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群要看儿子生活的地方,自己也不能阻拦,柳慧犹豫了一下只好说,“哪天我再给你打电话吧,但是郭杰绝对不能知道亲生父亲的事,因为他快高考了,不能有任何情绪不稳定。”
仲群承诺道,“这个你放心,我有分寸。”
接下来各自忙工作,时间匆匆而过。仲群在体育馆看到郭杰两回,有时他偷偷瞟他,有时正面注视。儿子的一举一动,正面,侧面,都让他看不够。有几次,他甚至生出冲动,想把儿子抱在怀里。儿子是完美的,身材俊朗,笑容明媚,而且,从言谈举止来看,儿子也是很聪明的,别人见了都会爱上他,更何况生身父亲。即使郭杰不知真相,但是对于一个没有尽过一丝责任的生父来讲,他是内疚不已的。他也期冀某一天,郭杰会叫自己爸爸。
过了一阵子,仲群终于等到了柳慧的电话,约他到她家看郭杰的住处,她说,“对不起,好不容易凑到长山要出去一趟。”
仲群听出她是格外小心,她不想被长山发现。
这样的真相,是毁灭性的。守着真相的人,尤象在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又象在惊涛骇浪中驾驶着一只小船。
仲群出门前特意把皮鞋擦了擦,穿了牛仔裤格子衬衫。
走进柳慧住的楼里,发现楼道里白天也黑洞洞的,墙上刷的白有些已经脱落了,斑斑点点,显得旧而脏。
仲群心里说:这地方也该重新刷新一下了。
敲了门,柳慧的一只眼睛很快在猫眼里出现,确定了是他,便开了门。
“我这儿好找吧?”柳慧打着招呼,声音尽量自然些,好些日子没见,原先的那种自然又变成一种刻意的疏远,大家都在尽量保持着距离。而且,这次仲群到自己家里来,两个人独处,跟在餐馆见面想比,更让人不知所措,所以柳慧心里“通通”着乱了方寸。
仲群注意到柳慧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水裤,上身穿着暗红色的真丝薄衫,高耸的胸部和薄衫一走一晃,暗红色闪着一丝神秘。其实,柳慧认真打扮一下还是很有风韵的。年轻时的柳慧,即使一脸清汤挂面,脸上及全身都写满了青春和耐看的美;年纪大了一些,还是要靠脂粉撑一些场面。但是,每个人都有变老的那一天,他自己不是已经生了白发了?
仲群冲柳慧笑了笑,柳慧说,“你笑得有些诡异。”
“今天这个打扮才像你!”仲群由衷夸奖,“这一身,比你那天穿的活泼多了!”
“还活泼呢,四十多岁的女人了,豆腐渣了。”柳慧摆摆手。
仲群说,“你别自暴自弃啊!四十岁还是年轻人呢!”
柳慧摇头微笑着。
“鞋放哪里?”仲群问。
“随便放,别放锅台上就行。”柳慧温暖地笑着,“怎么,你家的鞋放哪儿都挺有讲究的?”
“嗯。”仲群点了点头,并没有做进一步解释,而是环视着柳慧的家,儿子的家。这个家,白墙已经成了灰色的,不明亮,显得光线也不好。墙上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画。
“郭杰的房间在这儿。”柳慧指着一进门右首的那间小屋。
仲群推开了小屋的门,看到了儿子的世界:房间很简朴,一张单人床和一张课桌,单人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的,象他上大学军训时那样。课桌上有一个小台灯,摆着几本书,铅笔盒置放在一侧,书的旁边。比起真真屋子里时髦的家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仲群心里唏嘘不已。
墙上,贴满了“三好学生”奖状,从一年级开始直到高中按顺序排列着。这一切,就像把儿子的过去和现在都呈现在仲群的面前,他禁不住热泪盈眶地走到近前,抚摸着墙上的每张奖状,从一年级开始,仿佛看到儿子从一个小豆子长成了一个威武的小伙子。
可惜了,在儿子成长的日日夜夜里,他一次也没有出现过。
“长山对郭杰好吗?”
“视如己出。人们都说郭杰不象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但他没让郭杰受一点儿委屈,郭杰有个感冒发烧的,他比郭杰还难受。”柳慧感慨地答道,眼里有了一汪晶莹。
“你很幸运。我们都很幸运。”仲群说。
另一面墙上,贴着麦克.杰克逊的大幅照片。
仲群说,“郭杰喜欢Michael Jackson(麦克.杰克逊)?”
“哦,喜欢的不行不行的,还模仿他跳霹雳呢!”
“我们那时候也迷过,记不记得?”仲群问。
“当然记得,一群人里,就你模仿麦克.杰克逊走月亮步最象。”柳慧声音里含笑,仲群走月亮步的样子她何曾忘记过?
“对对对!”仲群哈哈地笑着,转眼儿子都模仿上麦克.杰克逊了!“完了我给郭杰买些麦克.杰克逊的碟。”他说。
仲群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啜泣,转身,柳慧就在他身后,泪眼朦胧,他忍不住抚住柳慧的肩,“慧,你的辛苦,我懂!你应该早点儿告诉我郭杰是我的儿子,我心不安啊!”他以前就叫她慧,每天都叫她慧。
柳慧听见他象以往一样叫她,肩头一耸,两行泪水沿着脸颊象小河一样流下,她的声音因为抽泣而断断续续,“哎,不到万不得已,比如孩子得了重病什么的,哪里会告诉你?”
“那我这次不回来,你就一辈子不会让我知道我还有个骨肉在人世间?”仲群盯着柳慧的双目。
“仲群,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慧,谢谢你把儿子培养得这么优秀!”仲群所有的感慨换成这句感谢。
柳慧哭出了声。一个女人,沿着自己不想要的路走了十几年,走得疲乏,走得艰辛。
仲群心里惭愧万分,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扶住她,轻声问,“慧,要不要坐下休息一会儿?”
柳慧赶忙擦了眼泪,笑着说,“你看我,忘了你是客人,你要喝什么茶?”柳慧记得仲群爱喝茶。
仲群忙说,“不喝了,该走了!”是的,该走了,这是柳慧和长山的家,仲群说着蹲下去穿鞋。
柳慧一步跨在仲群前面,“正是饭时候,先吃了饭再走好吗?”
仲群心里有些犹豫,和柳慧虽然还有些久不见的距离感和陌生感,但是十几年前的情愫,柳慧在他心里并没有走远;他心里知道,对于一个有妻有女的男人来说,最好远离这种危险的接触,于是说,“我还是走吧。”
柳慧看着他要走的样子,心里的酸楚涌了上来,“仲群,即使来个普通同学,我也要留他吃口饭呀!你为什么就不可以呢?我们多少年不见了,难道连叙叙旧拉拉家常都不可以吗?”
仲群看柳慧时,柳慧的眼里饱含了委屈,便把去扣鞋的手拿开,把鞋脱了,可是双手局促,不知道往哪里放。
柳慧见他不走,面上便象开了花,“这就对了,吃顿饭总是可以的,又是你最喜欢吃的茴香饺子。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估计也不怎么开灶。”
仲群便笑笑,“都忘了怎么做饭了。”
柳慧往厨房里走去,伸手去够围裙,把围裙从头上戴下,对仲群说,“你随便坐,要是实在累了,就打个盹,一会儿就好。”
仲群说,“哪有那么困?”
柳慧把手伸到背后腰间,要去系围裙的带子,结果手颤抖着,半天连个结也打不好。原先留仲群吃饭,确是念他一个人在异国他乡打拼不易,想做饺子给他吃,就给自己找了借口,告诉自己他不过是以前的朋友。现在他真留下了,往日的亲密情感却成了障碍,因为他们毕竟不是普通朋友,这么多年,她爱他想他,他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挚爱。有时候,薄情的女人会比长情的女人活得潇洒。
仲群坐在沙发上,看见沙发一边有一根头发。长发,显然是柳慧的,沙发是浅灰色的,头发在沙发上,却没有一丝对比度,他捡起那根头发,在手里捻着,没错,头发是白色的,几乎是一根全白的头发。想起当年和柳慧恋爱时她那头乌黑丝绒瀑布一般的长发,又想起第一次前几天在饭店看到她时她一脸的晦暗,又想起她一个人带着儿子生活的样子,心底突然刀搅一般的痛。四十岁的女人是不应该有白头发的,四十岁的女人整个人都不应该是那么晦暗的,除非生活把晦暗给了她。
他已经看出来了,她不快乐,那么,她的不快乐,是不是和他当年离开她有关系呢?他想说不是,又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因为她和他当年是快乐的,柳慧当年皮肤光洁,又善解人意,是男人心目中理想的妻子形象,她的不如意,和他有逃不脱的干系。他能做什么补偿呢?他不能再给她一个家庭,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给郭杰一些金钱上的贴补,自己有儿子,也不能靠近,不能和他同吃同睡,不能给予他生活上的关心。想到此,心里撕拉拉地疼,这疼就像绵绵的春雨,永不停歇。总而言之,他好像是一个犯了罪却不能补偿受害人损失的人。
人生是一场绝版的电影,不能回放。
柳慧在厨房里,专注地做饺子:擀面杖在手里翻飞,手已经不再颤抖;心思呢,她也尽量放在包饺子的功夫上,把饺子花纹包得漂亮一些。往事如烟,年轻的仲群一一在她心头掠过。看得出来仲群活得顺风顺水,她心里像醋瓶子打翻在桌子上,已经擦干净了,屋子里还有很浓的醋味儿。即便柳慧心里有些旧恨,可是一看到仲群,竟也恨不起来,反而还想照顾他。
她为他生就了一身贱骨头。想到这里,她恨恨地对无可救药的自己摇了摇头。
仲群坐了片刻,平定了心绪后,便走到厨房,他要帮柳慧包饺子。
柳慧一开始说厨房太小了,见他那么坚持,便急着把自己围裙撤下来给他戴。这时仲群看到,面团已经醒透,心里明白柳慧估计一大早起来就忙上了。
柳慧的手上下纷飞,不一会儿桌上就堆满了饺子皮儿;仲群熟练地包饺子,他包的饺子精致得象元宝。
柳慧笑着逗他,“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会做?”话里倒是有些醋意。
“柳慧你言外之意是不是我很会伺候老婆?”
“你伺候老婆是你和她的事,关我什么事,真是的!” 柳慧的嘴撅着。
“真的不关你什么事?我倒是闻到了醋味儿!”仲群逗她。
“别胡说八道的,我没那么小家子气!”柳慧边包饺子边笑着,露出了两个可爱的酒窝,很有韵味儿。
也许,花只为喜欢他的人而绽放。
柳慧笑着,抬起手去赶挡住眼睛的那缕秀发,没料手上有面,把手上的面又抹到脸上,那缕头发并没有被拂开;仲群忍不住过去帮她,结果用手面帮她,反而往她脸上抹了更多的面,还不小心把面抹到了她的鼻头上,让柳慧的样子很滑稽,仲群于是看着笑了起来,柳慧不知内情,茫然地问他为什么突然大笑,他笑着指着她,“你脸上有面,鼻头上也是,像个小丑。”
“是不是你故意给我抹的,好来笑我?” 柳慧脸红了,说时,却抬手就给他脸上抹了一把,“现在扯平了!”
仲群也不示弱,两人干脆又扑向面,沾了面在手上,互相涂着,笑着。年轻谈恋爱的时候喜欢胡闹,现在好像年轻的他们附了魂在中年的他们身上,让他们变得鲜活起来。
闹了半天,笑了半天,终于歇了,两人坐下静静地包饺子,小声说笑。
仲群突然从柳慧的眼里看到了自己,因为他自己在这一刻也是快乐的。他们在一起,原可以这么快乐,放松的,不用象在婉怡面前那样担心说错话做错事,跟婉怡在一起,他处处要夹着小心,回家不能把鞋子放乱,靠了沙发上的垫子要放回原位,整整好,婉怡是活在她自己的感受里的;而柳慧,了解他需要什么,也尽量为他着想,她在乎的是他的感受。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两个人,一个是大人,不得已察言观色,履行社会职责;另一个是小孩子,呼唤着自己的自由。
“想什么呢?”柳慧问。
“我在想十年一梦,转眼间我们的孩子都要上大学了。”
“是啊,都到了谈对象的年龄。”
饺子上桌,仲群不得不承认,饺子里的茴香味浓浓得象是过去。柳慧还加了一盘炒花生豆,仲群用筷子夹起一粒,放入口中,慢慢品来,竟还是旧时味道。
当年上大学时,仲群爱吃花生豆,尤其是学校夜餐部的花生豆,那花生豆柳慧吃上去有点儿糊,但是仲群说正好,所以柳慧每次炒花生豆时都稍微多炒一会儿,炒过一些,带出些糊味儿,颗颗都是爱。那时,柳慧把他视为生命。
又吃了几粒花生豆慢慢品,个个味道如前。
原来不管他多老,他的记忆和过往人生已经被柳慧盖了戳,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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