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先祖可悲可叹的命运

                        两先祖可悲可叹的命运

今日,是祖父四十周年忌辰,我上了香,鞠躬之际,忽觉心灵一颤,老祖飘然浮现在眼前,是那样清晰、真切,一如生前:他还是那身土布绛黄衣衫,清筋瘦骨嶙峋的手脚露在外面;努着嘴唇似乎欲言,瘦削的夹板脸依旧皮皱筋绽,那双无神的鸳鸯眼还是那样疲惫、阑珊;那矮矮精瘦的身躯微驼,好似还肩负重担、、、、瞬息我热泪流淌,几乎要号啕、放声哭喊、、、、悲咽中,模糊的泪眼也依稀看到了外祖父那孱弱、蹒跚的影像,突然觉得两老祖何其相似乃耳,仿佛一母同胞的兄弟,不,简直就是双胞胎!它俩不只长相酷肖,连毕生的遭际也几乎如出一辙。顿时,我沉入了迷惘的回忆中、、、、、

                                           前半生遭受的欺凌

我爷爷不识字,村里人都称他“闷葫芦”。小时,常听老一茬谈他“入塾”趣闻,说他十岁了,大人拧住耳朵,好不容易把他送进私塾,苦读了三个月;一日,先生让他背书,结结巴巴背了“上——大——人——”下面吭吭哧哧再背不上来了。先生气恼不过,说:“真真闷葫芦!”顺手用那长管旱烟袋在他头上敲了下,顿时,铜烟锅下起了核桃似的圆泡。当下,他抱头蹿回家,哭闹着死活不回私塾了。父母看着也心疼,便发狠道:“不去就不去,这一石粮食只当是歉收了!”——就这样,爷爷一辈子落了个“瞪眼瞎”。

至于,外祖父是否也有“入塾”的逸闻,不得而知,可我确知他目不识丁、胸无点墨,因为我目睹他倒贴春联之事,实在叫人汗颜。那是我小学将毕业的那年(52年)寒假,腊月二十八那天,刚吃过早饭,母亲便差我给姥爷送“花糕”。天好冷,跑了十几里路,方进村,就听人谈论:“老疙瘩把门对贴倒了,惹得大家都去看。这下,他这‘搐头鳖’可要出风头了!”到街当心姥爷家门外,见几个人在门口嘻笑着窃窃低语,心中咯噔,想:“果是姥爷干的蠢事!”头也“轰”地涨大了,羞赧地上前瞟一眼,那是买的用金粉写的对子,上联“抗美援朝家家尽责”,下联“平分土地人人有份”;多好的对联,让他给贴翻了!一时又气又恼,冲进院中,放下篮子,抹下额上的汗,二话不说,扭头飞快去了。事过多年,每忆及这事,便感到深深地刺痛,想有朝一日到那世界中,我何以面对慈祥、溺爱我的外公!

   祖父、外公都不读书,又都是老幺,是弟兄中最没能耐、最没成色的,可他们偏受父母疼爱,好似有好命。爷爷弟兄四人,他是老四,父母把他过继给了叔叔,有一所青砖瓦舍、格登登的大院落,几十亩地一挂车。这很使三位哥哥眼红。我奶奶又精明能干,善于筹算,不只会调教儿女,家务也料理得很周全,孩子们男女人前常受夸奖,鸡犬羊豕养得膘肥毛光;我爷爷只管经营那几十亩地,他吃苦耐劳,不怕风吹日晒,把块块田侍弄得平平整整,禾苗密疏有度,杂草不生,因此,他每亩地总要比别人多收斗儿八升。眼见“囊包”的四弟家运兴旺,三兄长心里甚是不忿;更使他们恼恨的是我外祖父拒绝了老大家的求婚,却偏偏把女儿嫁与我祖父的长子,老大认为这是有意让他难堪,给他闹“疤瘌脸”。原来,我外祖父家在十里八乡也小有名气,因他家有栋十几丈高的“岗岔楼”。那是祖宗留下的,他父亲把两个哥哥赶出去另立家门,独留他这小幺在身边。二老去世,自然这份祖业就归他小幺了。他家业颇丰厚,周围庄中有头脸的人家都眼巴巴想与他联姻。我老大爷也想借攀亲沾点光,不料碰了“鼻子灰”,能不怨天尤人!

果然“福兮祸所伏”,我爷爷的好运不长。一日,三位哥哥把我爷爷叫去,老大开口就说:“老四,咱们是一母同胞,你到那边去算是有福了,我哥仨守着这破旧的穷窝难熬啊!现在人口多了,实在住不下。我仨商议,在村头你那片园子里盖几间房子,不管哪家搬进去住,总可宽松点。想必,看哥们如此艰难,你不会不帮忙!”我爷虽心里不同意,但看三位哥哥六只大眼瞪视着他,心慌意乱,他本就口讷,一时未置可否。大哥看他欲言难言的难堪样,笑道:“四弟忠厚,同意的事向来不说什么。”,就这样算拍板定了。我奶奶听说,直气得呲牙咧嘴,恨不咬我爷爷一口,骂道:“你这没心没肺东西,他们平时怎么待你?把你看成了人?今日称你‘四弟’哄你的园子,明天不定搅鼓着要你什么,不把你这点产业捣鼓了,他们会死心!你这没嘴葫芦!你怕得罪他们,我同他们辩白!”不难想像,她这争强好胜、口不让人的女人自然惹翻了三位大哥,当时三家十几号男女围住她恶骂、撕扯、拳脚相加,由家里打到大街,直把她打得披头散发、衣衫破烂、满脸血痕,她犹吵骂不止····我爷爷虽未发声,也遭几个侄子毒打。他大哥在旁气哼哼道:“老四!往后再不管教住你这疯狗一样婆娘,下次可不轻饶你!”街坊爷们都看不上了,纷纷上前劝解,一场风波才结束。老大背着双手走开时,狠狠撂下一句话:“今天算是给你点教训,再敢胡闹,看不把你点了天灯!”

刚强的奶奶哪能咽下这口恶气!当时是国共拉锯战争时期,有冤也无处伸诉;因老大的儿子做了“农会主席”,村里也无人敢出头说合,以至我奶奶天天跟爷爷寻气、哭闹、撕打,搅得鸡飞狗跳、举家不宁。偏生我外祖父家也出事了——我舅舅看大伯、二伯的儿子都在省城读书,怕他们将来得势出了头,会更受他们的欺压,于是也决意出去读书,好谋个前程,撑起门面;却遭老爷子坚拒,父子闹翻,一气之下,居然出走了。不久,倒是来信报平安,我姥爷把信拿给两个哥哥看,请他们代为回信。他们甚是气愤,大骂我舅忤逆不孝,回信中更是把我舅骂得狗血淋头,声称父子情义已尽,诅咒他死在外面,言没他家方得安宁,云云。真乃绝情之至,从此,舅舅音信皆无了。母亲为此几乎日日以泪洗面,既痛心我舅父流落他乡,生死未卜;也恨我姥爷不念骨肉之情,看不透两个哥哥的黑心烂肺——他们巴不得你这股断子绝孙呢!不久,我姥爷又干了匪夷所思的蠢事:他听两个哥哥说,八路军所到之处,要均田地、揪斗地主,把人吊在三四丈高的“望蒋杆”上,问:“看到老蒋了吗?”说没看到,再往上拉;说看到了,绳子一松,将你摔下,那下面尽是埋的尖子向上的刀子,那叫惨呢!、、、、、他怕也上“望蒋杆”,便把二三十亩地过到两位哥哥名下了——他们两家人口多,不怕!母亲闻之,气了个半死,在床上蒙头躺了半晌,突然发疯似的跳起身,狠狠踹了我一脚、扇了我两个耳光,自己一屁股蹾在地上双手捂脸哭起来。

那年月,我整日害怕,害怕我奶奶,害怕我妈,害怕出门,时时总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后半生在衔冤含垢中熬煎

  我奶奶含冤难诉,适值本家爷到乡公所任卫队队长,便让我小叔做了他的跟班,希望有朝一日能吐口恶气。殊不料为时不久,老大爷那位做“农会主席”的儿子夜间被兵裹去,再无下落了。当时,在那一带活动的有八路军武工队,国民党的王三祝部队和辖下的乡公所,究竟是哪路人马把他“做”了,无从得知。但因与我家有仇,想当然认为是我叔带乡公所卫队干的。这事当时闲谈胡扯罢了,没当回事:解放后却成了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我叔和那本家爷都被“公审”枪决了,两家都成了被“管制”的反革命家属,祖母被勒令天天向街政府回报(全天作的事及思想活动)。她那刚烈性子,在丧子之痛、冤沉怨深之悲与这严酷的摧残下,未及一载便溘然长逝了;从此,一切罪恶、惩罚便由我爷爷一人背负、承受了。他被赶出青砖瓦舍大院,带着孩子们住进原来的草屋磨房;大炼钢铁那阵,他和毛驴一起被套上车进山拉矿石,回来驴上槽,他到剩饭堆里捡食;大饥荒中,别人夜里摸黑到田间掰玉米、刨红薯,倒把屎盆扣在他头上,把他打得死去活来,直到他吐出一地白垩土,方知这“闷葫芦”真没去偷,无可招供,确认真不是顽固不肯招,这才饶了他“狗命”。

  也多亏了他是出名的“闷葫芦”,才躲过了许多风波。可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造反英雄们”扬言,定要砸开他这个“闷葫芦”,把里面隐藏见不得人的脏东西全扒出来!他们把他揪上斗争台,戴上重枷似的大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坚决砸烂闷葫芦”,让他举着双手跪下向乡亲老实交代唆使儿子杀害农会主席的罪行。这本是一桩没头案,他能编出什么呢!因此,他“我——我——我——、、、、”吭巴一晌,憋的满头是汗,也没道出所以然。这可气坏了“造反英雄”们,怒吼道:“一晌嘣不出个屁!你不肯说,老子们帮你往外倒!”说着,三四条莽汉狠狠把他倒竖起来,高高拎起他的双足,命他双手撑地“拿大顶”,声声喝问:“老实吐出来!”他这风烛残年,哪经得这般折腾!他们久久不听他声息,把他扔下一看,早已断气。他们顿时瞠目结舌了,怔了阵,让群众散去,相互看着沮丧道:“闷葫芦没打开,倒便宜他脱身了!”

外祖父的厄运是自倒贴春联那年开始的。倒贴门对不就是“倒楣”吗?“倒楣”即“倒霉”,岂不是不祥的朕兆!刚过新年,人家的喜庆未尽,丧门星就降落他家——“十五”耍龙灯庆贺分田地的头一天,公布了地主、富农被分的田产,榜上他居然成了地主,要均分他四十亩地、一进院子,这对他不啻是霹雷轰顶!原说他被划为中农的,怎么成了地主?他不敢亲自到村政府去问,托人给打听,回话说:“你把土地寄存两个哥哥名下,隐瞒不报;他们怕划为富农,便向村政府如实坦白了。你一下多出几十亩地,当然成了‘漏网地主’!——主任还说,像你这样不老实,就该大会斗争你!”一席话,险些把我姥爷吓死。后来,虽没有开他的斗争会,却戴上了地主的帽子,土地被分不说,还被从高楼的老院赶到茅檐低舍的偏院去了。

所好,我姥爷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我姥姥早年去世,他带着儿媳和小孙子常年守在狭窄的偏院,除了下地劳动,他很少到街上转悠,连亲戚也懒得走动。谁能想到,横祸从天而降!这是全国抓右派运动开始不久,突然县公安局来人把我姥爷抓去,而且把几间茅屋翻了个底朝天。随后听村干部说,我舅在省城原管着一出大仓库,因害怕被划右派,挾巨款潜逃。抓我姥爷,无非要追查我舅舅的下落,可他与家断绝音信已十几年,这祸事哪能株连到姥爷呢?不道,一去竟关了六七年,直到真犯抓到,冤情大白,才把折磨得半死不活的老人释放了。原来那真犯是大姥爷的儿子,名叫“喜温”,我舅叫“喜文”,不知何故,他对外冒用了我舅的名字,让我姥爷遭这九死一生的磨难,实在是死有余辜!

几年的冤狱,他这“搐头鳖”没敢伸诉,反倒真正成了他的罪名。说,那是他亲侄子,能说没瓜葛吗?再说他儿子这些年没踪影,或许跟国民党跑了台湾,保不准还暗中联络呢!政府对这种人最怀疑、警惕,让他坐几年牢还不是活该!——于是,我姥爷在“漏网地主”之外,又名正言顺地背上了“劳改犯”的罪名,加之我舅舅逃往台湾的谣传,文化大革命开始,红卫兵小将们就把他看成“黑五类”中的首恶份子,口口声声要“砸烂他的狗头”,第一次游街示众、批斗之后,他爬着进了家门,在那偏院阴暗、潮湿的土地上像猪一样吭吭哧哧拱了好一阵,才挣扎着勉强站起来,弓着身哆哆嗦嗦进屋去。是他眼昏了,还是抬不动脚,进门时竟被门槛绊倒,一头栽下去就再没爬起来,弥留之际还颤声嚷:“要斗了——要、、、、”他背负着一身罪苟延残喘,终于罪年七十三岁离去了。

呜呼!可悲可叹的祖父、外祖父啊,你们在天国可得以笑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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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共的邪恶,还用多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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