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儿园老师和父母永远不会想到,我这个瘦瘦小小貌似没有学习天分的孩子,其实有着惊人的记忆力的。我喜欢听故事,只要听一遍,就能将其中的很多对话和细节记得一清二楚。妈妈在病榻前说家事,像交待临终遗嘱似的,五岁的我几乎一字不漏记在脑子里,几十年来挥之不去,于是才有了四十年后的寻根之旅。
还有一点我是肯定的:小孩子和小动物一样,是有灵性的,对危险有预知性。危险逼近时,他们又在本能地躲避。就像小时候我知道妈妈得了重病,尽管父母从来不再我面前提“癌症”两字,可我还是隐隐地猜到了,又不停在内心否定自己的猜疑,因为我知道长癌是会死的。从妈妈的言谈中,我猜到她的家族在过去很风光,富甲一方。我估计着这样的家族至少得评个“地主”成份,但又很害怕这是真的。在所有的课本,小说和影视作品里,恶霸地主都是把穷人泡在水牢里折磨,吃人奶,半夜三更学鸡叫,没有好下场的。再说,从小我们家过的是穷日子,外公外婆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没有恶霸的一脸凶相。他们家徒四壁,还要靠妈妈一点微薄的工资救济,看起来更像城市贫民嘛!
我一边成长,一边心里犯嘀咕,又不敢多问。十五岁那年,我终于知道了部分真相。那时,妈妈已经患癌十几年了。起初,医生以为她活不了几年的,妈妈不肯放弃,两次大手术后,又靠吃草药调理身体,居然撑过了最关键的前十年,身子比过去硬朗了许多。我上了小学后,也从幼儿园时的“学渣”华丽转身为“学霸”,妹妹紧随其后,我们姐妹相继考上了福建省最好的重点中学。父亲多年紧簇的眉头稍稍舒展一些,有时也在饭桌上与妈妈讲笑,家里的笑声开始多了。
有一天,全家围在一起吃晚饭,爸爸和妈妈开玩笑,说妈妈的奶奶是恶霸地主。我立马呆了,紧紧盯着妈妈,我多年的猜测终于得到证实了吗?妈妈尴尬地笑着,赶紧纠正说,“不是不是,差点就被打成恶霸地主了,幸好碰到了好心人。”
于是妈妈又跟我们讲了一段往事。这次的叙述令我肝肠寸断,它掀开了我所知道的地主斗争史上最人性最柔情的一页。
梅花女浮出水面,照亮了我的家族史。
梅花女是我的曾外祖母(外公的母亲),来自长乐的梅花镇。听我母亲说,一百多年前,中国的乡下女人命贱,很多人是没有名字的,我的曾外祖母也不例外。她出嫁前,父母叫她“依妹”,弟弟妹妹叫她“伊姐”。嫁给我曾外祖父后,家里男女老少尊称她为“少奶奶“。没有人知道她的姓名,为了叙述方便,我叫她“梅花女”。
解放后,外公外婆将家中的老照片全毁掉了,以免留下任何“罪证”。我没有梅花女的照片。据妈妈说外公长得和自己的母亲十分相像,我只能根据外公的相貌,推测出梅花女是个身材娇小肌肤雪白鹅蛋脸柳叶眉的相貌清丽的女子,还有一双美丽的凤目。
从妈妈的讲述中,我还推测出我的高祖(外公的祖父)大约在1866年出生(清朝同治年间),不到三十岁就靠酿酒坊发家了。鸦片战争后,福州被迫开放为通商口岸,外国传教士开始进入中国传教。长乐一代天主教信徒甚多,我的高祖也受洗信了天主。他立下家规:林家的男子不许纳妾,自己也以身作则。高祖成家十几年,夫人生了一个女儿后,多年来一直无所出。几代单传的高祖的生意越做越大,却全然没有纳妾为林家开枝散叶的心思。直到三十四岁那年(1900年左右),同岁的夫人再次怀孕顺利诞下一子(我的曾祖父),可谓老蚌生珠。
高祖大喜过望,赶紧说:“我们要赶代。”(福州话,意指下一代要早生早育)。儿子才几岁大,高祖就在福州的生意圈里寻找门户相当的儿媳妇人选。有朋友推荐了与小儿同岁的梅花女。梅花女的父亲原先在长乐开蜜饯作坊,生意做大了,搬到福州。梅花女是家中的长女,大字不识,但从小迎来送往惯了,性格爽朗落落大方,颇有些见识。高祖虽然信了天主,还是有些迷信,偷偷找人算了梅花女的八字。算命的说梅花女是富贵命,旺夫家,娶了她,林家不仅开枝散叶,多生男丁,打破几代单传的宿命,还会大发特发。高祖乐得哈哈笑,赶紧托人过礼,下聘,将这门娃娃亲定下来。
梅花女十四岁时风风光光地嫁入林家在福州西湖口的大宅。她对自己的夫君还是相当满意的。夫君个头不高,齿白唇红眉目俊朗,一副标准的美男子相,而且谦和有礼上进懂事,已经开始帮手家族生意了。
算命大师的话果真有谱。成亲三年后(1917年)的九月初九重阳节,梅花女诞下一子(我的外公),又接二连三生下一女二子。这期间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财富滚滚,可用“爆发”二字形容。高祖笑得合不拢嘴,认为是儿媳带来了好风水,对她刮目相看。梅花女天生的大嗓门,爱哈哈大笑,笑起来声传百米外,一点也不忸怩作态。一些需要出钱出力的大场合,高祖开始让她出面打理。梅花女代表林家为穷苦人赠药,捐谷物,盖房子,收尸赠棺材等,做了无数善事。乡民们感激她,总是亲切地叫她“少奶奶”,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名。乡下女人果真命贱,风光如我曾外祖母,也不会有人在乎她婚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