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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乡记-金峰,我的悲情小镇(六)走在小平前头
1978年底,一谔和华玉一家结束了在闽中山区将近十年的下放生活回到福州。一谔已经六十一岁了,华玉六十三岁。
他们住在三坊七巷破破烂烂的小屋里,一谔重新挂牌,将因文革而中断了十年的私人中医诊所重新开了起来(一谔在解放后靠行医为生,是福州市著名的中医,尤以妇科见长)。
从94年起,一谔的身子日趋衰弱,出现了两次小中风后,他的腿脚开始不灵便,只能拄着拐杖在家附近慢慢地走。
中风之前,他耳不聋眼不花,一口结实整齐的牙齿,满嘴没有一颗蛀牙。七十好几的他还坚持定期回金峰老家给乡亲义诊。他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竹筐,框里是他简单的行李,一天走几十里路到处看病,累了,就在乡亲家简单的吃一顿饭,住一晚,第二天又往临村去了。每次的回乡义诊都要花上几天时间。
那时我还在上高中,有些幼稚好高,和同班的两个女同学提到外公回乡义诊的事。同学怎么也不相信七十几岁的老人还可以挑担走几十里山路,笑我吹破牛皮。我的脸皮薄,受了嘲笑心里不爽,从此再也没向任何人提外公的事。
我从未去过金峰,不能理解外公对金峰祖家的深情和迷恋,那儿的海滩一定风光旖旎吧?长乐地区已经陆陆续续开发了一些度假村,吸引了不少住在福州城里的人前去小憩片刻。自我的高祖一百多年前意外收获东家赐给的酿酒秘方,从此发家富甲一方,并发下重誓要回馈乡里后,林家的后人从未间断过行善。外公已经一贫如洗,只有医术了得,家破了,祖训还是要坚守的,所以他长期坚持为金峰的乡亲义诊。
外公常常跟我的母亲凤鸣说:"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死在邓小平前面。我受了几十年的迫害,多亏邓小平上台才得以平反。邓死后万一变天,我这把老骨头再也经不起折腾啦!"
我本以为外公会像其他老人一样,有一堆放不下的牵挂:例如希望家庭兴旺,子女事业有成啦。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儿。在福州的私人诊所给人看病,上门为家附近的孤寡老人和五保户义诊,再定期回长乐老家义诊成了他生活的全部。
他要活长些,少受些政治上的无妄之灾,无非想多帮些病人减轻痛苦。
中风后,外公说话含混不清,只有外婆听得懂他的话。病人找他,外公的切脉还是相当精准,只是和病人间的问答要外婆翻译,他说了药方,外婆帮着记下来,拿给病人抓药。
96年底,外公又一次中风,这回病得不轻,他卧床好几个月,时而清醒时而迷糊。
97年元月,我和几个大学友好宿舍的哥们一起去厦门玩。出游的决定是匆忙下的。我的人生正处于一个大低谷。两年前,我经历了一次严重的感情背叛,受伤的心一直未平复。我的事业也处于瓶颈,出国留学办了几年,次次签证皆铩羽而归,眼看熬成"剩女"了,还是冲不破这"黎明前的黑暗"。我深深沉浸于自己小世界的悲痛,只想找一个地方放逐自己放逐忧伤,几个好友提出去厦门玩,我马上跟着走了。
到厦门后,和妈妈通了一次长途。妈妈和爸爸准备去外公家探视。妈妈在电话里颇为担忧地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几个披着白纱的天使来到我跟前,对我说父亲一生积德行善,感动了上天,她们准备带他去天堂了,让我们不要担心."妈妈接着说,这个梦让她很不心安,她决定这段期间天天去探视外公。
自私的我仍然沉浸在自己感情事业双失意的悲痛中,外公的病情并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轻描淡写地安慰妈妈:"公公已经中风好几年,次次都挺过来了,这回也错不了,别自己吓自己。"
从厦门回来,我的负面情绪没有得到很大的缓解,终日沉溺于忧伤中,我也丝毫没有意识到外公的病情如此严重。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妈妈接到了妹妹从美国打来的长途,母女俩都很兴奋,通了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刚刚放下电话,舅舅急匆匆来敲门。原来一小时前外公弥留,舅舅打电话通知妈妈,电话却一直占线。舅舅无奈,只好骑车赶来通知妈妈。妈妈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和舅舅赶回外公家,外公等不及妈妈,已经咽气了。
妹妹为此很内疚,责问自己为什么打了那么久的长途,阻隔了妈妈和外公的最后一面。
外公出殡时,外婆只能送他的灵柩到家门口,按风俗,不能跟到火葬场。外婆像小女孩似的哇哇大哭。她的哭声让我有些震惊:这个十五岁就当上家族女掌柜,陪着外公几十年风风雨雨的坚强女人,原来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我和妈妈都没有披麻带孝,妈妈说只有儿子和孙子才有披麻带孝的资格。我有些郁闷,我最亲的亲人过世了,我却不在头上戴白身上批麻的那群人当中。
我和妈妈着最朴素的裳,跟着灵车去了火葬场,外公的遗体告别仪式就在殡仪馆里进行。
外公的告别仪式来了两三百人,大伙围成一圈,排着队向外公的遗体鞠躬。妈妈家的大多亲戚在长乐老家,我和他们来往不多。看到那么多陌生脸孔出现在葬礼上,我好奇地问妈妈:"这些都是我们的亲戚吗?"
妈妈答:自家的亲戚只来了几十个,其他的都是外公的病人。他们感念外公的为人,特地来送外公一程的。很多病人的家不在福州,他们是坐了几十公里的公车,从长乐金峰特地赶过来的。
外公并非什么大名人,三十出头就家世破落,后半生遭际坎禀,牢狱之灾,下放之苦都经历过了。难得的是他生性乐观,苦中作乐,看病行善的信念始终没动摇过。
我从没有想过他高尚的人格深深打动了他的病人,山长水远从金峰镇赶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些人的出现令我吃惊和感动。
我挽着妈妈的手,随着前来悼念的人流走到外公的遗体前,默默地,鞠了三个躬。自外公去世以来,我的胸口堵得慌,泪腺也似乎阻塞了,哭不出来。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为什么至亲的人走后我的反应不是哭天抢地眼泪似决堤的河呢?
终于,告别仪式结束,工作人员推着外公的遗体去火化,我终于意识到这张熟悉又可爱的面庞终将在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一瞬间,眼泪扑簌簌往下落,迷糊了视线......
外婆也在家里设了灵堂,亲朋好友送来的花圈和挽联太多,屋里摆不下,一部分被放在了靠街的大门外。
某天,一位身材瘦小头发雪白的老妪出现在外公的灵堂里,对着外公的遗像失声痛哭。外婆不认得她,心里揣测着老太太是不是老糊涂了,认错了人。外婆连忙上前扶着老太太,小声安慰。老妪说,她刚巧路过,看到门口的花圈,才知道医生不在了,悲从心来,自己走了进来哭悼。老妪八十多岁,是住在附近的孤寡老人。她每次来找外公看病,外公都坚持不收钱。外公对老太太说,他看病有两个规矩:不能向孤寡老人和五保户收费,不能向年长于他的病人收费。每次给老太太开完药方,外公就陪着老太太去巷口的回春药店抓药,好几次都是外公掏的钱。
老太太在外公的遗像前边说边哭,几个前来悼念的邻居的眼圈也红了。外公的一个邻居外号"单眼",是瞎了一只眼的老寡妇,腰酸腿疼等老毛病很多。外公长年免费为她针灸,减轻她的病痛。老太太的哭诉勾起了"单眼"的伤心处,"单眼"哭着对妈妈说:"你父亲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对我那么好了,我这把老骨头也该垮了,死了."
妈妈把这些事转告我时,我又哭了,上班时浑浑噩噩的,打不起精神。
一个月后,收音机里传来播音员无比沉痛的声音:邓小平逝世。
我忽然想到,天主果真成全了外公的心愿, 他恰恰早于邓小平一个月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