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金峰,我的悲情小镇(五)叔公们的半世情

我的高祖于1948年过世,他去世后不久,我的外公一谔打算将家族的田产全部分给附近的穷苦百姓。
一谔将母亲梅花女,妻子华玉,弟弟弟媳们召集在一起。他一手拿着《圣经》,一手拿出收集到的共产党的宣传主张,用天主教教义解释共产党主张。
一谔说:"蒙主之福,林家半个多世纪来挣了不少钱,买了很多地。但这些财富是主的,我们只是财富的看管人,主欲借我们之手传福音。共产党的主张和天主教教义是一致的,他们坐定江山是迟早的事。在他们坐天下之前,我们把田地分给穷人吧,算是响应他们的号召,我们要留下来,一起建设美好的社会。"
梅花女和华玉坚决支持一谔。华玉说:"我跑一趟刘家,让姐姐和弟弟把田地也分了吧。"
一谔的两个弟弟也说:"父亲早亡(他们的父亲29岁早逝),祖父又不在了,长兄为父,一切听伊哥的。"
刘华玉的娘家之行也很顺利,母亲坤娇,大姐刘碧玉,弟弟必成和必新几家人全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必成同时还是坚定的中共地下党员,全部同意华玉的建议。
于是,来自福建长乐的三大地主家族,金峰镇的林一谔家,金峰镇的林守忠家(我的姨婆刘碧玉的夫家),二刘村的刘家(刘碧玉刘华玉的娘家)于1948年一致行动,将长乐和福州的所有田产无偿分给了贫苦百姓。
半个世纪后,作为母亲家族第五代的天主教徒,我来到北欧读MBA。和欧洲同学说起这段家事时,我的白人同学个个肃然起敬,赞叹说:"你们家的长辈太了不起了,男人们个个是比尔盖茨,女人们个个是美琳达。"他们鼓励我将这段家族故事写出来,翻成英文版,他们要读给自己的孩子听。
比起西方的比尔盖茨美琳达,中国旧社会的比尔盖茨们可谓命运多舛,长期以来得不到应有的尊重。我的两个叔公们的后半生是这样的:
1949年,一谔的两个弟弟又送货去台湾了。几个月后准备乘船返回福州,正逢国民党军队大撤退,封锁了金门,国共开始了长达几十年的对峙。两个弟弟从此留在了台湾,音讯全无。可怜他们的两个妻子,守着空闺,含辛茹苦带大了孩子。
此时,林家和刘家也倒了,在政治斗争的腥风血雨中俨如惊弓之鸟。按我母亲的话说,他们活得比狗还不如。家族的人对两个叔公的下落守口如瓶,对外只说他们在战乱中走丢了,估计凶多吉少。妈妈说,如果有外人知道她的两个叔叔在台湾,他们家就罪加一等,死定了。
再说我的两个叔公在台湾互相扶持着,靠做小买卖谋生,也没有再娶,一心盼着和家人团聚。他们在凄风苦雨中等了几十年,等过了花甲之年,再也等不住了。八十年代初,两个叔公从台湾去了日本做生意,跑到中国大使馆求助,要求回国与家人团聚。终于,他们回到了金锋,见到了阔别几十年的妻儿,又来到福州与哥嫂会面,几家人相拥痛哭。

二叔公决定在福州定居,他和外公凑钱买了一套房子,打算百年之后将房子留给我的舅舅。他少年时娶了自己的表姐为妻,大概是近亲结婚的恶果,生下来的女儿一点也不聪明,而且性格懦弱,不幸遇到了恶夫,经常遭遇家暴,又不敢离婚,精神有些失常了。恶女婿知道老丈人有些钱,时常上门来勒索。因为女儿在恶人手上攥着,老两口敢怒不敢言,活得颤颤惊惊的。二叔公早就打算好了,他的房产只会留给哥哥的孩子。
我的三叔公和家人生活在金锋。他的独子有出息,在县政府做个小官,手里有点实权。
我见过二叔公几次,从未见过三叔公。
他们回国后的第三年,也就是1987年,台湾政府解禁,台胞可以赴大陆探亲了。媒体的相关报道很多,许多团圆的故事催人泪下。我读了不少故事,发现很多男人去台湾后,抗不住岁月的摧残,纷纷在台湾又成了家,可怜他们的大陆老婆孩子苦等几十年。
我的两个叔公怎么如此与众不同呢?妈妈说,他们的族规很严,男人绝不能纳妾的。而且,天主教徒严守一夫一妻制,妻子还活着,叔公怎敢再娶?不被逐出家族才怪呢。那一代的长辈即使出息不大,都是很听话很守家规的,想法与现代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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