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和往常一样的周五,火红的晚霞挂在遥远的天边,头顶上已经渐灰渐黑,衬着几条喷气战机演练留下的白线。克里弗斯镇高中的大球场则是灯火通明。草坪上的女生拉拉队和吹鼓手们一直在造势,看台上的观众也在不停地响应。镇上的网络电视台也来凑热闹,现场直播这场高中橄榄球比赛,由本地的鹰队对阵旁边塞莱镇的熊队。
高音喇叭里开始喊双方队员的名字,披挂齐备的孩子们从大门鱼贯而入,在鼓乐和欢呼声中从拉拉队中间穿过,在场上一字排开。几分钟后,球员入场完毕,鼓乐和喧嚣声渐渐平静下来。主持人迈特请大家起立。站在赛场边的你和莱恩停止了聊天,转向星条旗的方向。高中校花丽娜走上前去,从架子上拿起麦克风,开始唱The Star-Spangled Banner。
O say can you see, by the dawn's early light
What so proudly we hailed at the twilight's last gleaming
……
今年是你来美国的第26个年头,你对这个国家的政治和文化已经相当熟悉和习惯了。当然你也有不太明白的东西,比如本届总统的候选人,再比如橄榄球的比赛细则。
关于创普先生和克林顿女士就不用多说了,这二位放在一起竞选总统对广大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来说也是新生事物。至于橄榄球嘛,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倒是很习惯甚至很喜欢,你却一直觉得像是两群大猩猩在打架。去年你意外发现女儿克莱尔有了男朋友,是高中橄榄球队的四分卫达科塔,你有点担心,就报名成为球队的志愿者,每次比赛的时候随队帮忙,这样你就有机会监视克莱尔和达科塔了。后来你发现,和你心目中的大猩猩比,达科塔还算是个不错的孩子,至少在你面前他总是显得比较有规矩。据莱恩说他去年的数学成绩是B-,这在橄榄球队员里应该是相当不错了,不知老师是不是因为他是校队主力暗中给他加了分。莱恩是高中的数学老师,去年也教过克莱尔,他说克莱尔是他最棒的学生。大概由于这个缘故,你俩一见如故。
现在达科塔就站在离你不远的地方,那个穿12号深绿色球衣的孩子,只是拉拉队里已经不见了克莱尔。想起克莱尔,你就又想起她的双胞胎姐姐克洛伊和她们的妈妈阿莴。她们那里现在应该是夜里十二点多,不知她们都睡了没有。
And the star-spangled banner in triumph shall wave
O'er the land of the free
丽娜的歌声把你的思绪引回到在空中飘舞的星条旗上。背后的观众席开始出现零散的掌声和口哨声,整个球场在酝酿着今晚的第一个高潮。但丽娜的最后那半句“and the home of the brave”并没有唱出来,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枪声。是的,你的经验和灵感告诉你那是枪声。你扭过头去,只见一个黑衣黑裤的人拎着一把大号手枪正从你们这边的边线进入赛场,一边走一边向场内的孩子们射击。两个孩子中弹倒下,剩下的四散奔逃。
“哎,你!”你还在想着球场大门口的警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赶过来的时候,身边的莱恩已经一边大喊着一边向黑衣人冲了过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手枪。莱恩一边跑一边向黑衣人射击,黑衣人也转身举着枪向莱恩冲过来。你听到子弹从耳边掠过的声音,却忘了躲避。
两秒,也许是三秒钟后莱恩中弹倒在地上,枪掉在一旁。黑衣人一边换弹夹一边走到莱恩身旁,停下,把枪对准莱恩的头部。
你似乎看到了黑衣人略带嘲笑的眼睛,然后你听到三声清脆连续的“啪啪啪”。
你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早上八点。这是你多年的习惯了,八点起床,九点出门上班。最近几年你虽然时常选择在家工作,但你仍然保持八点起床,这样你的生物钟就不会受到干扰,到时候肯定会叫醒你。
你起来冲了个淋浴,下楼到厨房煮上咖啡,然后打了两个鸡蛋开始煎。一只灰白相间的美洲短毛猫趴在饭桌旁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你。这是蒂娜,阿莴给起的名字,已经十二岁,属于奶奶级别了。
桌上的手机响了。蒂娜扭头看了一下,再扭过头来继续看着你。你关了炉灶的火,过去拿起手机,来电显示是阿莴。
“哎,阿莴!”
“肯,你没事吧?”有了孩子之后,阿莴和你一致决定给你起个英文名叫肯,这样等孩子长大了就不用向她们解释你的中文名耍耍是什么意思了。
“嗯……没事。你都知道了?”
“BBC已经播了好几个小时了。”总统大选前这么敏感的事的确会传得很快。“肯……要不要来伦敦歇一、两周?”
“哦,下个月吧,感恩节的时候我过去。”你最近有两个报告要完成。
“肯,你最好做点心理咨询。”
“我知道。”昨天警长拉瑞向你提过同样的建议。“孩子们睡了吗?”
“睡了。”
“那我明天给她们打电话。你也快睡吧,都一点多了。”
“You take care!”
“You, too!”
挂了电话,你把煎蛋盛到盘子里,倒了杯咖啡,端到饭桌前坐下。打开电视,里边正在评述昨晚的枪击案:两死,包括白人枪手约翰福斯;六伤,包括枪伤和碰伤,都没有性命之忧。你换了个台,还是关于枪击案:这是只有五千多人口的克里弗斯三十年来发生的首起谋杀案。二十七岁的枪手是个由基督徒转化的穆斯林,家住二十英里外的郊区。目前县警和州警正在调查作案动机,联邦调查局随时可能介入。你再换个台,电视里在采访几个目击者,还反复插播了当时唯一在现场的媒体克里弗斯网络电视台的一段录像:枪手连续开枪,换弹夹,把枪指向莱恩,突然头部中弹,倒地。一个人平端着手枪小心翼翼地走入画面,踢掉枪手手里的枪,低头看了看,把自己的枪收起来,把头向镜头这边扭过来,放大,定格。
那个大头像就是你。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三个小时,你眼前还不时浮动着约翰带着嘲笑的眼神像一截树桩子一样倒下的情景。你端着深灰色的贼哥萨尔走过去,确认了他头上的三个弹孔后才合上保险,装枪入套。
“谢谢你,肯!”旁边是莱恩沙哑无力的声音,“谢谢上帝!”
你扭头看着莱恩,想说话,可胃里忽然翻搅起来。杀人可以是件很容易的事,可杀完人就未必了。
吃完早饭,你把餐具用水冲了一下放进洗碗机。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是克里弗斯镇办公室。小镇十几年前为了精简财政而公投取消了镇政府,改为经理聘任制管理日常事务。
你用毛巾擦了擦手,拿起手机:“哈罗,我是肯!”
“哎,肯,我是凯蒂,”小镇很小,你认识凯蒂,她是镇经理助理。“昨天晚上镇监委会连夜开会,决定授予你镇英雄勋章,请问你能不能今天下午三点整来镇办公室参加颁发仪式?”
“哦,我有点头疼……不过,好吧!”
“谢谢,肯!那下午三点见!”
克里弗斯镇办公室位于横穿小镇的116号公路北侧,在一幢老式石屋内。这座石屋七十多年前由本地出产的百万富翁弗兰德赠送给小镇,所以又叫弗兰德屋。
差五分三点的时候你开着黑色的特斯拉来到弗兰德屋,发现通往屋后停车场的路被一辆警车挡住了。你慢慢向警车开过去,等离警车还有十来尺的时候,对方不知是认出你来了还是觉得惹不起,就把警车侧转了一下,腾出左边的路让你过去。迎面是几个高中生每人举了个牌子,上边是从网络电视上打印出来的你的定格头像,你一夜之间竟成了名人。要是在你头像的下边写上“Make Cliffs Safe Again!”大概你就可以直接拿去应聘镇经理了。你笑了笑,拐进停车场。
平日空荡荡的停车场今天还挺满当,北边停了好几辆有标志的和无标志的警车,竟然还有州警的警车;南边则聚了不少人,有貌似本地的居民,也有明显从外边来的记者。你找了个车位停下,打开车门走出来,一眼看见了邻居梅森和琳达,你们隔着人群相互招了招手。镇经理艾伦迎了上来,和你握了手,寒暄了几句就领着你来到弗兰德屋后门外临时架起的麦克风前。这里已经站了几位嘉宾,一个略有秃顶的高大老头走过来伸出手说他是克瑞斯班颇,你马上反应过来这就是最近老在电视上打广告的州长候选人。和老头寒暄完,又有个小老太太过来说她是阿里森克劳斯,你认出这是本州竞选连任的国会参议员。在这大选前最后的冲刺阶段,今天这种场合的确是职业政客们曝光的好机会。不过你是不会为他们背书的,因为你还没有碰到那个值得你背书的人。
三点零五分,凯蒂接通麦克风,递给艾伦。艾伦建议先为昨天遇难的本镇十八岁居民强尼霍费尔默哀一分钟,然后他低下头默默祈祷。一分钟后,艾伦抬起头来:“昨天是克里弗斯建镇一百五十三年来最黑暗的一天。所幸的是,我们有自己的英雄。”艾伦把头转向你,“我们的英雄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挺身而出,制止了邪恶!”
短暂的掌声后,艾伦回顾了克里弗斯英雄勋章的来历:义务消防员彼德克兰在一九八零年的一场大火中救出三个五到十岁的孩子,自己却被丙烷爆炸夺去了生命。当时的镇委会决定设置克里弗斯英雄勋章,用以表彰那些对克里弗斯居民的生命安全做出杰出贡献的人。三十六年来,小镇一共颁发过三枚这样的勋章。“今天,我很荣幸有机会把第四枚克里弗斯英雄勋章颁发给我们的居民肯齐,并对他昨天阻止犯罪、英勇救人的行为表达最崇高的敬意!”
在掌声中,艾伦接过凯蒂递过来的勋章,走到你面前,再次向你致谢,把勋章别在你的胸前,然后艾伦和嘉宾们站在你的两旁合影。为了应付这个仪式,你特意去理了发,还换了件灰色的衬衫,打上黑色的领带。不过下身你专门穿了牛仔裤和休闲鞋,和两旁的人形成反差。
照完相,有记者问你有何感想。你想了想坦率地说:“很荣幸今天我能站在这里,谢谢大家!但我不是英雄,莱恩才是。”
“谁是莱恩?”
“莱恩是我们高中的数学老师,他是第一个向枪手射击的人。”
“就是你从枪口下救了的那个人吗?”
“是的,我救了他,但他救了更多的人。”如果莱恩没有挺身而出,肯定会有更多的孩子挨枪。不过记者们显然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们感兴趣的是你。
“齐先生,你当时害怕吗?”
“当然。”
“用的是什么枪?你打得好准,你经常练枪吗?”
“贼哥萨尔P229。”
“你什么时候开始拥枪的?有几支?”
“时间不长。”
“你今天带枪了吗?你支持公开携枪吗?”
“我支持拥枪,但反对公开携枪。”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那样不对。”
散场的时候,凯蒂递给你一个镇办公室的专用信封,说里边是艾伦和镇监会主席昂莱签了名的英雄证书。拉瑞跟过来拍拍你的肩膀,再次提醒你如果需要心理咨询的话可以和他联系,他们有专门用来帮助警察的心理咨询服务,也可以帮助像你这样的人。
“好的,拉瑞,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谢过拉瑞,你走向自己的车。车前站着一对男女在聊天,一对亚裔,男的一脸略显花白的络腮胡子,看不出年纪,女的很年轻,一头长发,个子不高但很苗条。见你过来,女人扬起头:“哎,肯!”
女人一喊,你忽然觉得她有些面熟,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不记得了?”对方显然看出了你的茫然,“我是萨拉,听过你的讲座。”
萨拉,你想起来了,她是州立大学云城分校的中国留学生,中文名叫何韵,英文名叫萨拉。你问过她是Sara还是Sarah,她说是有h的那个,因为她喜欢h。
“嗯,记得记得。”你急忙接住递过来的小手,轻轻握了一下。
“你好棒哦!”萨拉一副近乎崇拜的样子,一笑露出俩酒窝。“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满世界都在讲肯肯肯!”
你耸了一下肩。
“哦,对了,这是托尼。”萨拉把旁边的男人介绍给你。
“骆奕雄,大家都叫我托尼。” 男人伸过手来。
你也伸出手去:“托尼你好!”
握过手,托尼解释了来意:“我们云城的唐人街这些年老出事,都是附近的黑人干的,所以我们一直想搞个枪会,镇镇那些坏蛋。昨天我们的枪会正式成立了,我是第一任会长,想今天晚上搞个爬梯庆祝一下。齐先生肯定是枪的专家,又是大英雄,能不能去捧个场,给大伙鼓鼓劲?”
云城是州里的第二大城市,离你家半小时的车程。那里有几条街臭名昭著,城里的恶性犯罪大都发生在那里,所以是警方的重点照顾对象。可最近的“关注黑人生命”运动让警方感到不安,所以他们放松了巡防,结果黑案变本加厉爆发。这是典型的美式恶性循环之一。不过,那是云城人自己的事,你和托尼既没交情,也不想和枪会有什么瓜葛,所以你决定推辞。
“我……今天得去看个朋友。”
“肯,pleasss……”萨拉夸张地抓住你的胳膊。
“你也是枪会的?”
“我才不玩枪呢,”萨拉的手离开你的胳膊,“我和托尼是一个教会的。”
“哦……”原来都是上帝的孩子。“实在抱歉,改天再说吧。”你礼节性地开了张空头支票。
萨拉和托尼都没有应声。
你和俩人道了声“拜”就打开车门,坐下,把凯蒂给的信封里的证书取出来扔到副驾驶座位上,摘下胸前的勋章装进信封里,把信封折了几下放进裤兜,再把领带解下来也扔到副驾驶座位上,关上车门,启动了发动机。
萨拉和托尼还站在那里看着你,你冲他们挥挥手表示告别。萨拉跨前一步伏在的车窗前,眼睛隔着车窗玻璃对上你的眼睛。你摇下车窗,萨拉细声细气地说:“要不你会完朋友再去也行,反正他们大概要闹个通宵。”
“嗯,那……给我个地址吧。”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为啥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主意。你按了一下方向盘上的语音指令键,准备给导航仪输入目的地。
萨拉回头看了一眼托尼,再转过头来,脸上又出现了俩酒窝:“我当你的GPS行吗?省得你一会变卦。”
十分钟后,你的车在伊丽莎白医疗中心的停车场停下。你本想让萨拉在车里等着,可又觉得不太合适,就领着她进了医院。你在便餐厅买了三杯咖啡,一杯递给萨拉让她在那等你,自己端着另外两杯准备离开。
“肯,”萨拉叫住你,“能给我你的手机号码吗?” 这女人心还挺细。
你把自己的号码念给萨拉,让她给你打一个试试。等感到手机在裤兜里震动的时候,你告诉她收到了,可以挂了。
你进来的时候,莱恩正躺在床上看电视里的大学橄榄球联赛。你递给他一杯咖啡,端着另外一杯拉了把椅子在他的床边坐下。
莱恩的情况看来不错,他说他最快下周就可以出院。你问他还疼不疼了,他说还可以,护士每四小时给他吃一次止疼药。你开玩笑说很多人吃止疼药最后都吃上瘾了,莱恩笑笑说那除非他再挨一枪。
你们聊了一会大学联赛,然后你问他高中有没有他的临时替补。数学老师在你们那里一直短缺,替补可不是那么好找的。
“他们得找个永久性的,” 莱恩自嘲地笑了一下,“刚才他们已经通知我我被解雇了。”
“啊?”你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啥?”
“因为我在校区带枪。”学校有明文规定学生和员工都禁止在校区带枪。
“可是……”可是莱恩昨天明显有功啊,他本可以和大家一起溜掉的,那样就啥事都没有了。“我周一去找一下罗斯,你这属于特殊情况。”罗斯是高中校长。
“别,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没有人是特殊的。”
杯里的咖啡干了以后,你把空杯子扔进床边的垃圾桶,起身和莱恩告辞。
“保重!”你握了握莱恩的手,从裤兜里掏出凯蒂给的那个信封放在床头柜上。“我有个礼物给你,莱恩,等我离开你再打开。”
在夕阳的余晖中,你的黑色特斯拉从72号入口驶上通往云城的高速公路。车开始在自驾状态下以九十英里的时速行驶,萨拉也在收音机里找到了她想要的音乐台,音箱里飘出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男声。
“嗓子有点像鲍勃迪伦。”你脱口而出。
“就是鲍勃迪伦。”
“真的?这歌叫什么?”
“Lay Lady Lay。”
“哦……”你原来听过这个调调,可一直不知道歌名,也不知道这是迪伦唱的,你只记得他的Blowin’ in the Wind。“这家伙竟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是有点意外,不过我喜欢意外。而且,”萨拉的头随着歌声轻轻摇动着,“迪伦得什么奖都应该,他是在世的最伟大的歌手。”
你心想这女人大概真的有种崇拜情结。
“听说他不准备去领奖。”你记得新闻里说诺奖委员会都联系不上迪伦。
“刚刚有消息说他也可能会去呢,为什么不呢?”
萨拉的反问让你想起大学时一位教授的口头禅:“Why not?”你就此学会了在自己没有答案的时候就用这个反问对方,屡战不败。可惜考试的时候你不能用这个策略答题。
“你肯定很喜欢音乐了,”你假设自己的猜想成立,“除了音乐,你还喜欢什么呢?”
“旅行、看电影、做梦。”
听到电影,你来劲了,年轻的时候好歹你还在北京电影学院混过几天呢。
“你最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你给出多重选择:“言情?悬疑?推理?肯定不会是动作片了?”
“我最喜欢幻想类了。”
“幻想类?”你有点意外,“Fantasy?Sci-Fi?”
“Both。”
“为啥?”
“为啥不呢?”萨拉又抛出个why not。她扭头看你没反应,就解释道:“只有在幻想片里,你才可以不受任何限制表达你想表达的东西。”
看来萨拉是个比你还自由的自由派。
“嗯……那你最喜欢哪个幻想片呢?”你又给出多重选择:“Star Wars?Batman?Beauty and the Beast?”
“Blade Runner,看过吗?”
“所有的瞬间都会随时间逝去,就像雨中的泪水。”你耳边又响起复制人罗伊平静的声音。Blade Runner,比旁边这个女人还大至少十岁的老电影,讲的是一个复制人猎手被一个喜欢上他的异性复制人缠上的故事。
“Blade Runner好像没有Star Wars什么的那么有名啊。”
“有名并不代表好,好并不一定就有名。”萨拉的逻辑有点怪,不过你很同意。
“你知道Blade Runner前后有几个版本吗?”你问。
“七个。”
“你看过哪个?”
“导演剪辑版和剧院版。”
“你更喜欢剧院版?”
“嗯。”这次没有意外,说明她还是女人,而且是喜欢做梦的女人。
导演版和剧院版的区别主要是结尾,前者在复制人猎手戴克德和复制人瑞秋走进电梯后就嘎然而止,形成悬念,和整个电影高度统一,而剧院版则让俩人坐在戴克德的车里,伴随着戴克德从未来传来的画外音,表明二人happily ever after。你更喜欢导演版,因为在你看来,任何未来都只是也只能是一个悬念。
十九年前你研究生毕业后,先去纽约混了一段,然后和阿莴在伦敦汇合。那时你们根本不需要考虑未来,你们的未来就是俩人吃吃喝喝亲亲热热。在阿莴的公寓里闲置了大半年后,你意外地收到总部在云城的美国半官方战略研究机构普斯特基金会的邀请,说应你研究生导师乔治邦赛尔的推荐聘你去做研究员。你给乔治打电话,乔治说他是普斯特多年的秘密顾问,现在他们急需一个有你这样背景和经历的人,如果你去了,你的未来就笃定了。于是你去了,和阿莴在全州公认的养家之地克里弗斯买了两亩地,盖房定居。十几年后,你发现你并不想把自己的未来和普斯特挂上钩,你想等克莱尔和克洛伊上了大学就辞职不干了,反正到时候你会有足够的钱退休,你准备和阿莴花上一、二十年游走世界。可是,计划中的未来还在远方的时候,阿莴已经带着两个女儿去了伦敦。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你的未来又成了未知。
收音机里的Lay Lady Lay已经播完了,你把音响的声源选择换到蓝牙状态,从手机里找到希腊人Vangelis谱曲,英国人Dick Morrissey演奏的那首Blade Runner爱情主题,萨克斯管梦幻缠绵的声音开始在车里回荡。
萨拉瞟了你一眼,似乎不太相信你手机里还会藏着这支曲子。
你笑笑:“我有Blade Runner所有的七个版本,你信不信?”
虽然你的雇主是在云城,但你很少去逛那里的唐人街。唐人街附近的治安不太好,你也不喜欢街上弥漫的杂货味。偶尔去的时候,多是去买豆腐。你总是从座落在城北的普斯特大厦沿着马丁路德金大道南下,在骑士路向左一拐就到了那家翠华园。今天要是也那么走会白跑很多路,所以你从环城路南边的出口下了高速路北上,然后按照萨拉的指引左拐右绕再左拐,觉得自己快转晕了的时候,萨拉一指说那就是托尼家。
托尼家在唐人街的最南端,被一堵围墙包裹着,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主大院,只是这墙并不高,只有三尺。萨拉说这是城里规定的民用围墙的最高高度,虽然墙本身没有实质性的保护作用,但有了这堵墙,房主就可以对擅自闯入的任何人格杀勿论了,因为这是他勿容置疑的领地。南边不远就是一个黑人的烂区,你意识到这种格杀勿论的律法是多么的冷酷,但对托尼这样的居民来说又是何等的重要。
到了托尼的院门口,你把车停下,摇下车窗,按了一下路旁竖立的对讲机的按钮。
“哈罗!”一个女人嗲嗲的声音。
“你好,我是肯。”
“谁?”
你正要解释,萨拉把头凑过来冲着对讲机喊:“咪咪,是我!”
大门“啪嗒”一声打开了,你驱车驶入,大门又在你车后关上。
房前的车道上已经停了几辆车,你把车停在最后一个空档。你和萨拉下了车,来到房子的前廊,萨拉正要按门铃,门从里边打开了,一个个子不高胸脯不小留着卷发略显妖娆的年轻女人出现在门口,半秒钟之内上上下下把你看了个遍。萨拉上前先和女人小声叽叽喳喳了几句,然后给你们做正式介绍:“这是肯,这是徐丽,我同学。”
你和徐丽握了手问过好,两个女人就拉着手进了屋,你像保镖似的跟在后边。屋里到处都是人,大家边吃边聊很是热闹。屋里的装饰、摆设,客人们带来的餐饮、礼品,还有大家的乡音让你觉得有点像来到中国南方的意思,唯一提醒你这是美国的东西是墙上挂的创普的头像和他的竞选标志。
“哎,肯!”托尼在那边向你招手。
你走过去和托尼还有周围的人握过手致过意,托尼给你倒上酒,然后向你推荐新西兰烤全羊。
刚进来的时候,你有点云里雾里的感觉,酒足饭饱之后,你基本上已经搞清楚了。客人们有十几家,除了你和萨拉都是住在这条街上的。托尼和几个老一辈的是福建同一个渔村的发小,八十年代初先后偷渡到美国,聚在云城一带打黑工。后来赶上所谓的里根大赦,大家都拿了绿卡,然后就商量着在这个地带买房开店,因为这里的价格便宜,后来其他的华裔移民也跟进,慢慢的就有了现在的唐人街。
托尼刚出来的时候,儿子才两岁。有很长时间他不能回家,但总是按时寄钱回去。等他总算拿到绿卡了,老婆已经有了新的相好,和他拜拜了,然后他就一直单着。去年他在华人教会认识了萨拉和徐丽,被徐丽猛追,俩人就好上了。后来徐丽干脆搬到托尼家住,用萨拉的话说既省了房钱又省了饭钱还解决了生理需要,一举三得。当然这是她私下跟你说的。
饭后托尼请大人们到地下室改装的简易射击房热热身。你轻易地就就击败了大家,而且把萨拉看得也手痒了,你就花了几分钟手把手教她怎么用枪。后来托尼请你给大家讲讲枪,你就简单介绍了一下射击的要领,作了示范,然后你转述了拉瑞反复强调的两点:一、枪拔出来,可能就会有人倒下,也许是对方,也许是自己。二、枪固然重要,但技巧更重要。你解释说第一点意味着你对自己和他人的责任,第二点是说枪再好也不会自动击中目标,你必须掌握射击的技巧才行。
回到上边闲聊的时候,你建议大家抽时间去上公民警校。公民警校是很多警局提供的免费培训,目的是帮助公民了解警局的运作、学习应对犯罪的策略和措施、以及熟悉枪械的使用和维护等等。公民警校的另一个好处是给你一个和当地警局交流的机会,以后碰上麻烦事,警局有你的熟人或朋友会有意想不到的帮助。你告诉大家你最近就上了一期县警局主办的公民警校,一共八次活动。因为你是班上唯一的亚裔,所以被警长拉瑞当作典型,事事优先,最后还被奖励玩了一次警用阻击枪。
你一直等着萨拉说回家,那样你就可以顺便送她了,可她好像就是没那个意思。夜已经很深了,你只好站起来和托尼告辞,准备回家。托尼把你送到门口,萨拉才在最后关头追过来。
“肯,能不能给我一个ride?”
你忽然觉得ride这么用好像可以有两个意思。
“哦,没问题!”你嘴角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
出了门,夜有点凉,萨拉两手抱在肩膀上。你有点想把她揽住替她挡风的冲动,但你没有伸手,只是默默地陪着她走到车旁。你替她打开车门,看着她坐进去,再轻轻关上。
萨拉的公寓在州大云城分校的校园内,十来分钟的车程。你在公寓楼下来宾停车处停下来,和萨拉互道晚安。萨拉打开车门,又转过头问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好啊。”
你把发动机息了火,正要开门,萨拉却把门关上了。
“要不到你那去吧,我是和别人share的公寓。”
空气好像开始燥热。
“行,”你看了一眼萨拉,她也正看着你。“去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七个Blade Runner的版本。”
高速公路在这个时间段显得异常开阔,特斯拉以一百英里的时速平稳前行。你和萨拉都沉默着,车里只有塞瑞斯卫星电台的慢板爵士乐若有若无的漂浮着。
读研究生的时候,你们学校有个异常严苛的规定:天黑后教职员包括像你那样的学生助教不得和自己的学生见面,以防老师利用特权占学生的便宜。你虽然算不上萨拉的老师,你只是每年去她的学校开一次关于东亚和美国关系的讲座而已,不过你还是觉得有点guilty,有点利用特权占便宜的意思,只是到底是什么特权连你自己都说不清楚。
一辆小型越野车出现在你的视野里,然后迅速放大,以七十英里的标准时速结结实实地挡住你的去路。这段路是双线高速路,由于你的时速,你习惯性地走在左车道,现在只好换到右车道超过去。片刻,越野车从你的后视镜中消失。你轻轻叹口气。你不喜欢那些霸着左车道的人,而那些人大概也不喜欢你这种不守规矩的疯子。
爵士乐突然消失了,音箱里传出电话铃声,来电显示是外州的号码。这么晚接到陌生电话好像还是头一次,你等铃声响过三次后按下方向盘上的通话键。
“哈罗!”
“哎,能跟齐先生讲话吗?”音箱里是一个女人脆脆的声音。
“你是哪位?”
“我是迈根尧伊,唐纳德创普的竞选经理助理。”
“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号码?”你的手机号是非公开的。
“哦…这个我不便告诉你。”
你没再问,直接按了方向盘上的停止键。
半分钟后,电话铃声再次响起。你按下接通键,等着对方说话。
“哈罗,我是考莉因康威,创普的竞选经理。”另一个女人略带沙哑的声音。“你好吗,齐先生?”
“还行。你呢?”
“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从哪儿得到的这个号码?”
“是你的朋友托尼给的。”康威没再浪费时间。
仅仅因为一起吃了一顿饭,并不代表因此就是朋友了,你的朋友名单是很短的。
“我能帮你什么吗?”你礼节性地问。
“绝对能。创普先生明天下午在云城有个造势集会,主题是弘扬公民拥枪的宪法权。我们特请齐先生出席,届时站在创普先生身边。会后创普先生将和你单独合影并在照片上签名。”不愧是共和党史上的第一个总统竞选女性经理,说话跟唱歌似的。开完优厚条件,康威又加了一句:“明天集会的时候请齐先生记住不要带枪。”
鼓吹一项权利的同时又不允许别人行使这个权利,这多少有些讽刺。世上的事莫过于此,这个人从这个角度看说是这个样子,那个人从那个角度看说是那个样子。其实俩人都没错,错的是他们没有也从对方的角度看看再下结论。
“明天是周日,你不休息吗?”你开了个玩笑。
“我现在每天工作24小时,一周工作7天。”
“你真行!不过,明天我休息。”
“你什么?”对方显然有些意外。
“我不会去的。晚安!”
挂了电话,你看了一眼萨拉。她看出了你的意思,就解释说晚饭的时候托尼向她要你的电话号码,她就给了他,但没想到他会转给不相干的人。你说没关系不用介意,然后你顺口问她喜不喜欢创普。
“我不会喜欢自恋狂的。”
你悄悄松了口气。记得普斯特的一个研究两性关系的报告里曾提到过影响两性关系的重大问题依次是对待政治的态度、对待性的态度和对待钱的态度。钱多点少点其实是很容易忍受的,政治见解不同就难办了。
“我能看看你手机里都有什么音乐吗?”萨拉换了个话题。
你从兜里掏出手机,开了锁递给萨拉。萨拉的手指在手机上划拉了一会,然后把车上的音响系统从塞瑞斯卫星电台换成蓝牙状态。吉他的前奏响了起来,你听出这是詹姆斯布朗特的You're Beautiful。
My life is brilliant
My love is pure
I saw an angel
……
随着歌声你想起当年和阿莴在英格兰埃克司摩尔国家公园飚车的事,那天你一时兴起,骑着摩托车带着阿莴在林顿附近一条又窄又颠的山道上飞车,东倒西歪的几次差点翻到海里去,吓得阿莴从后边使劲抱住你哇哇大叫。回到旅馆,你本以为会挨罚,不想阿莴神秘兮兮地告诉你她现在好有情绪。你一时没明白是啥情绪,阿莴就坏笑着剥你的体恤衫,你恍然大悟,把阿莴抱起来扔到床上。
You're beautiful, it's true
There must be an angel with a smile on her face
When she thought up that I should be with you
But it's time to face the truth
I will never be with you
吉他的最后一个和弦在空气中渐渐消散。你突然向右打方向盘,特斯拉穿过79号出口,驶上一条乡间小道。导航仪慢条斯理地请你往回开,萨拉也扭过头来。
“带你去个地方。”你说。
克里弗斯座落在一个大平原中,附近只有一些小山丘,最高的一座叫切诺基峰。虽然只有二百英尺高,但这座山峰非常奇特,东边像普通的山丘,有树有草有土,西边则是一片峭壁,好像有人把山劈成了两半,带走了一半又留下一半。这段峭壁是当地的一景,白天站在上边可以望到远处的克里弗斯和密西西比河,傍晚时分更是看日落的好地方。峭壁下边有两个早就褪了色的十字架,据说当年有个老头带着小情人从这里跳下去了。
你把车停在切诺基峰顶,熄了火。下了车,你领着萨拉走上一个平台。这个平台其实就是一块天然的大石头,上边没有灯,但星光把平台照得足够亮。平台边上没有栏杆,白天往下看还有点晕,现在下边是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抬头则是漫天辰星,比在城里时多了不知多少倍,半个月亮挂在那里似乎伸手可得。
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你还在北京的时候,在这样的深秋的一个夜晚,你曾经和一个女孩骑车从北大到清华再到圆明园,最后坐在西洋楼大水法的断石上望月。冷风吹来,女孩偎在你的胸前,你搂住她的肩膀,她把头靠在你的肩上,你扭过头去,她扭过头来,四片嘴唇碰在一起。那是你第一次吻一个女人,那么甜,那么粘,那么火热,那么自然。只是那个瞬间已经逝去,正如和阿莴在林顿飞车的瞬间。
夜凉如水,萨拉似乎打了个寒颤。你伸出胳膊,把她揽在怀里。
传说中的天使都是头上有光环背上有翅膀的,你眼前的这个却既没光环也没翅膀,但你知道她是天使,因为你现在需要天使。
天使还在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你,你辨不清她的神情,只是在她的注视下觉得下腹越来越涨。你睁开眼,萨拉正站在床边,从厚厚的窗帘边缘折转进来的光映衬着她的轮廓,使她显得朦胧,柔和,又有些神秘。
“Hi…morning!”你从被子下伸出右手抓住她的左手。
“Morning…”萨拉似乎吓了一跳, “我去煮咖啡。”
萨拉轻轻挣脱了你的手,背影很快在卧房门口消失了。片刻,楼下响起研磨咖啡豆的声音。
你下了床,先去卫生间小小的方便了一下,然后刷牙,冲澡,穿上衣服往楼下走。在楼梯上你隐隐听到一声门响,接着蒂娜在你眼前一闪而过。你来到楼下,蒂娜正扒着门旁的半透明窗帘往外看。顺着蒂娜的目光望去,萨拉站在一辆出租车旁。她拉开车门,抬头往你这边看了一下,坐进去。一转眼车就不见了。
你有些沮丧,没想到萨拉会不辞而别。你想起昨晚骤雨初歇之后,萨拉蜷在你的怀里闲聊,突然问起你和太太到底怎么了,你说你们已经离婚了。萨拉追问“Why?”你不愿多谈,就随口应了个“Why not?”也许是这个让她不高兴了?还是她担心自己会陷入徐丽式的“一举三得”窘况?要不就是她终于发现你老了,后悔了?你还以为你昨晚的表现不错呢!不管怎样,你并不是很担心萨拉会一去不返。昨天在很大程度上是她主动的,所以她应该并不讨厌你。
回到便餐厅,桌上多了杯咖啡,旁边的盘子里有两个煎鸡蛋。你昨天夜里曾许诺说今天早上给萨拉做煎蛋,现在看来这第一个诺言就泡汤了,不过这也算不得是你的过失,因为你根本就没有机会去实践诺言。女人呢,总有让人捉摸不透的时候,也许这正是她们的魅力所在?就像一本书,你有对未知的期待才会继续读下去。
你拉了把椅子坐下,端起咖啡。蒂娜也回到旁边的椅子上,趴在那里一声不响地看着你。你又想起梦中的天使,难道那不是萨拉而是蒂娜?
周一创普和克林顿两位老人做了最后的冲刺,和平结束了美国历史上最丑陋、最分裂、也最搞笑的总统竞选。你和普斯特的同仁们也没闲着,抓紧时间做投票前的最后民调和数据分析。下班的时候你想起萨拉,就给她发了个短信,问她第二天晚上能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
周二中午你又给萨拉发短信告诉她你可以下班的时候去接她,但下班的时候萨拉并未回信,你就自己开车回家了,顺路买了牛排。你不太会做饭,只会烤牛排。等你把一切都准备好,酒也摆上了,就快七点了,萨拉还是没有消息。你自己倒了杯酒,盛了块牛排,边吃边看电视里的大选开票直播。
牛排吃了一半,门铃响了。你有些意外,也有点惊喜,急忙起身过去开门。外边是个你熟悉的女人,但不是萨拉。
“阿蓓!”你看了看她身后,什么都没有,连个箱子都没有。“阿辉呢?”
“阿辉还在伦敦呢。”阿蓓大概累了,嗓子有些哑。
你似乎有点明白了,后天是阿莴的生日,阿辉特意从香港赶到伦敦祝寿去了。
阿蓓进了屋先去卫生间补了妆,然后默不作声坐下吃你给她准备的沙拉和牛排,顺便干了两杯红酒。吃饱喝足之后,阿蓓用餐巾纸仔细擦了擦嘴,才两只大眼一忽闪,无限温柔地盯着你说:“肯,你老婆上了你朋友的床,你怎么就跟没事似的?
你一定是很尴尬,运了半天气才吐出一句话:“我现在已经没老婆了。”
阿蓓站起来,慢慢踱到你身后,俯下身抱着你的肩膀在你耳边轻声道:“离了婚就算完了?你就不想报复她一下?”
阿蓓嘴里的热气吹得你耳朵里痒痒的,而你心里却像打翻了个辣椒罐,火烧火燎的但说不出话来。
阿蓓煞有介事地用舌尖舔了一下你的耳垂,然后往你耳朵里吹了句:“我去take a shower。” 说完她抱起蒂娜上了楼。
你把饭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下,从冰箱里拿了瓶啤酒,来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创普已经明显领先了,有一举吃掉中西部蓝州的意思,但你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选举上了,你在想一会如何应对阿蓓,这个比选总统难多了。
阿莴和阿蓓从小是闺蜜,高中时遇到阿辉,俩人同时喜欢上他,就来了个少年三人行。十八岁的时候他们在天安门广场偶然遇到你,你的一个令人意外的强吻让阿莴决定退出。七年后阿辉和阿蓓在英国结婚,八年后你和阿莴在美国的第二次意外相遇让你俩走到一起。
而阿莴和阿蓓则依然是闺蜜,你曾笑把她俩的闺蜜情称作传奇。传奇的一大亮点是阿莴和阿蓓搞的一个互访协议,单数年阿莴生日的十一月大家在阿莴家聚会,双数年阿蓓生日的六月大家在阿蓓家聚会。这些年下来,从无例外,连轻易不让外人碰的蒂娜都把阿蓓当成了半个主人。
传奇的另一个亮点是今年六月你们从阿蓓家回来后,阿莴突然提出离婚。近几年你俩因为孩子的成长和教育常常意见相左,一个主张宽松,一个主张严控,有时候两个人都有点过于投入,剑拔弩张的像辩论中的创普对克林顿。你还以为阿莴是为了那个,没想到她却告诉你是因为她一直还恋着阿辉。你想起过去大家聚会时的种种,那些貌似好友情谊的亲密现在看来满是暧昧,于是你黯然同意。正赶上阿莴的母亲病重,你们就一揽子协议,让阿莴带着孩子移居伦敦接管家族产业,你留在克里弗斯自由发展。
至于阿辉,他在香港的事业一直很顺,前两年如愿以偿荣升香港高等法院法官。只是他和阿蓓一直没有孩子,不知是不是这个影响了俩人的感情。不过有了孩子又能怎样呢?情感是人类最难解释的东西,来的时候啥也挡不住,去的时候也一样。
电视里的数字还在不停地变化着,你的脑子已经停转了。你把啤酒放到茶几上,往后一靠,阖上双眼。
你不太清楚阿蓓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阿辉和阿莴之间的事,但显然她已经知道了。现在她大老远的跑来摆明了是要大闹天宫,也许是为了报复阿辉,也许是报复阿莴,也许是同时报复他们俩,也许不是为了报复,只是想发泄一下,或者平衡一下,也许她只是想得到一点安慰。而你呢,配不配合都不合适,配合了,有人会说你是禽兽;不配合,又有人会说你禽兽不如。其实你和阿蓓的事关别人屁事呀,可别人有屁不让他放好像也不行。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每时每刻可能都在介入别人的领地,思想上的或者物理意义上的,就像当下的选民,一方面凡事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有意无意地影响着别人,另一方面又在有意无意地被别人影响着,以致忘了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你自己,撇开禽不禽兽的问题,到底有多喜欢阿蓓呢?这才是你真正该面对的问题。
问了自己一个很感性的问题后,你感到裤兜里的手机在振动。你拿出手机,来电显示是萨拉。你一下清醒过来,该不是她现在要来吧?那就热闹了!犹豫了一下,你按下通话键。
“哎,萨拉!”
“是齐先生吗?” 那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是哪位?” 你有些意外,首先想到的是萨拉的男朋友,可她没说过有男朋友啊。
“我是哪位不重要,”对方不紧不慢地说,“重要的是萨拉现在就站在切诺基峰顶平台的悬崖边上,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你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
“我是想请你带一个东西来换萨拉。”
“什么东西?”
“上个月九叔给你的那个东西。”
上个月九叔派人送来一个包裹,里边有一个保险盒,一把钥匙和一封信。信里九叔说你父亲过世的时候委托他照顾你,现在他也不久于人世了,以后你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那个盒子里有个东西很有价值,至少在50个米之上,一、两年内就会有人来赎,这算他对你父亲和你最后的交代。那个保险盒除了钥匙还需要一个密码才能打开,所以你给九叔打电话,想问问他里边到底是啥。可九叔没接,你只好留了个言,告诉他东西收到了。
“萨拉在峰顶平台等你三十分钟,过了三十分钟,你就到山下去找她!”
“我需要先和萨拉通话。”你还算镇定。
那边沉寂了一下,传来萨拉有气无力的声音:“肯,是我……”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你按了一下手表上的秒表开始计时,迅速起身来到地下室,打开枪柜,拿出那把给你好运的贼哥萨尔,装上弹夹挂在腰间,想了想又拿出一把适合中长距离射击的杰夫库珀,也装上弹夹挂在腰间,然后你从旁边的保险柜里取出九叔给的那个保险盒和钥匙,出了地下室,上了二楼。
来到主卧室,大床上散落着一堆阿蓓的东西:护照、手机、钱包、化妆品和登机卡,阿蓓的空手袋扔在一旁。你鬼使神差地拿起登机卡,是英航从伦敦到云城的直飞航班,下午两点一刻就到了。你放下登记卡,走过去轻轻推开里间浴室虚掩的法式双开门,微弱而柔和的咖啡音乐迎面而来。阿蓓半躺在澡盆里,两眼各蒙了一个黄瓜片,旁边台子上是几个红色的若明若暗的蜡烛。看来她是太疲惫了,临时把冲澡改成泡澡了。你迟疑了一下,退了出来,轻轻关上门。
下了楼,你在饭桌上给阿蓓留了个纸条,说必须出去一下,晚一些才能回来,让她先睡,明天一定陪她开心。
开着特斯拉倒出车库来到街上,你先给九叔拨了个电话,那边还是没人接。你挂了电话,上了高速公路,一踩加速器,车以一百三十五英里的时速在夜色中狂奔。路上照例碰上几辆理直气壮地霸着左车道的车,你从右边超车的时候很想顺手给他们一枪。
赶到切诺基峰顶的时候你提前了整整七分钟。路边停了一辆深色福特野马,不远处的峰顶平台边缘隐隐地站着两个人。你把车停在福特后边,亮着大灯下了车,举着枪先查看了一下福特,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你才踏上平台,一手举着枪对着那两个人的方向,一手举起保险盒。
萨拉身后的人挥挥手里的枪示意你过去。你盘算着对方这时候不会开枪,就举着枪慢慢走了过去。你左手的东西太值钱,对方应该是确认无误之后才会有其它的动作,何况对方和萨拉站得离悬崖太近,俩人又贴得太紧,如果开枪的话你只需要打中萨拉他们两个就会一起栽下悬崖。当然你不会先开枪,你的目的并不是让萨拉栽下悬崖。
你在萨拉的对面停下,只见她身后的人戴了个黑色眼罩。你用枪指着他的头,他也一样。你举起保险盒,眼罩客让萨拉接过来,再让你把钥匙递给萨拉,插进保险盒的钥匙孔。眼罩客跨上一步和另外两人形成三角状,一个一个的给萨拉念了八个数字。萨拉把密码输入后转动钥匙,保险盒打开,你和眼罩客一边继续用枪指着对方的头一边迅速瞟了一眼盒内,月光下有个U盘似的东西。
眼罩客让萨拉合上保险盒,把钥匙拔下来递给他,放进口袋后再接过保险盒,然后用枪指着你慢慢倒退着离开。你慢慢转过身,站到萨拉的旁边,用枪指着眼罩客,目送他一步步接近他的车。
你并没有准备让眼罩客就这么离开,不仅是那个U盘的帐还没有结算,更是被枪指头的这笔帐要清算。你刚才过来的时候已经观察过了,眼罩客的车离你现在站的地方大约有一百五十英尺,你故意留下自己车的大灯不关,现在眼罩客的头就清晰地在大灯映射之下,你有把握在他上车之前一枪打穿他的头,而能在同样的距离内一枪打穿你的头的人应该不会太多。
眼看眼罩客就要退到车旁了,你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的头部,右手食指准备收缩,这时你的胸部被人猛推了一下,你失去平衡,向后跌入深渊。
下坠的过程中你下意识地把枪对准在上边探头往下望的萨拉。下边很黑,她肯定什么也看不见,而星光却清晰地帮你映衬出她的轮廓。在下坠第一个一百英尺的时候你有两秒半的时间可以开枪,这段时间足够你稳稳地打五到六枪,但你没有扣动扳机。下坠第二个一百英尺的时候你的眼睛干脆离开了萨拉,你看了一眼满天的繁星,张开双臂,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已经漂浮在空中,在萨拉的上边望着她。
萨拉坐在地上,眼罩客跑了过来,探头往下望了望,还跟萨拉唠叨着什么,但你什么也听不见。眼罩客伸手把萨拉拉起来,然后顺手一推,萨拉骤然间坠下悬崖。
这时你发现身边多了两个没穿衣裳的少男少女,他们头上没有光环背后也没有翅膀,但你知道他们是天使,因为他们的形象是如此完美。
“Time to go!”少女跟你说了句英文,柔柔的但不可抗拒。
你又想起Blade Runner里罗伊最后的话:“All those moments will be lost in time, like tears in rain. Time to die!”
“蒂娜怎么办?”你暗想,“还有阿莴,还有克莱尔和克洛伊,还有……”
“她们都会好好的。”少男好像能看穿你的心思,跟你说了句中文。
萨拉出现在你对面的天空中,像你梦中的天使那样一声不响地望着你。你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起来放在唇上,再转一百八十度向着萨拉的方向比划了一下。萨拉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你的脚下忽然受力,身体像猎鹰9火箭似的向地球外空间飞去。
你闭上眼,平静地等待着天堂的出现,当然也可能是地狱。
“完了?”
“完了。”
“嗯……我总觉得好像还差点儿什么。”
“差点儿啥?”小佩嘴角窃笑者冲你挑了挑眉毛。
你放下iPad,把座椅顺时针转了90度,头轻轻向后一靠,眼睛瞟向窗外的密执安湖。
昨天你突然在微信里收到小佩的短信让你加她:“我是小佩。”
你一时没想起谁是小佩,点进去看对方的标准照才反应过来这是你在北京电影学院混的时候的那个小佩。你大感意外,问她从哪儿弄到的你的微信号,她说是从联邦调查局要的。二十七年没联系,小佩变幽默了。客套了几句,小佩转入正题,她正在美国旅游,现在芝加哥,问你能不能明天中午开车过去一起吃顿饭。你说没问题。
你按时赴约,和小佩在饭馆里聊了近两个小时,主要是关于小佩的传奇经历。当年你退学后,小佩和老骆拍拖了一阵就散了。后来她主动泡姜文,虽然没泡成姜嫂,但事业上得到姜文很大的帮助。接下来的十来年拍了十几个电影,有一天突然厌倦了,就转身嫁给痴心不改的已经调到广电部当了电影局副局长的老骆。隐居了几年,小佩不耐寂寞再次出山改当制片和导演。这次来美国是体验生活和搜集素材,准备明年拍个有关美国华裔的电影。
饭后小佩抢着结了帐,然后请你上楼去她的客房坐会儿。你想起上次和沃森的前科,觉得还是不上去为妙,就推说下午还有事,得走了。小佩一看你的架势,就半颦半笑地说上去又不是让你去看小白兔,是想给你看个别的东西。你听到她说小白兔就知道她已经看过你写的《69度》,网络把世界变小了。你笑笑问到底是看啥,她说你上去就知道了。
小佩的客房在酒店的顶层,是个带厨房、工作室和阳台的套房。阳台正对着无边的密执安湖,是个发呆的好地方。小佩说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俩礼拜了,写了个故事梗概,让你看看够不够拍个电影。说完她拿出个苹果平板,划拉了几下,递给你。
《有意无意的遇见 - 19 Years Later …》,一见这标题,你马上联想到自己写的那个《有意无意的遇见》。抬头看看小佩,她嘴角窃笑者冲你挑了挑眉毛:“我在文学城找素材的时候看到你的那个《有意无意的遇见》,典型的好莱坞式,可惜不能在国内拍,所以我帮你写了个续集,这个续集应该可以拍。”
你没再多问,一口气从头读到尾。
你把座椅逆时针转了90度,目光从密执安湖转到小佩脸上。“Blade Runner有七个版本,主要是结尾处理得不一样,” 你学着小佩把眉毛挑了一下,“我能帮你加个结尾吗?”
小佩把脸凑到你面前,似笑非笑地看了你一会儿,“你有30分钟时间。”说完她站起身,扭哒扭哒地走到壁橱前,从里边拿出一件夹克套上,打开阳台门走了出去。
30分钟,正好是眼罩客给肯的时间……你拿起苹果平板,划拉了几下,开始在小佩的故事后边敲字。
一缕白光出现在你眼前。你睁开眼,床头的闹钟正好响起,八点整。你压下闹钟的静音键,闭上眼又躺了半分钟才起身下床。你先去卫生间小小地方便了一下,然后刷牙,冲澡,穿上衣服下了楼。
便餐厅的饭桌上放着一杯咖啡,旁边的盘子里有两个煎鸡蛋,蒂娜趴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你。你摸了摸蒂娜的头,她抬起前爪拍了一下你的手背。
你坐下,喝了口咖啡,开始慢慢吃煎蛋。几分钟后煎蛋不见了,你用餐巾纸擦擦嘴,站起来端着咖啡进了车库。
你的黑色特斯拉驶上116号公路的时候,阿莴的白色特斯拉从对面开了过来。克莱尔和克洛伊最近常常夜里一、两点才上床睡觉,早上老误校车,所以阿莴干脆亲自开车送她们。你举起左手在车窗旁轻轻挥了挥,阿莴回了个同样的动作。
不一会你的特斯拉汇入高速公路的车流,你启动了自动驾驶,顺手把收音机从还在讲昨天大选的新闻台换到蓝色爵士台。
路边的枫树这几天完全变了颜色,让你想起十九年前毕业典礼的那个傍晚,你披着黑色长袍望着漫山红叶的校园,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女生向你走来,“齐…耍…耍…”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今天总算知道了你的大名。”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