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眨眼,中秋将至。
清晨,珍珠恍惚做了个梦,她梦到李锐松一身戎装忽然推门走进了她的房间。她在梦中一脸惊异地望着他,急忙从床上坐起身来。他两步就走到了她床边,坐到床沿上,拉着她的手,“德珍,我会等你。一直等你!珍重!”他冲着她笑了笑,眼里有道不出的深情。她拉住他的手,他粗糙的大手,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一个字。锐松起身就到了门口。快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他回头给她行了个军礼,眼角似乎闪着泪光,立刻就在门口消失了........
珍珠痛苦地大喊了一声“别走——”,她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身的冷汗。她瞪大眼睛巡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她的心怦怦地乱跳:这是什么?预兆吗?是他来告别了吗?不对,不对,这只是个梦,只是一场噩梦。想到这儿,她猝然打了个寒顫。
她俯身从床头柜里取出锐松上次寄来的信。信里还在报喜,他已经成为国民革命军2军的一位团长了。到十月下旬,他说在南昌战役之后,可以告假回来探望她。于是一个挂念就在珍珠心里扎了根。也许是思念之彻,让她夜有所梦。一天里,不知有多少次她从楼上四处张望出去,渴望在巷子的尽头可以望见那个魂牵梦系熟悉的身形。这分别两年的时间里,他是胖了、瘦了、黑了吗.......她甚至冲动着,想只身南下。
珍珠唱完早场,吃了些茶点,打算回旅馆小憩。刚走进青水湾旅社绿色的木门,就瞥见门厅的沙发上坐了个一身戎装的青年男子,旅社的伙计小五子一看到珍珠,就冲着那位男子喊了声,“你瞧瞧,她进来了。”
珍珠的双手捏紧了手里的绒布手袋,她慢慢走上前,两眼盯着那位男子身上别着的一颗星。这个人穿的军装,居然跟她梦里见到的几乎一模一样。泪水在眼眶里打着滚。她似乎被注定了的一种命运压迫地要瘫软了。不是真的,无论怎样,只要他还活着,天,锐松,你一定还活着。珍珠在心里发了狂地问自己。
“陈德珍?”男子谨慎地问了一句。
珍珠呆呆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军人向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一个她梦里见过的军礼。她木然地看着他双手捧着的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的包裹。
她的视线完全模糊了,陌生人说了一长串的话,她听不清楚,她心里一直在喊,“怎么会是他?怎么偏偏会是他?”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她晕倒在地板上。
李锐松于1925年9月20日参加了由蒋介石带领的国民第一革命军的第二次东征。10月攻克惠州。后入编进王柏龄师中。1926年7月,国民革命军1军1师、2师由副军长王柏龄、参谋长蒋伯诚率领参加北伐。9月初,2师参与攻打武汉,1师攻打南昌。10月1师攻击失败后王柏龄逃跑,大军被孙传芳的主力包围。第二团团长李锐松作战英勇,但寡不敌众,伤重身亡,英年27岁。
珍珠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了,她躺在自己的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是那个灰色的包裹。她颤抖着双手,打开包裹,最上面放着一封“致德珍”的遗书。
“亲爱的德珍:
我不希望你收到这封信,但,人的命运在这乱世之中犹如蝼蚁一般无助。我虽随战争而去,带着你我相处三天宛如三十年的恩情与怀念。对你的记忆与眷恋,绝非这薄薄的一纸绵书可以尽述。我只能祈求在来世的一方净土,我还可以遇到你,再续未尽的情缘。
珍重!
夫:锐松
绝笔
民国15年8月21日”
珍珠反复读了几十遍,直到把他的每一笔每一字都刻进了脑海里。她缓缓起身披了件黑色的斗篷,街道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中秋。秋风阵阵,他,却走了,她跌跌撞撞地走出黄昏下暮霭沉沉中的石塘街,乘上了一辆人力车。
哪家的茶楼,随着萧瑟的秋风飘来一曲幽怨的歌声,“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秋吟,碧落黄昏,两处寻......”最后,珍珠满脸泪水伫立在苍茫太湖堤岸。大风四起,秋色枯黄,夜空辽阔,她想起了李贺的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此时,衰草凄凄,秋风瑟瑟,荻花萧萧,寒风渐起,烟波飘渺之中,她大声哭了起来,“在那边,等我,一定要等我——”她冲着浩渺无际的太湖水大声喊着,她的声音却被翻卷的风浪完全湮没了。
第十一章 树欲静
1、
一晃一年的时间过去了。端午时节,梨花生了个白胖儿子。喜得田讼师和田陆氏合不拢嘴,田讼师给他起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叫田鸿森,小名石头。梨花人也发福了,一天需吃五顿饭,有个叫玉娟的丫头伺候在左右。满月那天,田讼师叫来县政府的同僚们在家大摆筵宴,共庆百晬之喜。席上还摆出书、印、笔、墨、钱币、算盘、各类蔬菜、水果,甚至于坭土、秤、动物等物品让石头当场拈周,石头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手在各色物品上转了一圈,最后,拿起一本书就往嘴里送,红嘟嘟的嘴巴里淌着口水。
“好啊——”吴承英是新任的县长,他身材矮胖,穿了件紧身的绸袍子,似乎每时每刻身上的肉都在跟衣服在打着架。他带头鼓起了掌。“恭喜呀!是个读书人!”
田讼师自是喜不自禁。连忙招呼大家纷纷落座入席。
“早听闻田家有位苏州评弹的高手,不知,今日可否一见?”吴承英是花了一千块白银捐的这个官。刚刚上任,自然要把这地头上的人文地理要摸个熟悉。
“哦,是贱内,只是略知一些皮毛,不登大雅之堂。”田讼师不甚了解这位吴县长的品性,他还是想能推就推掉。
“诶,我早听闻你家珍珠姨娘的芳名了,在云华楼曾经是数一数二的牌花。无论如何今日要见上一见。”吴县长不依不饶。
田讼师略有些为难,但碍于情面,他向六叔点了一下头,“去唤珍姨娘。”
过了好一会儿,珍珠才抱着琵琶走进了前厅。
田讼师瞥了几眼吴县长,朝珍珠招手道,“珍珠,来,快见过吴县长。”
珍珠略施粉黛,低眉顺目,穿了件藏青色的绸缎旗袍,外面罩了件白色的线衣,周身说不出的典雅和素净。
“珍珠见过吴县长。”珍珠抱着琵琶,大方地行了个大礼。吴县长一双小眼睛就粘在了珍珠身上。百闻不如一见,珍珠果真容貌举止不俗,这玲珑剔透的劲儿,哪是个寻常人物?吴县长忍不住一把拉住了珍珠的手。他摸着珍珠细腻的手,温言细语地说“果真是一等一的好人物呀。我,吴县长真正是开了眼界了。”说着,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珍珠。
田讼师在一旁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身旁的同僚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筷子,等着看好戏。这吴县长上任没一个月,听说就纳了镇上一位风流寡妇为妾。难不成现在又要再纳一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