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白色的原野上方密布着明亮而细碎的光芒,暴风雪过后特有的静谧和安详。
积雪的高速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孤单的车辆。入口的上方有一块巨大的绿色路牌。上面有箭头,日语和英语标记:名古屋/东京 。
汉默轻转方向盘,车流畅地滑入去东京的车道。车里一片安静,只有引擎轻滑的运转声。汉默从衬衣口袋里拿出烟盒,用嘴吊出一支烟。他刚要用打火机点上,转头看了看闭着眼的林简,啪地一声关上了打火机。
“能给我一支吗?” 身边传来林简虚弱的声音。
汉默愣了一下,重新打开打火机。他的动作带着欣喜和些微的受宠若惊。他把点好的烟递给林简。两人沉默地抽着烟,车里漂浮着蓝色的烟雾和一种令人放松的温和气氛。
“你怎么样了? ”汉默衔着烟干巴巴地问道,掩饰着对身处这种近乎温暖气氛的不自然。
林简点点头。车里又沉入沉静。两人安静地抽烟,过去几个星期的敌意和紧张在这一刻好像变得像烟一样的飘渺和遥远。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别墅的?”林简问道。
汉默没有回答,掐灭了烟,随手带上墨镜:“我们还有三个半小时到东京,我送你去医院。”
林简缓缓地摇摇头。车里再次陷入安静。
“我不是你的敌人。”汉默简短地说道。这是一个林简没有想到的回答。她抬头看汉默。汉默带着墨镜,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
“你到底是什么人?”林简问道。汉默没有马上回答,两眼看着前方的公路。
“我是一个美国海关特警,为国际刑警组织工作。”汉默的声音带着迟疑和不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是不是继续往下说:“过去几年里,我们一直在调查几个庞大、隐藏很深的国际文物走私集团。你那个喜欢种地的朋友是其中最大的一个。但一直没确切的证据和可靠的证人能把他们逮捕法办……”
“我不知道李先生以前做过什么,”林简虚弱但坚定地说:“但我相信他这次是想把头盖骨送回中国的。”
汉默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继续他的说话:“一个月前,我们得到一个信息:四十七年前失踪的北京猿人头盖骨,人类历史上最有价值、最珍贵的文物之一,可能将重现于世。我们的所有目标都蠢蠢欲动,动用各种手段试图得到头盖骨。这当然也是我们一个把他们捉拿法办的绝佳机会。我们追踪线索,最后发现所有的线索竟然集中在一个年老的修女,你母亲的身上……”
汉默转头看了一眼林简:“因为我们的一时疏忽,你母亲……”
林简慢慢从座位上坐起身来。汉默想说什么,但是没有开口。
“所以我变成找到头盖骨的唯一线索了……” 林简说道。汉默点点头。
“和你钓那些目标上钩的鱼饵?” 林简看着汉默说道。汉默脸色变了一下,但马上恢复正常。他微微点了点头。
“如果你上次在纽约街头没有被李一石的人劫持的话,我会说服你和我们合作,一起找到你母亲的凶手的……”
林简打断汉默:“所以你一路追踪我到埃塞俄比亚、维也纳、纽约、日本,就是为了耐心地说服我?”
汉默咧了咧嘴:“当然也是为了保护你……”
林简没有说话,两眼看着汉默。汉默避开林简的目光,干咳了一声:“因为你将是我们唯一的证人……但这些都已经是过去时了。重要的是我们都经历了重重困难和危险,最后坐在这里,并且还在某种层次上有了不同寻常的相互理解和尊重……你说呢,简?”
看到了林简的目光,汉默改了口:“……林女士。”
两人都没有说话。天已大亮,太阳光像瀑布一样从天空中倾泻下来,强烈地弹跳、溅落在皑皑白雪上。
林简从远处收回目光,问道:“你要把我带回纽约吗?”。
汉默摇摇头,林简略带惊讶地看着他。
“一周前,新泽西警察在海边的湖里发现一具尸体……”汉默说道:“他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身体也被损害得很厉害……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核对了牙齿记录。”
林简不解地听着,不知为什么心里涌起一种不安。
“他是一个四十九岁的律师,名字叫查理.克拉克。”
一辆巨型卡车轰鸣地从他们身边。被卷起、挤压在两车之间的雪花剧烈地翻滚、旋转。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林简眼前浮现出克拉克带着大孩子般笑容的脸……
“有人为了接近你,先杀死克拉克。然后在克拉克的办公室以克拉克的身份等着你。他很有可能和前一天在你公寓杀死克鲁斯是同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林简追问道。
汉默脸上不自然的表情一闪而过:“我们当时没有来得及看公寓的摄像监视器:有一名男子在你和克鲁斯之前进入公寓,又在警察到来之前离开。回纽约后我可以给你看录像。”
林简知道她不必看录像就知道他是谁。
“我们没有克拉克办公室大楼的监控录像。但从纽约广场旅馆的监控录像来看,他那天也在……”汉默没有继续往下说。林简苍白的脸突然变红。
“你很机敏,也很幸运……因为那人不是一般的人。从他作案的手段和经验来看,是个职业杀手,很有可能在军队里受过特种训练……”
林简茫然地看着窗外,汉默的话把一切的怀疑和迷惑最后变成了事实。她感到心里的不安慢慢凝结成一根粗大的绞索,强烈地绞拧着她的心。
“我也可以肯定地说:你母亲的审讯和谋杀应该也是他干的。”
林简试着用这种难以忍受的心痛去连接和她温柔缠绵的克拉克和那个带着血红面具的野兽……但是她不能够。她调整了一下坐姿,手上和腿上的伤口发出尖锐的疼痛。身体的疼痛奇怪地减轻了她心里的痛楚。她抬头看见汉默头上的绷带。
注意到了她的眼神,汉默摸了摸了一下头上的绷带,低声骂了一句,问道:“刚才拿了我的枪的人是你的朋友吗?”
林简摇摇头。
“你看见了他的脸吗?”汉默问道。
林简摇摇头:“但他救了我!”
汉默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可能是吧……但也许救你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也许你活着对他更有用处,也许他就是那个雇佣职业杀手的那个人……”
林简没有说话,她想起那个黑影戴手套的手碰触到她手的感觉,那一霎那她的本能依稀感觉到那个手的主人对她没有恶意,而是有种怜悯的哀伤……
他和高桥是怎么认识的呢?在中日战争还是在战后?林简想到:他是外祖父还是母亲的朋友?他和头盖骨有什么联系?是他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和我见面呢?还是他就是那个幕后人,在黑暗中等待最后的机会?……无数的问题纷沓而来,林简感到头痛欲裂,但没有任何答案。
“你还记得我们第二次见面我说的话吗?”身边传来汉默的声音。林简转过头去,询问地看着他。
汉默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当时和你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我,才能真正帮你。”
林简看汉默脸上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微笑,突然想起那个昏暗的审讯室,那个身下冰冷的金属椅子……然后像电影快镜头一样,这三个星期发生的所有事情,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各种身体的痛楚,恐惧、颤栗、感动、狂喜、悲哀、愤怒……在她眼前猝不及防地飞逝而过,但同时她却能细致入微地感觉到每一个时刻和每一种感觉……
汉默的声音在背景里:“……我们会保护你的安全,并且帮你找到杀害你母亲的凶手和头盖骨。我对你唯一的要求是将来你能作为我们的证人,站在联邦法院的证人席上,让这些逃脱已久的罪犯们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在如潮的阳光里,在晕眩的雪芒中,林简看着自己一生中的三个星期在她眼前奔涌而来,又呼啸而去。她的深黑色的眸子逐渐变得平静而深邃,清澈而坚定,她伤痕累累的脸慢慢露出一丝笑容。
“这样的话,”汉默继续侃侃而谈:“迟迟到来的正义得到伸张。你可以重现开始,开始一个新的生活。怎么样,林女士?”
汉默热切地看着身边的女子,等待她的回答。林简慢慢转过脸看着汉默。
“其实我的新生活三个星期前就已开始了。”她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