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间。静喜欢游轮上的晚餐,喜欢靠窗看灯光和浪花在玻璃上滑过,喜欢瓶中的插花,喜欢就座时等着侍者把椅子拉开再轻轻地推上前来。她喜欢的大概是那种尊贵的感觉。不过有时候她想起尊贵是以卑下为陪衬,又有点不以为然。所以,她更喜欢那些侍者们。几乎每一次都有那么一两位让她在道别的时候恋恋不舍。他们会在她回房间的时候笑吟吟地把为晚间准备的巧克力放在她的手中,会在她盛装离开房间的时候打趣“少喝一点哦”,会随意聊上几句远方的家乡和他们的思念。他们不停地干活,恭谨有礼。对家人的爱是他们心中的支撑。
一家人终于又聚在一起吃晚餐。今天的主菜菜单里有龙虾。静索性把开胃菜略过,预备看完秀之后再赶第二轮。
丹尼说,他昨天遇到一对年轻的亚洲情侣。丹尼正在憧憬情感的年纪,眼里总能看到有情人。他接着说,他觉得亚洲男孩对女孩太宠爱了。看起来很辛苦,就像总是背着瓶子那样。静随口问道,那你爸爸有没有背着瓶子呢?丹尼说,a kind of,但是他很乐意。静转了转眼珠,决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静笑吟吟地说,“养个老婆当然辛苦咯,但是老婆还可以做家务事啊。”静边说边在心里检讨,自己能够端上台面的东西还真不多,不过这也难不倒她,“养个儿子不是更辛苦吗?啥事都不做,还尽让人操心。。。可是这就是男人的责任啊。承担责任可以给男人带来快乐呀。”静斜睨了林一眼,见他正默默地心满意足着。静这边就放下心来。看来有人又可以无怨无悔地背几天瓶子了。
从丹尼八岁和静住在一起,静一直在他们的斗智斗勇中略占着上风。这可以算是一个“共同成长”的典型案例了。静认为丹尼有一颗老灵魂,起码老过他爸。
“我有时候真不喜欢丹尼。”静对闺蜜说,“可是我知道上帝为什么把他安排在我身边。因为他像我。”
闺蜜瞪大眼睛问,“为什么?”搞不清孩子像继母到底是遗传学还是环境学的说法。
静最讨厌丹尼的敏感。几乎任何一点小小的挫折都可以给他带来情绪上的低落。诸如同样情况下别人受到表扬而他没有等等。当然,类似级别的事情也会给他带来快乐。不过总的来说,不好的事情发生的频率要高得多。
对于丹尼神经质一般的敏感,静简直不胜其烦。但她又时时在丹尼身上看到童年的自己。静对自己童年的形象几乎毫无所知,那时很少照相,她现在手头也没有一张自己十岁以前的照片。每次想起童年的自己,静唯一看到的就是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静对童年最深刻的印象是从四岁多被父母接到身边的时候开始的。那是一个寂静无声的童年。唯一的声响是每天晚上大约七点左右,院里的高音喇叭会响起来,然后有一段时间的播报。她不记得其中任何一点内容,只记得那个声响所带来的空寂,像夜晚里间歇的雨声。那时无论白天晚上她常常被一个人锁在家里。陪伴她的有一副军棋,一副跳棋,还有一本书名叫《未来战士》。这几样玩具几乎决定了她一生只爱坐着不动的“室内运动”。除此以外的印象就是母亲的阴郁。那些阴郁好像黑沉沉的云,让人摸不着拨不开但从来没有散去。即使早早离家,静似乎一直生活在这片阴云之下,为了母亲脸上的每一抹笑意而不懈努力。直到今年上半年,静陪着父母坐游轮去夏威夷之后,她才确知自己最终走出了那片阴影。
静不知道丹尼的敏感来自何方,也许一个表面和睦的家庭并不能减少孩子的心理压力。静是完全懂得丹尼的。所以她才近乎本能地厌恶着。静深深地了解,那些敏感那些对别人的反应的严重关注那些对自我的刻意打压否定,会给一个人带来怎样的伤害。每一次看到丹尼类似的表现,静就恨不能大力把它们拔出来掷去遥远的地方,让它们永远不在自己的周围游荡。
丹尼依然故我。静终于在角力中放弃。静知道,那是自己的童年一直在等待着被爱被接纳,而不是被痛恨被抛弃。
有一天,静试图给丹尼讲一讲想要爱别人要先爱自己的道理。静顺口问道,你想想你爱谁?
丹尼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说:我想我爱你。
对于这个出人意料的答案,静几乎有些不以为然。静不认为自己爱丹尼。她在过去的日子里不断地比较着她对小新和丹尼的感情和做法,到了后来不得不放弃去爱丹尼。也许血缘之亲是无可替代的。听了丹尼的话,她想,其实自己也是爱丹尼的。爱无法比较,也无法定义。当一个人不去苦苦追问,可以心平气和地安然享受相互间的情感的时候,大约就是爱了。
那天,丹尼喜滋滋地给静看一份他写的essay。他说,妈妈,你读了这个肯定会高兴的。这是其中的一段: To be honest I was wary in walking that path, I was never that capable in math; I’d like to attribute any success I have in it to my stepmother’s guidance. She took what faulty bricks that were in my mind and made a solid foundation. I’m very lucky to have her.
静读完这一段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如果我们愿意相信,那么在所有的痛苦背后,美好的结果都一直在孕育着,只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
记得曾经有一段时间,丹尼提到过几次,静以前教他数学的时候对他大喊大叫,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面对这样严重的指控,静不得不严肃地以至愤怒地为自己辩护。她对丹尼说:“如果你坚持认为你受到了伤害,你就一直被伤害着。”这句话好像不绝的钟声,在静的心中反复回荡。让她忽然站到了母亲的位置上。自此,她放弃了多年来心中对于母亲的指控。那些指控让她一直被囚禁于受害的情绪中,自怜自伤,无法离开。因为宽恕,她获得了自由。
。。。
丹尼的哥哥迈克儿几乎每个假期都要过来和他们同住一段时间。
在最初那几年里,静常常为此和林对峙。静有一种比较差的感觉,似乎迈克儿的妈妈格外迫切地要将孩子推过来给自己放假。但她所持的理由却堂皇得让人无法拒绝:孩子应该多和爸爸呆在一起。静最恨以冠冕堂皇遮掩自私的人,那时候的她见到这种人就有上去揭穿的冲动。当然,最让静不满的是,林对此采取了不偏不倚的态度。大有这事与我无关,只看你们谁的推劲大。自然最后让步的只能是静。但她心中的怨气却多多少少积攒下来。一直到后来记性不大好的林终于记住了“老婆最大”这句最高指示,静才不再和他较劲。
迈克儿成年之后,每个假期仍然会过来,但时间不会太长。他似乎认为这是一种必要的礼节。有时候静会跟朋友抱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饭了,迈克儿只吃鸡肉”。最关键的当然不是做饭问题,而是过去的心理阴影问题。而且静爱安静,家里多出一个“外人”,让她不由感到心中嘈杂。
那天,林打电话告诉静,迈克儿临时决定提前过来,今天晚上就到。静刚刚退了烧,咳嗽不断。她将下意识的抱怨咽下去,径直去收拾客房,换洗床单被子。迈克儿快走的时候,对静说,我想多和你们住一天。静来自一个把亲戚往来当成不得已的人情负担的家庭,直到这几年她才开始意识到,即使没有共同兴趣共同话题,相处本身就是亲情。静高兴地对迈克尔说:“谢谢你这样做。”
迈克儿开车离开的时候,静和林照例分别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他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天色有些阴沉,疾风卷来零星的雨。忽然之间,静触到迈克尔的情感,那是淡淡的不舍和伤感。那一刻,静的眼泪几乎下来。她一面催着迈克儿上车,一面在心里想:不管孩子到哪里,希望他知道这里是他的家。。。
静一直对投资深具兴趣。在试来试去之后,她发现,只要付出一点点真心,生活就会馈赠给人丰厚的回报。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什么项目有这么高的投资收入比。于是,她像探到了金矿一样,乐此不疲。
话语的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