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是出来的那天了。
魏军提着自己的挎包,走出了监狱的大门,那扇坚实的铁门在他的身后砰地一声合拢了起来。他抬起头,猛地吸了一口监狱外新鲜的空气,觉得满鼻子都是芳草的清香。
外面的世界,就是好,就连空气,都是香的。魏军想着,便向着监狱对面的汽车站走去。
监狱,在这个城市最偏远的地方,如果不是这个监狱,恐怕,105号公交车是不会开到这里来的,因为,这里是那样的荒僻,又是那样的不祥,毕竟,监狱,这不是一个好人应该经常来的地方。
司机老张每次开过这里的时候,都会吐一口口水在地上,去去晦气。按照他自己的说法,那就是:“我宁愿跑十次安宁公墓,也不愿走一次红星监狱。”监狱在他的心里,像洪水猛兽,他不怕那些虚无缥缈的所谓鬼魂,但是他怕凶神恶煞的犯人。
每次,他都把几个来探监的犯人家属撂下或是接走,然后,砰地一声关上车门,飞也似地逃走。
他老远就看见了车站旁那个孤零零的影子,老张皱了皱眉头,暗自骂了一句:“该死,今天可不是探监的日子。”是的,今天不是探监的日子,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是个刚出狱的犯人。
短短的几十米路,他就几次生出了想直接冲过去,把这晦气的乘客扔下的念头,可是,等车缓缓驶到车站旁的时候,他还是习惯性地踩下了刹车,打开了车门。毕竟,他是一个负责任的司机。
魏军缓缓地上了车。108号公交车晃了几下,启动了。他有些不习惯,毕竟,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公交车了,他记得,他来的时候,坐的应该是囚车吧。
不过,上车要买票,他还是记得的,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钱,打量了一下空荡荡的车厢。没有一个乘客,也没有售票员,只有他和司机,孤零零的。
“早就改成无人售票了。”老张指了指投币箱,说:“而且,都改成空调车了,一律两块。”
魏军轻声答应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一起塞进了投币箱,然后,就在靠近前门的位置上坐下。
空荡荡的汽车在空荡荡的街道上疾驰,气氛凝滞。老张警惕地看了一下这个陌生人,短短的头发和身上老式的衣服,证明了他是一个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节很久的人。老张轻声咳嗽了一声,想缓解一下紧张的气氛,他想了半天,才想出了这样一句话:“是回家吗?”
魏军的神经猛地抽紧了一下,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他只是条件反射地,选择了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车站,上了第一辆停在自己身边的车而已。他不知道,他的目的地究竟在哪里。
“嗯,回家。”魏军思索了半天,终于从嘴巴里挤出了这样几个字。
他下定了决心,就算遭到冷遇,甚至是遭到驱逐,他也要回去试试,看看家人是不是还会接受他。
在监狱里,让他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就是每当别的犯人有家人来探望的时候,看到狱友们兴高采烈、眉飞色舞地讲述着看见亲人朋友的喜悦,他就只能躲在角落里,把眼泪流在心里。
入狱几年了,他的妻子,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哪怕他写了无数封泪水沾湿的书信,他的妻子,也没有来过。
魏军知道,这不怪他妻子,这世上有哪个妻子能够忍受自己的丈夫,竟然是个强奸犯呢?
有些错误,犯一次,整个人生,就毁了。而且,他毁掉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人生。
老张记不得那个乘客是什么时候下车的了,但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乘客在下车前,突然回过头来,看着自己,无比真诚地说:“我已经改过了,真的。”
车门无声地关上了,老张在汽车启动的一瞬间,对那个乘客说了一句:“我相信你。”
这条线上,老张开了几十年了,这样的乘客,他遇见的不止一个,他们每个人都一样,对着新生活怀着无限的憧憬,但是又有着深深的担忧,今天的这个陌生人,他是第一次看见,但是,他觉得,他又是那样的熟悉,和他曾经见过的每个人一样。
(二)
魏军还是回家了,正如他的名字“拴住”一样,他的生命永远都是和他的家庭联系在一起的。
老爹、老妈怎样了?妻子怎样了?他记得,在他入狱的时候,正是妻子怀孕的时候,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有一个孩子了,是男孩,还是女孩呢?他或者是她,应该已经到了上学的年龄了吧。
这些问题,在魏军的脑海里翻腾了一路,如今,他就站在他家门口,然而,他竟然发现,自己没有钥匙。
他苦笑一声,唉,这世上还有哪个人会像自己这样啊,进自己的家,还需要敲门。
门缓缓地打开了,门里面探出一个脑袋,蓬头垢面的,黄蜡蜡的脸,他险些认不出来了,那居然是他的妻子。
“玉香,我,回来了。”
玉香默不做声地侧身让出一条缝,让他走进屋里。屋里黑黢黢的,没有点灯。屋子还是他临走的时候那个样子,几乎一点都没有变,唯一变化的是,角落里多了一张小床,窗边多了一张书桌,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小学课本。
一切,还是那样简陋。魏军看得心酸,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几个耳光。在入狱之前,他好歹也是一个水产摊的小老板,每个月的净收入都有好几千,而且生意还在越来越兴旺。他想起他对玉香的许诺,现在我们把钱省下来,以后先买大房子,再买新家具,一切都会有的。
大房子、新家具,都变成了泡影。
而且,魏军突然觉得,屋子里似乎还少了些什么,他觉得心里一痛,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他怯怯地问:“老爹、老妈呢?”
玉香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了:“你爸在你进去的那年就过去了,心脏病突发,他是被你活活气死的。你妈是去年走的,脑溢血突然发了,就一下子过去了,没受啥痛苦。”玉香的语气冷漠地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的眼泪,在这些年里,已经都流干净了。
“你,你咋不告诉我呢?”魏军觉得有些恼怒。
“你,你爸妈不让说。他们说,打你进去那天起,你就不是他们的儿子了。”
仿佛有一盆冰水,将魏军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他想痛哭,但是,眼泪还没有流出来,就已经在体内凝成了冰珠,哽在了心底。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他明白了,难怪妻子从来不来看他,原来,就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已经对他伤透了心啊。
他向四周望了一下,发现原来的那些镜框都已经被收藏了起来,那些原本美好的双人合影,现在一定都已经成了妻子的梦魇。但是,屋子里却并没有其他男人生活的痕迹,苦了妻子了啊,这么多年,要她独自支撑着这个残破的家庭。
他觉得,即使妻子有了其他人,他也不会怪她的,因为,他已经不配做人家的丈夫了,甚至,连做一个男人都不配,一个好男人,是不会去做他做过的那些事情的。
但是,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你,现在,一个人过吗?”
“嗯。”过了良久,玉香嘴里终于轻轻地哼了一声,表示回答,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一点表情。没错,她常常在梦里梦见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她朝思暮想的人,可是,她却没有理由说服自己不再恨他。这世上,有哪个妻子,能够忍受自己的丈夫,自己今生最爱的人,用那种下流的方法来背叛自己呢?
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他苍老了许多,里头的日子不好过,那是肯定的,他会怪自己吗,会不会恨自己从来都不去看他呢?但是,她真的无法说服自己,让自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原谅他犯下的所有过错啊。
可是,她知道,她心里还是有他的,她把他们合影的相片都收起来了,就收藏在她的脑海里。每个不眠的夜晚,她在心里想着他、念着他,也恨着他、骂着他。
爱到了极致,便成了恨,这点,她很清楚。
她又仔细地看了一眼丈夫,他的脸庞居然变得如此陌生,陌生得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一样。可是,这却明明曾经是她最熟悉、最亲密的一个人啊。
(三)
当妻子“嗯”了一声的时候,魏军还是挺开心的,他知道,妻子的心里还是有他的。
他正想对妻子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的时候,门突然打开了,“啪”的一声,电灯亮了,一个半大小子出现在自己面前。
难道这就是自己的儿子?魏军的嘴角荡漾开微笑,这是真的吗?我,有儿子了?
“妈!”男孩叫了一声,迅速发现了屋子里的陌生面孔,稍微一迟疑,便道:“叔叔好。”
魏军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的亲生儿子,叫他“叔叔”?
“宝儿,过来。”玉香招呼了一声,宝儿就走过去,依偎在母亲怀里,玉香迟疑地说:“宝儿,他是爸爸。”
宝儿吃了一惊。从小到大,“爸爸”对于他来说,就是语文课本上的一个词语而已,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爸爸”,就好像他同样没有看到过“猫头鹰、松鼠、熊猫……”可是,现在,活生生的一个“爸爸”,就出现在他的面前,这让他一下子觉得接受不了。
“嗯……爸爸。”宝儿犹豫了一下,还是叫出了声。
“哎!”
眼前的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居然会因为他这一声呼唤,而突然变得热泪盈眶,这是宝儿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字典里,不曾告诉他,“爸爸”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
魏军站起身来,想伸手拉住宝儿,可是宝儿却本能地闪身一躲,避了开去。魏军尴尬地笑了笑,坐了回去。
“孩子还小,不懂事,一下子,不习惯。”玉香轻声说。
“是啊,不习惯,以后,慢慢来,慢慢来。”魏军吞咽着口水,慢慢搓着手。
“妈妈,他是不是以后都会和我们住在一起啊?”宝儿突然发问。宝儿是聪明的,他从什么“不习惯”、“慢慢来”这样的词汇中马上总结出了要点,这个叫“爸爸”的男人,以后很有可能会一直住在这里,和自己一起。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难道有这么难回答吗?
宝儿不小了,宝儿知道,“爸爸”、“妈妈”理所应当是该和“宝宝”住在一起的,学校里所有的同学都是这样,除了他例外,他的家里,从来都没有出现过“爸爸”。
“宝,宝儿……”魏军觉得自己还不能很自然地叫出自己儿子的名字来。他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这世上,还有哪个爸爸,在孩子已经上了小学了,才见他第一面呢?
这一切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当年那个错误的、冲动的行为。
魏军看着玉香,等着她说话。可是,玉香就是不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看着他,三个人陷入了沉寂。
魏军不害怕拒绝,哪怕妻子说出“离婚”这两个字,他也能够坦然接受。如果那样的话,他就依然背着那个包,独自一人,走出这个小屋。
所以,现在,他贪婪地看着儿子,或许,以后再看他,就不容易了。如果离婚的话,他一定争不到孩子的抚养权,法院不会把一个孩子送到他这样一个曾经的罪犯手里的。
宝儿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又看看爸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他觉得很纳闷,爸爸,明明是一个今天才第一天见面的陌生人啊,可是自己为什么又感觉如此熟悉、如此亲切呢?
(四)
魏军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沉寂了,他猛地站起身来,拿起了自己的包,低着头说:“要不,我还是走吧。”
“别!”玉香着急了,她也一下子站了起来,急切的神情显现在脸上,她吞了一口唾沫,稳定了一下心神,重又缓缓地说:“好歹得吃了饭吧。”
于是饭菜端上了桌,竟然都是魏军平常喜欢吃的,一股暖流涌上了心头。
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说话,宝儿还是一会儿看看这个人,一会儿看看那个人。
好不容易挨到了吃完饭,玉香默默地收拾着桌子。这时候,魏军猛地拉住了玉香的手,顿了一下,说:“我来吧,你歇歇。”
其实,魏军想说的是:“其实你知道我今天出狱,所以才准备了这么多菜,就是为了等我回来,是吗?其实你心里还是有我的,是吗?”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等到说出口来,却变成了这样的话。
玉香停住了手,回到床边坐下,就这样看着魏军收拾桌子。他的手脚,倒是比以前麻利了啊,以前,他从来都不会做这些的。
桌子擦干净后,宝儿就坐在桌子旁写作业。
魏军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又是一片沉寂。
魏军和玉香几次都抬起头来,想说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停住了,怎么都说不出来,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这时,宝儿突然说:“爸爸,今天老师布置了作文题,叫《我的爸爸》,你教我写好吗?”
泪水喷涌而出,魏军怎么都绷不住脸了,他突然走到儿子面前,双膝一软,跪在地上,他搂住了宝儿的身子,声音颤抖地说着:“宝儿,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不是一个好人。”
“你?”玉香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也早已经是泪流满面。
魏军扭过头,对着妻子说:“对不住,我对不住你们,我,我谁都对不住啊。”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魏军这时候再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了,任它们在自己的脸上肆意地流着。“我,我是个罪人,我知道错了。阿,玉香,你,你原谅我,好吗?”
魏军不敢祈求更多,他只是希望,能听到“原谅”这两个字,便已经足够。
玉香走过来,双手搀起魏军,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傻子,我要是不原谅你,刚才,还会让你进来不?”
这句话,再次让魏军的眼泪喷涌而出。
只有宝儿,在旁边偷偷地笑了。是的,宝儿是聪明的,宝儿知道,爸爸是犯了很大的错,所以要等爸爸改正了之后,才能回来。如今爸爸回来了,说明,爸爸已经改过自新了。宝儿还知道,妈妈一直想着爸爸,妈妈想着、想着就会哭起来,要是爸爸从此以后就再也不走了,那妈妈一定就不会哭了啊。
宝儿最聪明了,老师的作文题,其实只是让他们写一个亲人,没有规定写爸爸还是妈妈,可是,宝儿自己把它改成了“我的爸爸”,爸爸得教自己写作文啊,那样的话,爸爸就会留下来,不会再走了。
宝儿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的小计谋得逞了,笑着笑着,他突然觉得眼睛里面湿湿的,用手一摸,却是自己的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于是,宝儿在作文本上写下了第一行字:“我的爸爸,曾经做过错事,但是,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
看着宝儿写完作业,哄着他入睡之后。玉香对魏军说:“今后有啥打算啊?”
“我,啥都不会,还是卖鱼吧。”魏军知道,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了,明天早上,他就去申请执照,去市场定摊位,进货,重新积累回头客……以后,他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做。
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这些年来,他想得最多的,除了家里人之外,就是这个人了。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就因为他一次喝醉酒后的乱性,毁了这个女孩一生的幸福,还给她的身体,留下了永远都没法消除的伤疤。
他试探着问道:“雅馨,她怎么样了?”
妻子的身子一震。
“我,我对不起她。她现在怎样?我,我其实很想去看她,亲自对她说对不起的,可是,可是我,我怕我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造成再次的伤害,你知道的,我……”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唉。”玉香冷静地听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她现在很好,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了,男朋友知道这件事,很体谅她,总之,他们现在很幸福。”
“你,你怎么知道的。”玉香能够说得这么详细,这是魏军怎么都想不到的。
玉香淡淡一笑,说:“谁让我们是夫妻啊。你做的孽,你欠的账,我得去帮你还啊。”于是,她缓缓地说着:“一开始的时候,我去找她,她很反感我,几次把我赶出去。但是我不怨她,因为,错的不是她,是我的丈夫。”
魏军低下头,陷入了痛苦的沉思。
“后来,她渐渐肯见我了,但是也不说话,我就一直陪着她,时常去看她,开导她。渐渐地,渐渐地,她原谅我了。现在,我们已经是好朋友了。”
魏军静静地听着,妻子说得很简单,只有几句话,但是,魏军知道,这其中的故事,说几天几夜,恐怕都说不完,妻子所受的委屈,肯定很多很多。
想到这里,他一把抓住妻子的手,他是个没文化的人,但是他听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他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于是,更加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
“雅馨这姑娘能够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很高兴。”玉香深情地望着魏军,说:“老公,你也一样,重新开始新生活吧。”
再次听到“老公”这两个字,魏军又热泪盈眶,他使劲地点着头。
也许,他不会再出现在雅馨的面前了,免得再次伤害到这姑娘,但是,他会在心里默默为她祝福,希望她幸福,直到永远。
夜深了,魏军却怎么都睡不着觉,妻子和儿子就躺在他的周围,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家的温馨。
身边,是两个他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之间的隔阂会彻底消失的,他渴望爱可以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