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泽宁带着孩子们走了之后,她一直闷坐在屋子里,心情很不愉快。仔细想想徐泽宁说的话,她觉得徐泽宁讲得确实有道理。倘若没有徐泽宁和靳凡,既使自己再有天赋和努力,也不可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她的芭蕾舞事业太顺了,每一部芭蕾都成了理所当然的第一女主人选。她过去总以为靠得是自己的才华,现在想想,有些舞剧自己并不是最合适的女主,难怪有的时候听到中芭的姑娘们里有怨言,认为跳得好不如生得好嫁得好。
她想起多年以前,要不是靳凡去家里找她,要她跳芭蕾,她可能根本就不会走上这条芭蕾之路。那次她并不知道芭蕾舞团在招生,也没有报名,是靳凡破格直接把她带入复试。秦老师后来说过,当时看见靳凡这样做,几个主考官都很有意见,他们憋着让她通不过,可是没想到她的一只《天鹅之死》跳得的确是完美,也就没刁难她。过去芭蕾舞团排练剧目,总是受到文化部主管部门的审查,每次靳凡都很头疼,担心舞剧到最后一刻被主管部门否定,不让上演。自从她跟徐泽宁结婚之后,文化部的主管部门对靳凡都很客气,审查时就像是走个过场,提点儿小意见就让过了,再也没有让任何芭蕾舞剧中途夭折。此外,部里还给中央芭蕾舞团增加了经费和人员名额,有几次还特别拨款支持排练新剧,每年芭蕾舞团的舞剧都受到部里的表彰,评奖也从没落下过。想起那时跟着徐泽宁去了西安,几年没跳舞,回到北京之后,靳凡一句话,她就继续担任芭蕾舞剧的女主角。要是别的芭蕾舞演员,能不能回来继续跳舞都不好说。而靳凡在芭蕾舞团能够说一不二,也是因为人们都知道靳凡有徐泽宁做靠山,没有人敢得罪靳凡,就是文化部长来剧院视察,也对靳凡很客气和尊重。世界水平的芭蕾舞大剧院的建成,也是徐泽宁一力主张,才在政治局得到通过,财政部拨了一大笔钱,请了国外著名的建筑师帮助设计,历时几年才盖成。
她过去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这些,总觉得一切都是因为自己芭蕾跳得好,所有的荣誉都是理所当然。现在想想,自己除了芭蕾之外,真的别的什么也都不会。自己得到的荣誉和芭蕾上的成就,一多半原因恐怕也是因为靳凡和徐泽宁。现在自己住的房子,是徐泽宁给的。存款中的大多数也是这些年来徐泽宁的工资,孩子们能上高干子弟云集的北海幼儿园,也是因为徐泽宁。离开了徐泽宁,自己恐怕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靳凡退休了,新团长上任了,没有了徐泽宁,自己还能继续在中芭跳芭蕾吗?不跳芭蕾了,自己还能干什么呢?青春已逝,容颜也不能久驻,未来也充满了不定性。今后还会有人关心和安慰自己吗?会不会自己以后就只能过一个孤独生活?自己真的能放弃这种体面的生活,放弃这种安定的生活,离开徐泽宁吗?
她越想越觉得沮丧。她原以为跟徐泽宁分开后可以开始一个全新的单身生活,却没有想到徐泽宁坚持不放手,而且还能轻易地影响自己的心情。
屋子里响起了微弱的音乐声。她茫然地抬头,扫视了一眼客厅,才想起是放在卧室里的手机铃声。她快步走进卧室,从床头柜上拿起了手机,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号码:是齐静打来的。她接起了电话,对着电话喂了一声。
小妹,是我,齐静的声音在电话里响了起来。今晚有时间吗?大维刚给我打电话,说晚上去工体听一个摇滚音乐会去,他手头有几张票,问咱们有没有时间一起去。你想去吗?
我不太想,她想了一下说。今天有些不舒服,什么都不想做。
怎么了?齐静关心地问她说。病了吗?
没有,她说。是心情不太好。刚才跟泽宁在谈离婚的事儿,被泽宁说了几句,突然觉得没自信了。觉得自己特别笨,什么都不会,没有泽宁什么都做不了。
那就一起出去听听歌,散散心去吧,齐静说。我还从来没去听过那些摇滚,倒想去听听。晚上志宏有应酬,说会晚些回来。我自己在家里也没事儿,想你那里今天孩子去泽宁家,自己一个人晚上待着也没意思,不如我接上你,咱们一起去看热闹,好吗?
有点儿不太想跟大维一起去,她说。姐,我想还是跟大维保持距离为好。
大维可能也是有些顾虑,所以把电话先打到我这里来了,齐静说。这孩子是一片好心。距离是该保持,可是也别太疏远了,就当个好朋友吧。反正我也在,咱们三个人在一起,怕什么,就是一起出去听音乐会,散散心,让自己高兴一下。
好吧,她犹豫了一下说。那什么时间?
晚上五点我先去你楼下接上你,再去接大维。工体那边新开了一家朝鲜料理,我们先去吃饭,吃完饭直接去工体,你看好吗?
行,她说。那五点在楼下等你。
齐静果然五点钟开车过来,接上她和大维,一起去了工体旁边的朝鲜料理店。店是新开的,装饰不错,店面宽敞,里面是红色的隔板隔开的一个个小单间,每个单间有两排座位,中间是一个木桌,桌上镶嵌着凸起的烧烤电炉。她和齐静坐在一排,大维坐在她们对面。他们点了烧烤套餐。不一会儿,女招待就把一碟碟的小菜上来了,五六种小菜摆了一桌子。
自从上次她告诉大维不要再来看她了之后,一个多月了,大维果然没有再来找过她。她一方面感到放松,另一方面又有些失落。这一年多分居的日子,大维经常在周末约上齐静和她一起出去吃饭,说说笑笑,三个人玩得很开心。大维突然不出现了,她和齐静都有些不习惯。
隔着桌面看着大维,她发现一个月不见,大维瘦了许多,面容也有些憔悴。
怎么了?齐静问大维说。最近是不是很累?
没有,乐团一点儿也不累,大维说。就是最近没什么食欲,不想吃东西。
那你要赶紧去医院检查一下,齐静担心地说。我办公室有个同事,夏天还挺好的,还去张家界旅游来的,活蹦乱跳的。九月份突然检查出癌症,人眼看着就瘦下去了,三个月人就不行了,死了。你可不要大意啊,有没有哪个地方觉得疼?或者是不是全身发痒?
没有没有,大维说。就是最近比较郁闷,见到你们就好多了。今天我要多吃点儿,再来一份儿石锅拌饭。
饭吃了一半,齐静起身去了卫生间,隔断里只剩下了她和大维。空气突然寂静了下来,大维和她都低头扒拉着自己盘子的饭,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大维的心情。她知道大维喜欢她。这一个多月没见,大维突然瘦了下去,她想一定是跟她有关。但是她不能跟大维好。
时间流逝得很慢,一秒一秒的,她不知道自己是盼着齐静赶紧回来打破窘境,还是盼着大维说句话。她怕大维说出一句让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话。她既不能答应大维什么,也不忍心再说一遍让大维伤心的话。她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既离不了婚,也爱不了自己喜欢的人,也不能把自己的爱给予喜欢自己的人。她知道大维在掩饰着自己的感情,怕这感情太浓烈,怕这感情伤到她,以后连朋友都做不得了。她也是害怕,怕承受不了大维的感情,也怕徐泽宁知道了,伤害了大维。大维是个孤儿,没有亲人,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儿乐团的工作,她不能让大维再回到地下通道拉琴的日子,那样会毁了大维一生的幸福。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气球,憋得快要爆炸了,然而只能低头扒拉着自己盘子里的饭。
好在齐静很快就回来了。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你对自由的向往
天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无牵挂
穿过幽暗的岁月
也曾感到彷徨
当你低头的瞬间
才发觉脚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远
盛开着永不凋零
蓝莲花。。。
布置得简单的舞台上,几盏蓝色灯光扫来扫去。鼓手坐在舞台靠后的地方,两只手抑扬顿挫地用鼓棒敲击着面前一排架子上的爵士鼓,脚下踩着踏板,神情十分专注和兴奋。一个留着长发穿着牛仔裤站在麦克风前面弹着吉他的歌手,在唱到蓝莲花这一句时,身子向后仰去,吉他指向天空,声音变得高了八度,显得有些声嘶力竭。台下的千百个观众像是着了魔一样在台下站着,无数只手高举着打火机,身子跟随着台上的歌手的节奏一起摇摆着。
她站在靠后的一排位置上,看着台上留着长头发的歌手和前面的疯狂的观众,听着振奋人心的歌词和四周的喧嚣,心里却觉得很伤感。要是再能回到年轻时光该多好,那种二十多岁的时光,可以尽情的笑,尽情的哭,可以放下一切,没有牵挂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现在自由总是说说容易,实现起来难。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没有清澈高远的自由的世界,只有一重又一重的枷锁;而这种枷锁没有人能够替她打破,只有她自己才能打破。
四周的人们拥挤着,跟随着台上的歌手一起唱着,嚷着。站在她左侧的大维也随着人群在摇晃着身体,拍着手,点着头,神情兴奋地沉浸在音乐之中。她觉得大维就像是一个可以一眼看透的孩子,一个单纯的大男孩。由于空间窄小,大维的摇晃的身体有时会碰到她一下。她觉得内心突然有一种渴望,想要大维吻她一下,抱她一下。
也许是被人群的兴奋和四周的情绪感染,她把左手搭在大维的右肩上,脸在大维的肩膀上轻轻贴了一下。大维有些诧异地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后伸出右手,用力搂了她的肩膀一下。她觉得大维的身体很温暖,胳膊很有力。但是这只是一瞬间,因为她立即清醒地意识到,在外人眼里,她依然是徐泽宁夫人。在这种公共场合,倘若有人认出她,她的麻烦就大了。她挣脱了大维的胳膊,把目光转回舞台,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她偷偷瞥了周围一下。四周的人们依然在跟着台上的声嘶力竭的歌手兴奋地打着拍子唱着,没有人注意到她,连站在大维另一侧的齐静似乎也沉浸在歌声里,没有注意到刚才这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她有些庆幸,幸好芭蕾舞演员不像电影演员和歌星那样容易被人认出来,因为台上演出时都化了装,既使在剧场里,观众也很难认出素颜的她。
后面的演出,她心烦意乱,几乎无法专注地听完一首歌。有一种陌生了许久的感情,悄悄在心里滋长了起来,让她欣喜而又忐忑不安,渴望而又害怕。她一直觉得徐泽宁虽然位高权重,但是一个缺乏爱的人,所以总要从她的身上寻找到爱。而她也是这样,自从五岁时失去了母亲之后,她总觉得没有爱就没有了安全感,总害怕自己随时会被人抛弃。早上徐泽宁对她讲得话,打击了她的自信心,同时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她在徐泽宁眼睛里只不过是一个附庸于他的美丽的花瓶,一个离开了他就无法生存的花瓶。而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渴望有人能够真的爱自己,不顾一切地爱自己,来证明自己依然是一个有魅力的漂亮的女人。虽然她害怕,但是她依然渴望这种爱。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伦敦街头飘起了雪花。周六晚上,寇辰菲带着刚过了四岁生日的儿子,来到位于骑士桥的Harrods商城。快到圣诞了,商城早早地在窗户上和墙上挂上了一排排彩灯,橱窗上也贴着圣诞大酬宾的五颜六色的广告,室内传出欢快的圣诞歌曲。入夜后,屋顶上和墙壁上的几千盏橙黄色的彩灯勾勒出了商城的轮廓,远远看去像是一座轮廓分明的金碧辉煌的城堡。
虽然下着雪,但是伦敦街头依然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潮汹涌,到处是出来选购圣诞礼物的人们。寇辰菲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双排扣呢子外套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长靴,肩上挎着一个深棕色的皮包,手上戴着一双黑色的皮手套,领着孩子走进了商城。
在商城里逛了一圈,给孩子和自己买了几件衣服后,寇辰菲带着孩子来到了商城内一层的Ladurée餐厅,休息一下,吃顿晚饭。她挑了一个僻静角落的小桌,把孩子抱在高椅子上,自己坐在孩子旁边,把购物袋和皮包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她给孩子点了一套汉堡套餐,自己要了一份儿三文鱼。孩子的套餐不久就上来了:一个牛肉小汉堡,一碟奶油竹笋,一碟土豆条,四块孩子平素爱吃的加了黑莓和榛果的蛋白杏仁饼,还有一杯橙汁。孩子高兴地吃着,一边吃一边蹬大眼睛看着餐厅里进出的人。她的三文鱼也很快就来了。她饿了,很快就把三文鱼吃完了,又要了一份儿混有碎杏仁饼的香草冰淇淋。
妈妈,我想要一套带轨道的小火车,圣诞老人会给我吗?儿子一边咬着蛋白杏仁饼,一边问她说。
会的,肯定会的,寇辰菲说。你这么乖的孩子,想要什么圣诞老人都会给你的。
我想要爸爸,圣诞老人会给我吗?孩子问她说。为什么别的孩子都有爸爸,可我没有呢?
爸爸忙,寇辰菲说。爸爸在挣钱,好给你买东西啊。你看,咱们的房子,车,你的衣服,玩具,都是爸爸的钱给买的。
可我想见见爸爸,我都不知道他长得像什么样子,一次也没有见过,孩子说。他长得像圣诞老人吗?
不像,寇辰菲摇头说。他比圣诞老人高,也没那么胖。
可我想见见他,孩子说。他们说我没有爸爸,是真的吗?
没有爸爸怎么会有你呢?寇辰菲说。别听他们的,他们不懂。
快圣诞了,爸爸也不能回来吗?孩子继续问道。妈妈,我不想要圣诞老人给我别的,小火车我也不要了,我就想要圣诞老人把爸爸送来。
听到孩子这样说,寇辰菲心里一酸。转眼孩子四岁了,但是还没有见过徐泽宁。老四每年给她汇一笔钱,捎话说是徐泽宁给她的,要她好好安心把孩子养大,但是从来没有说过徐泽宁打算什么时候会见她和孩子。她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孩子,恰好女招待来了,把她要的冰激凌给端到桌子上。冰激凌盛放在玻璃碗里,看着很诱人。
你想尝尝妈妈的冰激凌吗?寇辰菲把冰激凌碗推到孩子面前说。很好吃。
不,我更喜欢我的饼干,孩子说。
吃完饭,在商城里又逛了一会儿之后,寇辰菲打车回了家。给孩子洗了一个澡,念了一会儿书。把孩子哄着睡了之后,寇辰菲自己也去浴室洗了一个澡。从热气腾腾的浴室出来,寇辰菲换上一套白色的浴衣,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她端着酒走到客厅,把窗帘掀开一条小缝,看了一会儿外面飘落的雪花。外面一片寂静,对面的房屋黑着灯,马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车,只有光秃秃的树影和杂乱的雪花纠缠在一起。雪花变得比回来时大了一些,地上也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在路灯下闪烁着带着寒气的光。
寇辰菲放下窗帘,坐到客厅的沙发上,把头发散开,打开电视,喝着酒,看了一会儿新闻,想了想最近发生的事情。在中学教书这几年里,寇辰菲得到了学生和家长的一致好评。她教书认真,课讲得好,对学生平时要求严,考试放松,让学生既学到了东西,成绩也都不错。每年学生申请大学时,她都会帮着学生们写推荐信,有时也帮着学生们修改入学申请信。她帮着学生们成立了历史和文化俱乐部,在俱乐部里做指导,请了一些剑桥的人来做演讲。她加入了保守党,帮助保守党的议员竞选。剑桥毕业的背景,对政治的精通,中学老师,热心社区工作,她很快得到了保守党内部的几个资深议员的赏识。他们鼓励她做好准备,在下一届时参与竞选议员。
在伦敦自己带着孩子的这四年里,寇辰菲从来没有后悔过有这个孩子,也没有动摇过自己的信心。孩子自小聪明,活泼可爱,身体也健康,父母和她都很喜欢这个孩子。她用老四给她汇来的钱,在父母的住处附近买了一幢房子,离父母近,可以经常带孩子过去看父母,又让自己有些隐私。但是今晚上孩子吃饭时的问话,让寇辰菲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孩子越来越大,也开始懂得一些事儿来了,最近经常在问她爸爸怎么老不回来。很显然,孩子需要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一个爸爸,也需要一些父爱。她不知道怎么能继续把孩子哄下去,也有些担心缺乏父爱长大的孩子今后会心理上有些问题。
寇辰菲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放下杯子,拿起放在沙发上的手包,从里面掏出手机来,翻到了一个电话号码。这是老四给她留下的一个紧急联系号码。老四说,如果有紧急事情,可以打这个号码。她想给老四打个电话,询问能否在圣诞时让孩子见见徐泽宁,无论在哪里都可以,她可以飞过去。她的手指触摸着号码,心里犹豫着。四年来,她每天都在网上查看徐泽宁的情况,阅读每一篇有关中国政局的分析。她知道徐泽宁早已经成为政治局常委,离徐泽宁想要达到的目标只有一步之遥了。一切都在向着寇辰菲预想的方向发展:徐泽宁仕途一帆风顺,巩固了自己的政治势力,在国内和国外都得到舆论的好评,稳步接近权力顶峰。她知道也能理解,这个时候她不能出现在徐泽宁的生活里。想到此,她的手指离开了号码,把手机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老四告诉过她,徐泽宁已经和靳曦分居了。虽然老四没说徐泽宁分居的原因,但是她可以猜到,一定是靳曦发现了徐泽宁和她的关系。她不知道徐泽宁对她的感情到底怎样。爱情和政治是互相排斥的,一个把爱情看得太重的政治家不是一个好政治家,看看放弃掉王位的英国国王就知道了。一个成熟的伟大的政治家从来就不应该让感情压倒理智。
当听到徐泽宁与靳曦分居的消息时,她既可怜靳曦,又心里高兴。她希望徐泽宁和靳曦早些离婚,那样就会扫清自己跟徐泽宁在一起的障碍。靳曦快四十了,她还只有二十七岁。论年龄,她比靳曦年轻许多,男人不都是喜欢年轻的吗?论学历,她剑桥毕业,靳曦从来没有上过大学。论知识和阅历,靳曦除了芭蕾之外,对别的几乎一无所知,而她在国外出生和长大,在国外媒体实习过,在中国日报做过编辑,专业是政治学,对国际事务尤其喜好,读过许多政治人物的传记和书。论容貌,她觉得自己比不上靳曦年轻的时候,但是年轻就是美丽,她相信自己也不会输给现在的靳曦,何况自己有年轻的肌肤和身体。论心机,她想靳曦就更不是她的对手了。论孩子,自己的是徐泽宁的亲生儿子,靳曦是领养的两个女儿。论感情,从她那次去中芭见靳曦,借着采访的名义请靳曦讲讲徐泽宁,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感到靳曦并不怎样爱徐泽宁,甚至对徐泽宁还有一点儿怨气。
寇辰菲相信自己比靳曦更喜欢和崇拜徐泽宁,不然也不会自作主张,冒着丧失一生幸福的风险去给徐泽宁生这么一个孩子了。她觉得靳曦除了是原配和芭蕾跳得好之外,没有什么能比得过自己的。她相信徐泽宁一旦大权在握,铲除政敌势力,没有人敢对徐泽宁说三道四的时候,就是她回到徐泽宁身边的时候。
寇辰菲把杯子里的酒喝干,走到孩子的房间里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随后走回自己的卧室。她躺到床上,关上床头柜上的台灯,让屋子笼罩在一片黑暗中,闭上眼。
只要坚持和忍耐,决不放弃,就一定会有好结果的,寇辰菲对自己说。
二月底的北京,是最冷的季节,天也黑得早。靳曦临出门前,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飘着零星的雪,天已经全黑了。今天晚上中央乐团在北京音乐厅演出德沃夏克的音乐会,大维在里面演出,提前送了两张票来,给她和齐静。因为是周六,孩子们被徐泽宁接走了,她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她下午睡了一个好觉,醒来之后吃了一盘水果做晚餐,洗了一个澡,化了一个淡妆。她在衣橱里选了一件白色的针织长衫,一条略微深的蓝色天鹅绒打底裤和一件浅灰色的毛绒长毛衣外套。她站在门口的穿衣镜前把衣服换上,配上了一双黑色长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顿时觉得年轻了许多。前几天她穿着这身衣服去送孩子弹钢琴,几个也送孩子弹钢琴的家长看着她,都夸她漂亮,让她心里有些小得意。
六点钟刚过,齐静打来电话,说已经在楼下等她。她对着镜子往嘴唇抹了一点口红,匆忙挎上手包,坐电梯下楼去了。出了楼门,一眼就看见了齐静的车停在门口,车灯亮着,尾气管上冒着白色的热气。一阵冷风夹雪吹来,她打了个寒颤,赶紧绕过车头,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车内的暖气开得很足,顿时感到暖和多了。
今晚你真漂亮啊,齐静看着她有些羡慕地说。
再不打扮就老了,她把手包扔到后车座上说。再说不是去剧场吗,总要穿得好看一些。姐,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外面下雪,车不好开,我还以为你得六点半才能到呢。
正是因为下雪,怕晚了,才早早的就出来了,齐静说。我们走吧。
车沿着小区的路开出去,路上又湿又滑,车流有些缓慢。她一边看着窗外,听着CD里播放的歌曲,一边跟齐静聊着天。
志宏呢?她问齐静说。
晚上他们人大的同学有个聚会,去参加聚会了,齐静说。周六晚上,我们谁也不管谁。
志宏不会有意见吧,她有些担心地问。
怎么会呢?齐静说。他知道晚上我们一起出去,放心着呢。再说了,我们去听音乐会,他不定去跟谁鬼混去了,我也懒得去问去管了。我们在家里,都是分床睡。志宏身体不好,三高,而且老了,都硬不起来了,一起睡也没意思,我也不勉强他了,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我看大维倒是对你一片痴心,你们家泽宁肯定不高兴吧?泽宁知道我们跟大维经常出去玩吗?
知道,她说。泽宁问我周六晚上去哪里,我都告诉泽宁。我跟大维就是朋友,也没什么需要隐瞒的。他是不高兴,但是我跟他都分居了,而且每次都是你我和大维三个一起出去,他也没法儿反对吧。泽宁不愿意离婚,但是我总得有我自己的生活,也不能总看泽宁的喜好和脸色行事吧。
那倒是,齐静说。不过泽宁有没有拦过你?
有啊,她说。泽宁有时不让我跟大维有来往,说大维参加的那个沙龙里有反政府的危险人物,我跟那些人太接近了不好。自那之后,我们不就不去参加大维朋友们的沙龙了吗?
车到了北京音乐厅,在附近找到停车的地方停下来,已经七点了。音乐会七点半开始,齐静锁好车,跟她一起跟着人流匆忙往音乐厅走。进到音乐厅里面,拿到节目单,找到自己的座位,已经七点十五了。大维给她们找的票在前面,位置很不错,从座位上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舞台上的人。
女儿在国外怎么样了?她一边看节目单一边问齐静说。
还在读书呢,齐静说。比过去懂事多了,圣诞节回家来给我们带了许多东西,还陪着我买衣服,过了新年就走了。在英国交了个男朋友,爸爸是一家香港银行的副董事长,家境不错,小伙子人也聪明努力,我和志宏都挺满意的。
真不错,她说。我也想将来把孩子们送到国外去读书,就不知泽宁会不会答应。
你现在孩子小,还早着呢,齐静说。将来泽宁肯定会同意让孩子去国外读书的,你看这些人不都是把孩子送出去吗?
聊了一小会儿天后,剧场的灯光暗淡下来,音乐会就要开始了。乐团的人一个个走上台来,在舞台上的几排座位上坐好。她向着舞台上望去,看见拉小提琴的乐手里,没有大维。她觉得有些奇怪,低头看了一眼节目单,上面明明写着第二小提琴手是大维,但是大维怎么没出现呢?
大维好像没在哎,齐静拿着节目单问问她说。
怪啊,她说。大维明明说今晚会在,怎么没来呢?
可能临时有事情吧,齐静小声说。
剧场安静下来,音乐会开始了,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陆》交响乐响了起来。她看着台上,心里有些不安。大维怎么没来呢?难道出了什么事情了吗?自从上次在工体一起看演出后,大维像是过去一样,经常周末约上她和齐静一起出去吃饭或者看节目。她和齐静来过音乐厅好几次,都是大维给找到票,每次大维都在台上演出。今天大维怎么不在了呢?而且事先也没说啊。
中场休息的时候,她和齐静走出剧场,在一楼买了一份儿饮料。她看见一个乐手走过,认出来是上次参加大维生日时,在大维家里见过的一位。她拽着齐静快步走过去,跟大维的同事打招呼说:
哎,你好,我们是大维的朋友,上次在大维生日时见过的。
是你啊,大维的同事说。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看演出了?很荣幸。
大维给的票,她说。大维呢?怎么没在舞台上看见他啊?
我们也都不知道啊,同事说。他早上彩排时还在的,后来回家了,说晚上演出前来,但是就再也没有回来。给他手机打电话,没人接,家里的电话也没人接,不知怎么回事儿。大维对演出很认真的,从来没有缺席过,过去就是病了也会硬挺着来,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儿。
这样啊,她吃了一惊说。那我也给大维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那太好了,同事说。有消息告诉我们一声,我们团长都快急死了。
她和齐静走到一边僻静的地方,从手包里拿出手机来,拨打大维的电话。果然就像是同事说的,手机嘟嘟地响着,但是没人接,家里也没人接。
真怪了,她对齐静说。大维跑哪儿去了?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有可能,齐静说。不然怎么也会接手机的。
齐静这么一说,让她一下害怕起来。
那我们怎么办呢?她问齐静说。
去大维家里看看吧,齐静说。别的地方也不知道去哪儿找去。别是在家里中了煤气什么的吧?
她和齐静从音乐厅快步走了出来,走到停车的地方,开上车,去了大维家。齐静记不太清大维家的地址,她们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大维住处附近转兜了几个圈,四下打听,才终于找到了大维所住的楼房。她们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来到大维门口,敲了几次门,里面都没反应。隔壁的一个人出来看,问她们找谁。
我们找大维,她说。是他的朋友。您知道他出去了吗?
大维啊,他去音乐厅演出去了,邻居说。下午我买菜回来,在楼门口正遇见他出门。他提着琴盒,穿得很正式,说今晚有演出。我看着他向着公交车那边方向走了。
几点啊?齐静问邻居说。
五点来钟吧,邻居想了一下说。
谢谢您,她对邻居说。
不客气,邻居说完就回屋去了。
她和齐静顺着楼梯走下楼来,心里疑惑着。邻居说大维去音乐厅了,但是大维并没有在音乐厅出现,手机也没人接。这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大维在去音乐厅的路上出事儿了。
我们再去音乐厅看看吧,齐静说。没准儿大维路上有了什么事儿,晚了,现在也许到了音乐厅了。
好,她点头说。
齐静开上车,带上她重新回到音乐厅。她在路上几次打大维的手机,眼睛看着窗外,希望电话里有声音,或者能在路边看见大维。但是手机里依然是嘟嘟声,没人接,路边也看不见大维的身影。音乐厅的门口乱糟糟的,演出已经结束了,人们正在往外走。齐静把车停在音乐厅门口,她和齐静直接跑去了后台。在后台她们找到了团长,询问大维有没有回来。团长说大维一直没有出现,不知道现在到底在哪里。
你们能不能派人去找找大维?齐静问团长说。我们去家里找了,没有人。大维是你们乐团的人啊,他要是出事儿了,也是你们乐团的责任。
我比你们还着急,团长为难地说。但是大晚上的,北京城这么大,想找也没地方找啊,一点儿线索都没有。这样吧,明早我们还有个彩排,如果到时大维还没有出现,我们就去报警。手机不是有定位系统吗?公安局应该能找到手机的位置。
也只好这样了,齐静说。希望明早大维能出现。
她和齐静走回音乐厅门口,坐上车。她掏出手机来,对齐静说:
我给泽宁打个电话。
你怀疑是泽宁干的?齐静问她说。不至于吧。泽宁那样一个大人物,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儿吧?
嗯,她点头说。你不了解泽宁,他是一个嫉妒心很强的人,受不了别人跟我好,过去明宵入狱就是他干的。他要是怀疑大维跟我有什么,就做得出来这种事儿。我得问问泽宁。
那你赶紧问吧,齐静说。人的安危要紧。
她的手指冻得有些僵硬。她哆嗦着滑开屏幕,找到了徐泽宁的号码,拨打了手机,电话一下就接通了。
泽宁,孩子们睡了吗?她说。我有件事儿想问问你。
还没睡,徐泽宁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我在孩子们的房间里,给她们讲故事呢。你过一会儿,等孩子们睡了,再来电话好吗?
我就想问你一句话,她说。你能让孩子们等一下吗?
好吧,我去书房跟你说话,徐泽宁说。
电话里传来徐泽宁跟孩子们的说话声。她听见孩子们在让徐泽宁快点儿回来。徐泽宁答应着,来到了书房。
有什么问题啊这么火急火燎的?徐泽宁不高兴地问。
大维找不到了,她说。我想问问你,知道不知道大维的下落?
你问我干什么啊,我又不是派出所,徐泽宁说。你的朋友找不到了,我哪里知道。你不是今晚去看他的演出吗?
是啊,可是他没有出现,他们团长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了,她说。这事儿跟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徐泽宁恼怒地说。你什么意思啊你?以后少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泽宁,我说话是急了点儿,人命关天,对不起,她说。如果明早大维还找不到,他们团长要去报警,我也只好去公安局,把一些事情讲出来,帮助找到大维。
大维什么时候找不到的?徐泽宁问她说。
五点多,在从家里去音乐厅的路上,她说。
现在还不到十点,几个小时没见,就把你急成这样,徐泽宁讥讽地说。你跟那个大维什么关系啊?你对我都没有这么关心过。
泽宁,我不想跟你斗气,她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说。大维是个对工作很认真的人。演出没有出现,手机和家里的电话都没人接,如果不是出了事情,还有别的可能吗?
他有单位,出了事情有单位的人负责,徐泽宁说。既然跟你没关系,你着哪门子急啊?
他是我朋友,她说。朋友有事情,我不该关心吗?
有时你越关心就越糟糕,徐泽宁说。而且,你关心顶什么用啊?谁会听你的啊?沉住点儿气,大维不会有什么事儿的。如果大维明早还没有消息,我给你打电话找市局和国安部,我一个电话过去,用不了半天,他们就会把大维找到的。回去好好睡觉,明早我把孩子给送过去,有事儿我们明早谈 – 我要去接着给孩子们讲故事去了。
她合上手机,头靠在座椅后背上,闭了一下眼睛,让自己冷静一下。
泽宁否认了?齐静着急地问她说。
嗯,她睁开眼睛说。姐,你都听见了吧?
这么说跟泽宁没关系?
他的话我都不信了,她摇头说。他能当着面撒谎,眼睛都不带眨的。不过,他说大维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这点儿我倒相信。我觉得如果是他干的,他无非是要警告一下大维,也不能太过分了。我们回去吧,希望明早大维就会出现。
也只好这样了,齐静说。但愿如此。大维要是有什么消息,你赶紧通知我一声。
一定的,她说。
车开到她的楼下,齐静上楼来陪她坐了一会儿,一直等到快十二点,才回自己家去了。齐静走后,她坐在客厅沙发上,把手机放在面前的茶几上,眼睛盯着手机,心绪烦乱,一点儿也不想睡。她担心着大维,盼着电话响,心里七上八下的。她越想,越觉得这事儿跟徐泽宁有关。虽然徐泽宁矢口否认,但是她再也不相信徐泽宁的话了。大维是一个只知道艺术,对别的都不关心的人,平时人也单纯老实,从不惹事生非,对每个人都很好,也没有仇人。如果大维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她想她一定不会原谅徐泽宁,一定会不论什么代价也会跟徐泽宁离婚,因为跟这样的人继续生活在一起太可怕了。她后悔当初发现明宵入狱的时候,就该果断地跟徐泽宁离婚,但是那时,她还不知道徐泽宁是这样的人。
她知道大维爱她。齐静几次想给大维从文化部里介绍个姑娘,都被大维婉言谢绝了。这一段时间,她也慢慢地喜欢上了大维,有时晚上一个人在家,也挺想大维的,想要大维过来,跟自己在一起。但是他们都一直克制着自己。她是怕徐泽宁对大维作出什么事儿来,大维是怕她出事儿,也怕以后不能见到她了。为了孩子,为了徐泽宁的仕途,为了自己,为了别人,她一直忍让着。既使跟徐泽宁早已经没有了感情,既使发现了徐泽宁跟小寇好,而且还有了孩子,既使分居了,她也不敢去爱上别的人。她觉得自己一直想委屈求全,但是却使得自己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糟糕。忍让总有一个点,过了那个点之后,不能再忍让下去,宁肯破釜沉舟,也不能窝囊地苟且,她想。
凌晨五点多的时候,手机响了。她一把抓起电话,看见上面是大维的号码。
是我,大维微弱的声音从电话里面传来。
大维!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你在哪里?谁都找不到你,都快急死了。
我在延庆,大维说。昨晚在去音乐厅的路上,被两个便衣塞上了一辆汽车。他们铐上我,拿走了我的手机,一路往北开,把我带到了一处黑魆魆的山林里。我以为要死了,但是他们没干别的,只是把我的手机密码要走,把手机里的东西都拍了照。凌晨两点多,他们收到了一个电话,把手机还了我,放了我,把我放在山林里,自己开车走了。我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出山林,快冻死了,终于遇到了一个路过的好心的司机,把我载到长途车站,现在在等着早班的第一辆车回城里。怕你着急,赶紧给你打个电话,告诉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儿。
一晚上都在担心你,齐静也很担心你,你们团里也着急,都快要报警了,她说。到家后给我打个电话,我去看看你。
不用了,大维说。你带着孩子,也不方便。回去我要好好睡一觉,暖和一下,休息一下。今天演出,我穿的衣裳少,在山里都快被冻僵了。过两天我去看你,再把详情告诉你吧。
也好,她说。听到你的声音,我就放心了。别忘了早上给乐团打个电话,他们还在找你。
我知道,大维说。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打搅了你休息,你也赶紧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