏他俩记得那么“清楚”,我四五年前的话哪能记得?当然,出格的话肯定是有的,二对一,那时天真得很,不会分辩。之后,那位善于整人的年级党支书王某差其支委汪某选了几条最有打击力的作为依据。此政治鉴定影响我其后十几年。我想,若提前几年在1957年,我肯定在劫难逃了。

不过要说一句,那徐某毕业几年后就因病死了,汇报太劳神了,而被他整的L姓同学文革后外派出国,说他聪明顶绝怎样也不为过,大学刚学的二外英语,日后凭自学竟然能在国立也门大学用英语教物理。至于记得那么“清楚”的Z某B某两位立功, 毕业分配不差。只是日后同学聚会从没见他们露面过,我是很想见见的。还有一位同毕业实习期间私下积极汇报过我,最近听说过世了,今生无缘再见。

我不怎样信神,但信有“报应”一说。

绝大部分国人,尤其现在,是不信神不信报应的彻底唯物主义者,关心的是现世现收益。庙堂人头涌涌的所谓信佛的, 可以说绝大部份出于功利: 捐款了,又进庙里拜了,潜意识是菩萨会保佑我平安发财。完全是做买卖的收付两讫市侩心态,精神境界离“大爱”差得太远了。

我幼稚地想过,曾子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们几个会觉得自己做错了?我以为是不会的。另外看看,文革之后公开忏悔自己打过人的几近没有。以“崇高”目的出卖和修理他人的这群人,对他们而言,良心是不可及的奢侈品。

一件往事,不知不觉竟然写了那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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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奖作家莫言最近接受德国媒体采访,认为《蛙》是一部"自我批评"的作品。而超越个人悲剧的对历史的反省意识是中国人所缺乏的:"中国在过去几十年经历了动荡和巨变,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但很少有人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也曾作过恶、伤害过他人。文革时我加入了红卫兵,参加过对自己老师的批斗。我嫉妒其他人的好成绩,嫉妒他们的天赋和运气。我还为了自己的前途让妻子流产,我是有罪责的。" 说得够深刻的了。

读了一本“中国式告密”书:名人有卧底的,学生有出卖老师的方悟出人的劣根性比比皆是。60年代读大学阶段,团支书要每人每周汇报自己思想,当然也要求汇报他人的动态,就是明白要求告密,美其名曰对组织负责。然后,他们把汇报材料作为弹药日后整人,确是卑劣。我自己,我只能说轮不到我去“帮助”和”汇报“过别人, 心无内疚。

离校前夕,一位B姓同学避人耳目,约我沿西校门的外墙走了一圈,连表谢意。求学六年期间,前四年未分专门化时我和他来往甚密,彼此当然也是怪话连篇,毕业鉴定因以上Z某B某两位告密,已有人要从我这儿打开"缺口"看B姓同学的戏。我没涉及他一句。谈不上高尚,我只是保持做人起码底线而已。之后与他没有联系了。多年以后一次,我读研同学在南昌偶遇他,聊起来说认识我,并对我同学说了那年大学里发生的事。后来他北京出差,特来我家再次言谢。

几十年过去了,同学聚会也几次,但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过去整人告密的行径说些什么。只有一位年龄比我大多的同班工农速中毕业的S姓调干同学,私下对我说了声“对不起”,他说他那时是班里两个党员之一,理应那时为班里同学做点什么,我理解是,应为我说几句公道话而他没有说。”现在看到你景况不错,我也心安了“(原话如此)。

人总有“小我”难以求全,不论怎样说,他的一声主动致歉让我颇有感触,我还是真心谢谢他的好意。

• 因日记而获罪,现在没有了。文革结束以后,才开始纠正这种情况,陆续平反。 萧岚 - ♂ 给 萧岚 发送悄悄话 萧岚 的个人群组 (260 bytes) (56 reads) 04/24/2019  19:20:27

• 现在是‘微信’/‘微博’获罪,应为没人写日记了。 不好吃懒做 - ♂ 给 不好吃懒做 发送悄悄话 不好吃懒做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2 reads) 04/25/2019  16:56:21

• 实实在在的往事,谢谢分享。 欲千北 - ♂ 给 欲千北 发送悄悄话 欲千北 的博客首页 欲千北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0 reads) 04/24/2019  19:55:42

• 赞一个!盼续。-:) 有言 - ♂ 给 有言 发送悄悄话 有言 的博客首页 有言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0 reads) 04/24/2019  23:33:31

• 写得好。也幸好是发生在文革前,有些事如果碰上文革,恐怕不会善了。 一唯 - ♂ 给 一唯 发送悄悄话 一唯 的博客首页 一唯 的个人群组 (0 bytes) (4 reads) 04/25/2019  05:14:24

 

5.  小林

半年来,还不改老习惯常拿起座机电话想和小林聊天,猛然发觉他已经离世多日了,于是叹口气放下电话,难过半天。小林患凶险白血病近一年,是去年年底在波士顿医院半夜过世,他孩子用他的微信账号通知了我。

小林和我是读研时室友,宿舍房间住四人,按年龄叙齿,我居长老大,依次是梁二,马三,他最小,我们调侃他, 叫小林子不委屈他。

毕业后各奔东西,他最后落脚美国明州没动窝一晃近三十年,前年他把房子卖了搬到美东,他孩子家在那边。搬完没多久,一天,他告我查出白血病。他从年末确诊到翌年圣诞节前离世,差不多整一年。

离世前两个多月,在他准备身体好些作移植骨髓前夕,我劝说他,应该把自己的病情通知他心底里他的挚爱,我们知道, 读研时有一未婚学妹对他情有独钟.他说,他的病连自家兄弟都没有通知, 我想他可能认为病会痊愈,没必要惊动亲戚.

当他以为身体好转筹措脊髓移植时,没料到肺部感染整个病情急转直下。我得到他过世消息的当晚(离世第二天)梦见了他。背景漆黑,他扶着栏杆好像在船尾站着,挨得很近,我能见到他的发亮眼睛,带着他惯有的略带恶作剧表情望着我,亦悲亦喜,我们相对无言。

我内人笃信佛家,她说好人不必等候七天便可往生了,应该是吧。他离世差几个月就两年了,我一直想梦没能梦见他。

 

 

6. 束君

日前发文”同班同学毕业去向”,有网友问我有多少同学还健在,我仔细算了算, 已有三分之一过世了,高中班情况类似.

由此我联想起高中束姓同学,他已经离世九年了. 由他编写的《全国高等院校法语专业统编教材:法语课本(第五、六册)》历三十年至今为高等学校法语专业使用, 是学法语专业学生考研的圭臬.

束君由于健康原因, 在高三那年从上一年级插班到我们班,他不善言辞,与大家混不熟. 他的俄语课成绩极好,其它课则尔尔. 物理尤差, 几次考查几乎不及格. 我是物理课代表,期末我到他家里帮了他几次, 他曾多回把物理教科书一合忿忿道:”实在搞不明白”, 之后总算过了关.

好像是59年初, 偶尔一次课间休息聊天, 说起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要开播英语学习节目. 每次半小时,一天两次.在那个特殊年代这可是破天荒大事. 我和他都特别兴奋, 因为我们高中只安排学俄语,  我们俩相约利用中午回家吃饭时间去听. 连续听了一个月,我发现时间太紧加上跟不上,放弃了. 束君是真的喜欢,他坚持除了中午, 晚间10点再复听一遍.

当年乍浦路桥南堍和南苏州路交汇处有一曙光电影院,  专门放映新闻记录片. 59年上映了荷兰名导演伊文思的得奖纪录片”塞纳河畔”*, 我被里面的主题曲深深吸引, 连看三遍, 我向束君推荐, 他说他已连看了七八遍, 片子实在是好云云.

中学毕业各奔东西. 束君不出所料报考外语类. 59年上海外语学院法语专业首次招生, 束君如愿被录取.

进大学后一年半后那个寒假我回上海遇见了他.从他的神态看出他十分满意自己的专业和学习环境, 他告诉我,他参与了动画片”半夜鸡叫”的法语音译, 法国同行称赞他的发音像法国本土人一样. (那时他还没有出过国门) 他上三年级时给我寄来他参与编写的法语基本词汇小册子, 属于正式出版物. 毕业后成绩优异留校教学.

 

我和他联系不多,他纳于言,即使在上海的同学往来也少. 文革后从同学处得知,他担任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广播法语”主讲, 出版了若干书和词典。

多年后1992年难得一次同学聚会,席间他对我高兴地道,他刚参加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二十届大会同声传译(法国巴黎). 我知道这是外语专业人士职业生涯的高光时刻, 不是每个学外语专业人士可以达到的水平, 即便是教授级别也吧! 我感叹束君确是个天生外语人才. 后来束君又参与贝尔格莱德第二十一届大会同声传译,进一步证明他无可置疑的专业能力.

之后陆续得知他任上外法语系主任、博士生导师以及多个学术团体的评审等。我为他的成就高兴.

最后得到束君的消息是, 退休后的他在一次在讲台上猝然昏迷,送医因心血管病症去世,终年75岁. 

我们同学感叹,以现在标准他离世稍许早了.

2012年的高中同学聚会, 束君前排左一

*伊文思(Joris Ivens)拍摄的纪录片”塞纳河畔”"La Seine a rencontre? Paris" ,1957年在法国上映, 片长31分钟.该片获得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纪录片“金棕榈”奖和美国旧金山电影节的“金门奖”。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McjlkhhEdY (全片)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hg1qMrLguyg (主题曲)

lmjlmj 发表评论于
回复 'gaobeibei' 的评论 : 我们家在公益坊(四川北路上, 海宁路武进路之间), 现已拆迁改造成不伦不类的"今潮8弄". 麦拿里对面的郇光小学(永安电影院旁)是我们兄弟姐妹其中四人的母校.
gaobeibei 发表评论于
怎么都年轻轻的就走了。我外婆住在四川北路麦拿里,不知离你家有多远?小时候经常去外婆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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