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既不真实,那么,横在此世与永恒、横在痛苦与极乐、横在至善与至恶之间的那条分界线,自然也就是一种虚妄不实的东西了。 ——黑塞《流浪者之歌》(又名《悉达多》)
今天是正装晚餐。丹尼不肯穿正装,自己去餐厅吃king crab。静终于可以在游轮上让那些常年压箱底的连衣裙礼服裙大摆裙休闲裙出来兜兜风,自然不肯放过正装晚餐这样的好机会。小新换上浅色西装配橙灰花纹相间的领带。林着暗灰衬衣配银灰花格领带。静穿没及脚面的浅花长裙,搭着深粉色披肩,一头乌发散开,挽着林款款而行,自觉莲步摇曳,娇柔妩媚。那种感觉陌生得好像穿越到镜头中所见的某个贵妇的身体里面。
正餐前林和小新一起陪静去照相。照相是游轮上的重要娱乐项目,排队的人很多,大多是全家出动。个个衣衫亮丽,容光照人。每家人依次上前,在聚光灯下按照摄影师的要求微笑对视叉腰揽肩。小新说:“难怪丹尼要说到处都是fake。”静扬头问小新:“那什么才是真实呢?”小新愣了一下,嘿嘿笑道:“丑陋的才是真实的吧。”
丑陋的沉重的痛苦的不可示人的才是真实的?如此说来,真实就是我们一心想要掩面不见的,或是我们一直想要努力去改变的?猛然间静意识到,包括她自己在内的很多人一直是这样看待真实的。我们将自身放在真实之外,像寻宝那样去探究真实挖掘真实然后改变真实创造真实。静再回过头去看自己一路寻找那个真实的自我的过程,就好像一只猫不懈地想去抓住自己的尾巴。
头天游轮上的表演是mental magic show。静看了两遍。那位满脸沧桑的魔术师大叔指着大屏幕上一张张滑过的照片说,你们知道吗,这就是我!这个漂亮的小孩就是我!在观众的笑声中,他认真地重复,是的,这是我。这是十岁的我。他的确是我。
他那貌似毫无玄机的话语中藏着某种深刻的哲理。这给静带来深深的思考:她们是我吗?
那个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看见大人言不由衷的困惑的女孩,十岁的时候和同住的表姐勾心斗角的女孩,十三岁的时候人生看不见亮光的女孩,十六岁的时候自卑如乌云压顶的女孩,二十岁的时候开始以骄傲保护自己的女孩,二十五岁的时候争强好胜的女孩,三十岁的时候热心名利的女人,三十五岁的时候停下匆忙的脚步四顾茫然的女人,四十岁的时候披着星光跋涉的女人。。。她们原来都是我。
寂静的是我活跃的也是我,依恋的是我疏远的也是我,温柔的是我暴躁的也是我,坚定的是我彷徨的也是我,战兢度日的是我心无所惧的也是我,慌张的是我沉静的也是我,阴暗的是我光明的也是我,凄凉的是我温暖的也是我,虚荣的是我纯真的也是我,痛楚的是我若无其事的也是我。。。
我曾经想要弃绝自己身上“坏的”特性只留下“好的”特性。删除人生中晦暗的部分,只留下灿烂的部分。这似乎像闺蜜所描述的吃过抑郁药之后的感觉。闺蜜说的时候,随手划出一个波浪,“通常情况下人的情绪是这样的。”然后又伸手划出一条直线:“可是你知道吗,吃药之后你的情绪就变成这样了。”我们随着快乐和痛苦起伏动荡,然后才知道自己活着。
在后来的日子里,静开始学习全心地毫无选择地拥抱一个完整的自己。面对她的伤感苦恼困惑甚至愤怒,她不再因为为它们羞愧而掩面逃开视而不见不再喋喋不休地责备和定罪不再试图说服它们快快离开。她默默地陪着它们轻拍着它们,理解地看它们不知所措泪流满面甚至大声尖叫。她倾听它们的诉说听它们不为人知的满腹委屈也听它们为自己辩解对别人指责。她安慰它们告诉它们自己的全然了解看着它们的哭泣渐渐平息。。。静深深知道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接纳过自己爱过自己。她终于开始了解如何不再和自己分离。
在曾经的一段时间里,静每晚都会抱着那一天的快乐入睡。那些快乐那样稀有又带给人那样的宽慰,让她忍不住在睡前的时光去反复摩挲,希望能够在梦境中延伸它们。渐渐地,快乐变得踪迹难寻,随手抓到的常常只有痛苦无奈。似乎人一心想抵御的反而靠得更近,慢慢地就将人包裹在其中难分彼此。
现在静终于开始了解所有的情感并无好坏之分。当它们被接纳被善待之后都会像流水一样经过,不再带来无穷无尽的困扰。
静体会着这些纷纷纭纭的情感。她知道这些情感并非她所独有的,也没有一样是她所从未经历的。她在千万人身上看到它们,看到那些幸福欢悦仁慈盼望悲伤苦楚无望恼怒凄凉惨淡羞耻怀恨妒忌自私卑劣懦弱恶意冷漠虚伪叹息惊恐贪婪索求。。。借着这些情感,她和世上的每一个人相连。
时光以外,并无分离。
附:
当静第一次读到黑塞的《流浪者之歌》时,那种惊喜仿佛在苍茫的密林中孤独跋涉时看到了人类的足迹。几年后她再次打开这本书,依旧亲切如见故人。以下段落摘自该书的最后一部分:
他不再见到他的好友悉达多的面孔了。相反的,他却见到了其他种种的面孔,许许多多的面孔,一连串川流不息的面孔之河——数以百计,数以千计的面孔,都在不断地出现着,不断地消失着,同时似乎却又都存在着,都在继续不断地改变着,都在不断地自动更新着,而所有这一切的面孔,仍然只是一个悉达多。。。
他见到所有这些形体和面目,彼此之间各以千种不同的关系关联着,悉皆彼此相劝、相爱、相恨、相毁,而后新生,各各皆有死亡,各各皆是一起无常的一种范例。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死灭;他们只会改变,总会再生,不断地以一副新的面貌出现,只有时间介于这副与那副面目之间。而所有这些形体与面目都会安息,激动,再生,游过,并融入彼此之中,而在它们全体上面,总是笼罩着一种稀薄、虚幻而又实在的东西,好像一层薄薄的玻璃或者泳衣,就像一种透明的皮肤,外壳,形体,或者水的面罩,盖在它们上面一般——而这副水的面罩就是悉达多的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