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花花的初冬的日头下,白忠君扛着一把铁锹在乡间的山路上匆匆忙忙地走着,他的脚步因为心事沉重而显得踉踉跄跄。
这条路他来回走了多少遍,他早就不记得了,就像他为保国的死奔走了多少路途一样,他没法算计清楚。
二十二年了,每年的清明节,中元节,中秋节,除夕夜,元宵节,还有保国的生日,祭日,还有每一次他想保国了,想到心里堵,堵得他喘不上气,觉得快要死了,他就会挣扎着来到保国的坟前,带上一瓶随手抓到的酒。
那种低劣的白酒,不知道是不是甲醇勾兑的。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他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他就能够暂时缓过口气来,残喘着,为保国继续申冤。
每次他喝得醉醺醺时,头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到能看见保国小时候的样子,在田野里奔跑,帮他收割麦子,乐颠乐颠地跟在他身后,用清亮的声音大声地喊他“爸爸!——爸爸!——”这辈子他再也听不到了。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保国的坟,脚步越发踉跄起来,两行泪,确切地说两股瀑布一样滚烫的眼泪从他皱纹纵横的脸上汩汩而下。
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把坟冢维护得齐齐整整。他能为保国做的只有这些了,让他住在这里,像住在他们一贫如洗却齐整的家里。他精心地修剪着每一颗坟头上长出来的小草,让坟冢看起来体体面面的。
穷,却体面。这一直是他的做人宗旨。就像当初他每次给保国理发也是这样。那个生锈的电推子常常会被头发卡住,他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拔出卡在推子上的头发,再一遍遍地推过去,直至保国看起来就像在那些高档的理发馆理过发那么帅气精神。
他的保国!
白忠君的脑海里浮起最后一次看到保国的样子。保国已经被折磨得不像他的保国了。额上有一块清晰的伤疤,狰狞着血液已经干涸的形状。眼角和脸颊上还有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的瘢痕。最重要的是眼神,那个活力四射的孩子不见了,取代的是灰蒙蒙的毫无光芒的一双眼睛,只在见到他时,倏地闪亮了一下,然后伴随着一声“爸”,眼泪就把一切都淹没了……
“保国!——爸爸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白忠君跌跌撞撞地跑过坟前的墓碑立住,丢开铁锹,忍不住放出一声长哭,干涩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中回荡,听来格外凄厉。
他是对不起保国的。当保国一遍遍跟他说不是他干的那件坏事,他是相信保国的。可是他相信有什么用,那些人拿出了铁板钉钉的证据证明是保国干的。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有人为了栽赃做了手脚,可是,一个人诬陷保国他能理解,那么多人都异口同声说保国有罪,他就快要迷惑了,动摇了,不确定了——直到妻子一声怒喝:“你去听他们的瞎话!你这个老糊涂!你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
他便激灵灵地醒了,却更加深了痛苦:他看清了横亘在他眼前的世界,那个他无能为力只能任其宰割的世界。他没有本事救他无辜的保国,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那是怎样的一种冤枉啊!保国刚二十岁,不解情事,却被诬蔑强奸了人。保国连杀只鸡都晕血,他却被冤枉说杀死了人!
那些混蛋!那些畜生!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做得出!
要不是平地里冒出个青天大老爷,保国还要继续背着那些已经背了二十几年的罪名,也许会背到他白忠君死的那一天都不能洗清。
保国被判定是清白无辜的!得知这个消息时,白忠君真想跑到那位青天大人的面前给他磕三个响头。
他本来都要放弃了。二十多年他和妻子四处奔跑,希望的火苗越来越微弱,快要从他心底彻底灭绝了,他渐渐不再抱有希望,他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他还能活多久呢,他已经从四十几岁熬到了快七十岁,熬了满头白发,满脸风霜。要不是妻子拼了死也要给保国洗白罪名,估计保国就只能是永远死不瞑目了。
即使痛苦已经在他们心里经过多年的灼烤与煎熬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保国被昭雪那天他还是跟妻子在保国的坟前哭了个天昏地暗。这么些年了,因为保国的罪名,他们两个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
可是,他的保国呢?保国的骨灰到底在哪儿呢?
白忠君蓦地从痛哭中清醒过来,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那座他呕心沥血打理了二十多年的坟冢,眼睛里是无以言表的悲痛、迷茫和惊恐。
就在一个时辰以前,一个五雷轰顶的消息简直让保国在他心里又死了一次:有人跑来告诉他,他们数不清地在那里痛哭呼唤的坟冢里埋的并不是保国的骨灰。他们得到保国的骨灰那天保国其实并没有死。他以为的保国的祭日比实际的死亡日期早了半年多。
白忠君听着,感觉血往上涌,脚板发轻,他有点站不住了。那个他亲手抱回来又被妻子抱在怀里整整三天才安葬的盒子里的不是保国的骨灰?可里面是白花花的骨灰啊!
“那不知道是哪个冤死鬼的了。”那个人叹着气走了。留下白忠君在原地发冷又发愣。等白忠君反应过来,转过身就跑回家里,跟妻子说了没两句就扛着铁锹往村头的矮山坡跑。
“你要干什么?!”妻子挎着一个白布包袱气喘吁吁赶过来的时候,白忠君已经将坟铲了个角去。
“我要把它挖出来!挖出来看看到底是谁的骨灰占着我儿子的坟!”白忠君声音里带着哭声,继续恨恨地挖着土。
“你疯了!这是缺德的事你也做!”妻子一把夺过白忠君手中的铁锹,紧紧地攥在手里,大口地喘着粗气紧盯着白忠君半天,然后神情一下子软下来,泪如雨下,指着那个坟冢哭道,“这个啊,不知道是谁家冤死的孩子哪……可怜啊……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他埋在这儿了…….想看看他都不能……”
“我们不也是想看看保国都不能!”白忠君忽然捂住脸蹲下去痛哭失声。
天不知什么时候黑下去了,星星点点的雪粒落在两位痛哭的老人的身上,一会儿就融化不见了。
“我找了些保国的衣服。这座坟留着。在旁边再起一座坟。”妻子说着就要去铲土。可她太老了,那土又太硬,没有了夏天的湿软。白忠君站起来抹了把脸从妻子手中夺去铁锹,一下一下地向下挖着,好像每一下都铲掉了一颗手上沾着保国鲜血的人的人头。
一座新坟很快耸起来,上面没有仇恨的草。
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把保国的墓碑移过去,又抚着冰凉的石碑哭了半天。那上面“白保国”三个字被抚摸得光滑得像婴儿的脸。
临离开的时候,妻子看了一眼那座无名的坟,“改天,再给他立块碑吧!”白忠君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紧紧握住妻子粗糙冰冷的手。他们要赶紧回家,雪越下越大了。
他们相互搀扶着缓缓走进雪里,一阵风缠绵着他们的脚步,刮出像是呜咽的声音。
他们不知道,那阵风来自那座无名的坟中那只无名的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