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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天堂里的春天”又向小雨要手机号。她希望能和小雨通电话。她说她不习惯打字,过去她就不喜欢写字,现在不喜欢打字,况且很多事写是写不清楚的,只有说才能说清楚。小雨也不喜欢打字,打字太麻烦,但是否说就能说的更清楚,他也不能确定。而就这样给一个在网上认识不久的陌生女人自己的手机号,他也不知道是否合适,隐隐地感觉这或许是一个危险的开始。“天堂里的春天”并不着急,她一直耐心地说服小雨把手机号给自己,鼓励小雨要鼓起勇气和她通话。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她的话小雨在内心里一直感到反感,但又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总是不能拒绝或放弃和她的联系。就像现在他听到她鼓励他要有勇气和她通话,心中非常反感。为什么她会以为他是没有勇气,不敢和她通话?难道她自以为她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吗?但同样最终还是犹豫着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她。“天堂里的春天”具有一种强大的耐心和说服力,像腐蚀剂,持续而有力地瓦解掉小雨的所有的抵抗,使他不得不把自己的手机号给了她。在把手机号给她之后,小雨又立刻有了一瞬间的后悔,但随即就想到,这场奇怪的通话将会怎样开始呢?尤其是,她的声音会是什么样子?这让小雨变得很有些不安。于是,他开始回想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是怎样和一个人第一次开始一场电话的通话呢?但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于是他又开始回想,自己的第一次初恋,第一次失恋,第一次性,第一次吸烟,喝酒,第一次失眠,在想到第一次失眠时,想不起来了。但是他仍然禁不住好奇,在电话里她的声音听起来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样他又开始想他听过的所有的那些不同人的不同的声音……。发现声音竟然和相貌是一样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自己独特的相貌和声音,没有相同的相貌,也没有相同的声音,它们一样的真切,也一样的在回忆时就变得模糊。然后很快,小雨就听到了“天堂里的春天”的声音。但还是同样的奇怪。那声音既让他不喜欢,但又让他无法拒绝地想听下去。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时仿佛过于成熟,像是中年女人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但有时又像是一个还有些傻气的痴情少女的声音。小雨觉得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混合,并不是混合,而是一层一层交替出现,一会儿是那个中年的母性的声音,一会儿又是那个少女的声音,就是像是一杯鸡尾酒,但是,这是装在一只非常非常细长的酒杯里的鸡尾酒,一层一层的颜色和味道反复变化着,如同轮回转世般地交替出现,但也可以说是声音的化石,生物在地层中一层一层地变化,而他们两个人隔着阴阳两界。后来,小雨终于忍不住询问了一下她的年龄,她说38岁,小雨于是想她的真实年龄就应该是40岁,或者42岁了。
和“天堂里的春天”每次通话的时间都很长,基本上都是“天堂里的春天”在讲,她非常能讲,小雨很少讲,感觉电话里“天堂里的春天”的声音是没有尽头的。每次挂断手机后,小雨就如释重负。但那声音依然没有消失,持续响在他的耳边,像耳鸣。在通话里,小雨惊讶地知道了“天堂里的春天”竟然住在美国加州。是啊,我住在美国,加州。当然了,我是中国人。小雨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一瞬间有一种无比怪异的感觉,仿佛自己以超光速刹那间飞到了加州,站在“天堂里的春天”的面前,感觉网络就像一个梦魇的世界。
“天堂里的春天”说,她的母亲在今年初也是因为肿瘤去世的。她说,在母亲被确诊肿瘤的5年里,她一直都生活在崩溃的边缘。“天堂里的春天”看过心理医生,服用过镇静药,但她告诉小雨,她很清醒,完全能控制自己,她每次总是把医生给她开的药掰成两半儿只吃1/2的药量。当1/2不够时,她把剩下的1/2再掰开,吃下1/4。因为,她担心这种药物的作用过于强大。但在母亲的最后的半年里,她真的要完全崩溃了。是天父用他的爱拯救了我。如果没有上帝,那我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度过这一关的。“天堂里的春天”说母亲肿瘤的晚期,已经没有任何治疗方法了,只能靠不停地打止痛药,就是吗啡。那是毒品。她于是这才知道,世界原来是需要毒品来拯救的啊。但到后来吗啡也不能控制肿瘤的疼痛了。那是一种多可怕的疼痛啊!在电话里,“天堂里的春天”开始了自言自语,她只能在一旁看着,什么忙也帮不了。她告诉小雨,肿瘤患者到了晚期都脱了人形,萎缩成一团破抹布。她看见母亲躺在病床上,总是不能相信,感觉她看上去那么小啊,像一个婴儿。任何一个人,不论好的时候有多大的块头,到了这时都会显得很小,像个小孩,但那是一个布满了皱纹的小孩子,是一个气球吹出来的小孩子,但气渐渐跑光了,于是这只枯瘦的人形气球,就从空中落了下来,落到了这张病床上,轻得没有一点分量,也没有任何的力量。可是,当疼痛来临时,可那疼痛是从哪儿来的呢?她仍然在自言自语般地说着,等它到来的时候,她的母亲的身体就突然有了力量,而这力量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开始在床上绞成一团儿不住地扭动,像一条湿毛巾被一双无形的手反复拧着。那时仿佛她妈妈的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错位。她看到母亲的脚不停地蹬着床头的铁架子,她感觉那个架子都要被母亲蹬弯了。后来发现母亲的脚都蹭破了皮露出了肉,看得她自己的后脑勺发冷头有无数只钢针在扎着。“天堂里的春天”说,那时她母亲的肚子里已经长满了恶性的肿瘤,已经不能自己大小便了。她接着粪袋、尿袋,但从插进身体里的塑料管里流出的都是混着血和脓液的排泄物。后来,母亲的鼻腔开始流血。可是你知道吗?这时“天堂里的春天”仿佛又想到了电话另一头远在中国的小雨,声音突然变大对他说: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让你痛苦的。最让你痛苦的是什么?你知道吗?最让你痛苦的是在这些肿瘤病人的眼睛里,在这些已经是到了晚期的肿瘤病人,每天的生活就是忍受巨大的根本无法忍受的疼痛的折磨,活得没有一点乐趣的人的眼睛里,你看到的仍然是对活下去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
小雨感觉每一次“天堂里的春天”的电话都是漫长的,后来,他就带上蓝牙耳麦一边做事,一边听她在电话里诉说。她的声音仿佛是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小雨在那里一直向下坠落,隧道里回响着的一个小姑娘的声音,然后,渐渐变成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的。但有时,“天堂里的春天”会突然停下来,警觉地问:喂,你在听吗?你在干什么呢?小雨心中一怔,但已经马上就顺从的回答说:听着呢。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然后,“天堂里的春天”在电话的另一头开始哭泣。但刚刚一哭,就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她连忙向小雨道歉,说对不起,她忘记了。她不应该对小雨说这些。小雨于是也清醒过来,自己的父亲也已经是晚期肿瘤的患者了。
在“天堂里的春天”的母亲得肿瘤后,她在美国信了基督,成为一名受过洗的基督徒。在随后的电话里,她向小雨强调自己是一名真正的基督徒。她对自己要求很严。她是那种追求圣洁的女人。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她追求一种纯洁的生活。“天堂里的春天”的老公是商人。和她长期两地分居。她的老公在中国做生意,她不工作,常年独自留在美国带着他们的两个孩子。每过三、四个月,她的老公就会回来住上几天,然后又飞回中国。“天堂里的春天”说,20年了,她就是这样度过的。现在她和她的老公更像是一对奇怪的朋友,或者亲人。小雨在听到她讲述这些时禁不住地想象着,当季节转换,她老公回到家来的晚上,两个像朋友或者亲人一样的夫妻在一起是否要做爱?怎么做?“天堂里的春天”是否会在他的身上闻到了男人的气息而产生出难以遏制的,动物般的渴望?在“天堂里的春天”那奇异的声音里,他的想象让他感觉非常刺激,但又觉得这样的想象是龌龊的。可是他还是看到了,在昏暗的床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赤裸身体,扭转撕扯着做爱的灰白色的一团影子。关于她的一切都这样的,怪异而矛盾。
“天堂里的春天”说,她很反感现在很多人的那种混乱的生活。她说自己一个人在美国,从来没有出过轨。如果想出轨凭她的条件是会有很多机会的。但她对自己的要求很严。小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反复对自己说这些话。但他非常反感。而“天堂里的春天”每回给小雨打电话,几乎都是不分时间。有时在清晨,有时在中午,有时在傍晚,仿佛她想起要打电话,就必须立刻拿起手机拨通小雨的号码,有时是在深夜,小雨正熟睡的时候,这种时候小雨醒来时,就看见手机骤然亮起的屏幕,在深夜里格外刺眼。于是,他把眼睛眯起来,按下免提,然后,握着手机放在胸口,通话时一直闭着眼,在“天堂里的春天”的声音里,想象着加州:晃眼的阳光,白热的沙滩,海上没有波浪,沿着海岸线漫长的公路上没有车,然后,他看见在一座豪宅里,一个女人正在打电话,在手机屏幕旁,悬浮着一对朱红色的嘴唇,上面布满细碎的裂纹,那张嘴唇不停地在开合着,像是口渴,距离手机很近,几乎就要贴在手机的屏幕上而留下两片小小的红色的湿乎乎的印记,然后,手机和嘴唇开始一起在半空中移动,从一间屋子移进另一间屋子里,然后,移出房间,穿过走廊,移向客厅,厨房,下楼梯,移动到地下室,然后又开始沿着楼梯向上移动,进入二楼的每一间卧室……
后来,在越来越多的时间里,变成了“天堂里的春天”给小雨传福音,给他讲主的爱,讲她自己怎么帮助拯救那些挣扎在肿瘤痛苦里的人,怎么带领他们认识了主,并把他们交付到主的手里。她说,她有一种使命感,说在她母亲住院时,她从美国赶回来,陪在母亲的身边,她跪在母亲的床头为母亲祷告。那时,母亲的病房里还住了另一个老太太。“天堂里的春天”说,这个老太太有两点让她印象最为深刻:一是她的样子。她总觉得她满脸满身都是泥浆,仿佛刚刚从泥坑里爬出来;二是她的眼睛,浑浊得让她吃惊。那里面是一片浑浊,毫无生气。每回她祷告时,老太太就躺在对面的床上,一声不响地用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她。有一次,她儿子来看她。“天堂里的春天”这时走了过去,对她的儿子说她想为老人家做祷告问他是否可以。那对母子都不是基督徒。儿子还在犹豫时,老太太已经在点头了。“天堂里的春天”说,她这时从老人的泥泞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希望的光。
在“天堂里的春天”的福音声中,小雨则变成了不停地告诉她自己不相信上帝,仿佛这么做就是为了成心和“天堂里的春天”对着干,成心要刺伤她,这样让她伤心、痛苦、发怒,才能让他愉快。但是他越说越急躁,音量越来越大,语气越来越生硬,而“天堂里的春天”仍然非常耐心,不生气,也不着急,仿佛根本不管小雨在说什么,仿佛小雨说的什么都是不重要的,她只是不停地告诉小雨:上帝是爱他的。她告诉小雨有一天他会走到他的面前的。那时,他的眼睛就能看见了。而她会帮助他,把他带到他的面前,亲手交给他。那说话的声音既不生硬,但也绝不柔软。于是,小雨不仅变得越来越烦躁,而且愤怒,而且开始不安起来。
“天堂里的春天”还给小雨讲了她如何帮助另一位在天津的白血病晚期的男孩。她给他传福音,在电话里为他放圣歌,到最后,那个男孩子想成为基督徒,但是无法去教堂。于是,她在电话里给他施了洗礼。她说,她想这是可以的。虽然她不是牧师,但在《圣经》里约翰都可以为主耶稣施洗,那么她想她为这个小男孩儿施洗,主也是会喜欢的。她又说,自己曾经帮助过另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是基督徒,可生活不顺利,亲人去世,女友又和他分手,他得了抑郁症。在她的帮助下,男孩子的抑郁症好转了。她本来想把这个男孩办到美国,可是后来不知为什么,那个男孩子突然中断了和她的联系。就这样小雨在沉默中听着“天堂里的春天”的这些讲述,他越来越想大声叫喊出来,把手机摔到对面的墙上。
最后一次和“天堂里的春天”的通话是在某一天的深夜。又是在小雨熟睡的时候,手机声突然把他惊醒。在夏雨被肿瘤日夜折磨的日子里,小雨晚上睡觉要吃安眠药,吃过药后的睡眠很沉,没有梦。电话里,“天堂里的春天”平静地告诉他,今天她去教堂专门为他的父亲做了祷告。她然后给小雨描述起他们的教堂,教堂里绘着圣经故事的彩色玻璃透过的阳光,圣坛,牧师,还有她是如何的为他们父子俩做祷告。小雨突然睁开了闭着的眼睛,他再也无法抑制,几乎歇斯底里冲着手机大吼起来。开始“天堂里的春天”显然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在电话的另一头变得惊慌失措,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不停地向小雨解释、道歉。但是很快,她就镇定下来,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再一次变成了那种可怕的母亲式的耐心和不容置疑,她安慰小雨,告诉小雨,要相信她,要听她的话,她做这一切都是在为了他好。她说,她知道小雨一个人是无法承受这一切的,她告诉小雨,他的这种反应就是要崩溃的表现,然后,再次重申:我们都是软弱的,靠我们自己是无法战胜肿瘤的,我们只有依靠信仰,依靠我们万能的主,在他的父爱里我们才会体会到真正的快乐。我们现在所承受的所有的痛苦都是为了在我们进入天堂上接受主的亲手抚摸。如果放弃了主,在地狱里我们受到的苦痛将比现在的更加可怕无数倍。她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要把他领出来,带领着他去认识主,把他带到他的面前,交付给他,……“天堂里的春天”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小雨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坐起来了,正坐在床边了,于是,又仰面躺倒下来,但接着又从床上一跃跳到地上,把手机狠狠地摔到了墙上,摔烂了。
在这之后,小雨中断了和“天堂里的春天”的所有联系,也不再去“癌症之家“了,他又回到了阿勃丝的相册里。重新观看阿勃丝的那些照片,小雨认识到了一个他过去一直没有认识到的关键。阿勃丝的摄影里没有同情。这才是理解阿勃丝摄影的关键所在。阿勃丝摄影的根本特点是真实,而不是爱,同情,或者怜悯,更不是什么优美,或者乐观,是真实。她只记录事实,阿勃丝的那张著名的照片,纽约清晨的公园里,一棵茂盛的大树下,镜头前一个穿着制服短裤和细格短袖衬衫的弱智小男孩儿,歪着头,使劲抻长脖子,瞪大眼睛,咧开嘴,手里握着两只塑料手雷,是真实的。它什么样的阿勃丝的观点也不代表,只是说明在纽约中央公园的一天清晨,曾经有过一个患有精神疾患的小男孩作出了一个吓人的怪样子。而威廉·克莱因拍的那张同样著名的在纽约某条街道的街头,一个神情邪恶的小男孩,凶狠地举起一把玩具手枪对准镜头的特写照片就没有阿勃丝照片里的那种真实。因为,克莱因是在用他的照片要说明些什么,一个貌似惊人,或者深刻的道理。他利用了他的摄影,也利用了那个小男孩。阿勃丝永远不会这样做。她只会用她那台挂在胸前操作不便的胸平取景的禄莱双反中画福胶片相机记录人类的痛苦。她不会把自己廉价的同情心,或者虚妄的观点、判断掺杂进她的作品里。她永远不会像那个愚蠢的令他厌恶的“天堂里的春天”那样,去找到一个痛苦无助的人,为他祷告,向他显示自己的爱心和同情,然后看着他被自己感动,向自己表示忏悔和感恩,利用他的痛苦和虚弱来满足她自己内心那虚妄的宗教情结,如此容易地扮演一个救世主,并不断把自己的这些圣洁的事迹告诉下一个正沉沦在痛苦中的不幸的人,而这样,她就可以接受一个关于她自己的不幸的事实,那就是每天她送完孩子上学后,就要回到自己家中那所没有阳光的空荡的豪宅里,靠她自己的体温去暖和起这座即使是耗尽了她一生全部的身体里的热量也不会变得暖和起来的大宅子。阿勃丝永远不会这样做,她永远不会利用别人的痛苦,来让自己变得深刻伟大有些价值,或者,拯救她自己可怜的生活。她是在自己48岁的生日那天割腕自尽的,并且做得干净利落,一次成功。
这样,小雨也就明白了摄影的本质,同时明白了一个过去自己一直以来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喜欢摄影?摄影的本质就是真实。它是照片中的物体反射的光的粒子穿过镜头撞击到胶片底片或者数码相机的CCD后留下的痕迹。无论PS多么强大、幻化,只要还有一小块照片残留下来的碎片,那么这支离破碎的一小片残片,就会仍然顽强地诉说着一个事实,这就是,某些事物,某些时刻,它们是真实的,它们曾经存在过,无论它们的存在是否有丝毫的价值、意义,它们的曾经的存在这一事实是真实可信的。所以,阿勃丝的照片是真实的,克莱因的照片也是真实的,所有的照片,即使是那些最业余的摄影者拍下的他们日常生活中的亲人,宠物,自然景观,都是真实存在过的。而摄影的意义就在于,所有的这些照片,它们都在无可辩驳地诉说了同样的一个事实,这就是,我们的人生不是一场虚幻,只是一次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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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小雨很快就发现,他并没有能摆脱掉“天堂里的春天”。他得出的所有确定无疑的结论,又都动摇不定,令人怀疑了。因为,不久,她又像痼疾复发一样出现在小雨的身边。夏雨的肿瘤进入晚期,而“天堂里的春天”的声音和话语又回来啦,响在小雨的耳边。小雨又开始开着车穿越那条没有尽头的声音的隧道,那杯细长的一层一层交替出现的鸡尾酒,继续着那场沉浸在黑暗的声音的梦魇里。当初,“天堂里的春天”所描述的发生在她母亲身上的种种事情,现在又都一一出现在了小雨的父亲夏雨的身上。肿瘤细胞在夏雨的身体里长疯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它们快速的永无餍足地吸收着夏雨血液里的养料,不停地分裂增殖,增生的细胞混乱无序地堆积在一起,不断扩大,变成奇形怪状的肿块,肿块上脱落下来的癌细胞,随着血液扩散到身体的其他部位,在那里停留下来,继续无序增殖,变成新的肿瘤。在夏雨的腹腔里,胸腔里,肌肉,骨头里,到处都是癌细胞。疯狂生长的癌细胞已经没有任何药物可以抑制它们了。现在,夏雨和“天堂里的春天”的母亲一样,只能依靠每天一次次地注射吗啡来止痛,而且,和“天堂里的春天”的母亲一样,吗啡已经不能有效地镇痛了。于是,小雨看见那只干瘪的人形气球也回来了,这一次它缓缓降落到了自己父亲的床上,覆盖住了夏雨。夏雨在变形,他在大声地惨叫,但是那声音也变形了。小雨不敢看自己的父亲,连忙去看病房对面的那堵白墙,但随后发现白墙在轻轻地动,然后发现整个屋子都在轻轻地动,小雨连忙扶住椅背,闭上了眼。
那段时间,小雨也开始服用镇静类药物了。他每天喝酒,很少去自己的酒吧打理。酒吧的生意红火依旧,但小雨不想去那里。正像“天堂里的春天”告诉他的那样,每当夏雨从疼痛中恢复过来时,小雨就可以从自己父亲的眼中,清晰地看到“天堂里的春天”在他耳边痛苦地描述过的那种明白无误的求生的渴望,而这(同样)正是让小雨倍受折磨的。但同时,还让小雨吃惊的是发现,夏雨在疼痛时身上竟然出了那么多的汗,疼痛过后,夏雨变得大汗淋漓,人像是从水中打捞出来的一个水人儿。当给夏雨换过了干的衣服后,夏雨躺在床上就像一件被拧干的衣服一样了。
小雨觉得自己真的是无法承受这一切的。这样他突然会想念起“天堂里的春天”,想念她的声音,渴望她的身体,想自己能跪在她的身体前抱住她,亲吻她,在她的抚摸中,听她的祷告。于是有一天,当小雨坐在夏雨身旁,两人相对无言时,小雨突然说:我来为你祷告吧。夏雨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小雨,然后,轻声地说:好吧。于是,小雨坐好要为父亲祷告,可这才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从来没有祷告过,没有去过教堂,也没有读过《圣经》。这使他相当惊讶,因为当初“天堂里的春天”告诉过他,她没有上过大学,但当她在传福音时却能成套成套滔滔不绝连续不断地讲那么久。现在轮到他时却一句也没有学会。停了一会儿,小雨问父亲:你相信上帝吗?夏雨微弱地摇摇头:上帝是不存在的。可又说:也可能有吧。小雨点点头。他想也许神是真的存在的。他曾质问过“天堂里的春天”,如果上帝是真实存在,那么他为什么要给她和她的母亲施加如此痛苦的非人的折磨?“天堂里的春天”给小雨解释了,但现在小雨已经记不清她是如何解释的了。她仍然相信上帝,相信上帝的爱,相信上帝是爱她的,爱她的母亲,爱夏雨,还有小雨。而现在他想,神或许是真的存在的。他或许真的仍然是爱我们的。无论我们经历什么样的痛苦,神的爱永存。这时,小雨听见夏雨在轻声说:神的话语能拯救你的生命。小雨吃了一惊,忙看向父亲,刚要问:你相信上帝了?夏雨却勉强笑笑,小雨感觉父亲的笑容非常淡漠,好像漂浮在遥远的天国。夏雨说:这是《圣经》箴言里的一句话。他请小雨把家中他的那本《圣经》带来,给他读一读,又让小雨把那本荷马的《奥德赛》也带来。
第二天,小雨把书拿来了。夏雨让他找到诗篇二十三。小雨找到后,夏雨告诉他,这首诗非常有名,是《圣经》里最优美的文字。他让小雨读。小雨先看了一遍,然后就读起来。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他使我的灵魂苏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
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满溢。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
小雨读完后,过了一会儿,夏雨用微弱的声音,让他再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