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我的“乌衣巷”(十一)英雄无奈是多情

六九年底,上头来了政策,凡是有历史问题的人不能住在城市,应立即到山区下放。
 
一谔一家的户口被强迁出福州,一谔夫妇带着二十岁的可凡与16岁的可诚去了沙县的杜坑村,新婚几个月的凤鸣含泪送别了父母一家。
 
葛家大院的三哥和老母亲也下放去了,只有晴因为嫁了人留在福州。“文革”前黄巷葛家大院门口挂有牌匾, 上书“中宪第”,二门挂有牌匾“文魁”, 一、二、三进大厅内每根柱子上都挂有抱柱联,这些牌匾及抱柱联在“文革”期间都被红卫兵强行拆除,送往黄巷内公共食堂当柴烧了。葛家大院一片颓败。
 
一谔的挚友陈学友和老婆也被押送上车,前往建西县白沟村落户劳动。
 
文革最初的狂热过后,重工业厅的知识分子纷纷被下放,南方单位的人几乎走光了。南方也买了很多草绳准备打包行李,他对大着肚子的凤鸣说:“看来我们也要去三明了。”
 
三明有福建省最大的钢铁厂。南方年纪轻轻就是行业骨干了,人品技术口碑皆是一流的。三钢同重工业厅打了招呼,如果南方要下放,三钢愿意接受他。
 
南方和另一位同事最终被领导留在了福州,躲过了下放的命运。几个月后,我的母亲凤鸣将我生在了重工业设计院。
 
命运有时是如此奇妙,如果爸爸当年带着妈妈去了三钢,我们可能从此留在三明,再也不会回福州了。
 
七八年底,我的外公林一谔一家终于平反回城了。
 
一谔声名在外,重新开启的中医诊所的生意相当不错。其中一部分的病人来自他的祖家长乐。他们坐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公车慕名前来求医。一谔体谅乡亲一路劳顿,写了处方后,就留他们在家里免费食宿,第二天再坐公车回乡下。病人的饭菜都是华玉亲自做的。凤鸣回娘家时,经常发现家里住着好几个病人,和一谔夫妇嘻嘻哈哈讲笑。
 
一谔还定期上门,为家附近的五保户和长者义诊。
 
陈学友夫妇于1976年回到福州,一谔回到黄巷后,他来探望老友。他在乡下平静生活的六年期间,细细回味前半生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仿如昙花一梦,心中的感慨和酸楚只能自己偷偷品尝了。他在劳动之余,将自己年轻时的短暂辉煌,包括如何屡破奇案,以及和几个美丽的江湖女贼的露水情缘悉数告知女儿,由女儿写在纸上二度创作。
 
他将写书一事相告后,一谔说:“你这样的背景,这本书恐怕难以见天日吧。”
 
“不怕,”神探说:“我早就想好了,我的女儿会把书稿带到香港。”
 
神探的女儿娟是福建师大中文系的才女,彼时在长乐某所中学任语文老师。为了完成父亲的心愿,女儿揣着父亲的书稿,和老公辗转来到香港。刚开始时很艰辛,靠打短工苦工度日,生活刚刚稳定些,女儿开始积极联系出版社。她以父亲的故事为蓝本,重新架构,用扎实的古文功底将父亲的传奇经历演绎成长篇章回体侦探言情小说。小说于1985年出版,霎时红遍香江。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大陆新移民摇身一跃为“香港知名作家”。香港记者纷纷赶往大陆,要求采访当年的民国第一神探。
 
因为这本书的效应,当局开始优待陈学友,他终于不用再扫大街了,“梅开二度”,尝到了二度红的滋味。
 
我上大一时,宿舍的几个姊妹在图书馆借到娟的章回体小说,纷纷迷上了书里的神探。当我告诉她们陈学友是我外公的挚友时,她们求我带几个陈的签名回来。我的母亲凤鸣听说我们这帮七零后做了陈叔叔的小粉丝后,哈哈大笑。她从未见过陈叔叔的女儿娟,我们一起读了娟的成名作后,母亲赞道:“娟是孝女才女侠女,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母亲一直借口忙,没有带我去拜访陈学友。几年后,她遗憾地告诉我:陈学友已经过世了。九十年代初,娟成功申请神探夫妇赴港定居。临走的前几天,神探的妻子心脏病突发,几天后溘然长逝。神探备受打击,这位半世英雄萎靡了,沉浸在无限悲痛中。他拒绝去香港定居,经常躲在寓所里叹气流泪缅怀妻子,不到一年,他也骤然过世。英雄无奈是多情,可怜他们的女儿娟,蕙质兰心侠骨柔肠,为了圆父亲的梦,破釜沉舟飘落香江,终于将书稿发表。可惜天意弄人,父母未能在香港和她团聚,颐养天年。
 
我羡慕这家人,相濡以沫,守望相助,在牺牲自己成全家人时,也成就了自己。
 
从那时起,我就在心里琢磨着,也想写一本家族故事,将一谔和华玉这对风采翩翩的旧社会贵族夫妇的平生悉数记录,作为精神榜样,永远放在我的案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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