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连队的第三天,天刚一擦黑,副班长司马就带领我们巡逻组出发去江边了。无边的荒原安详地睡在夜的怀抱里,江水一排一排漾漾地涌着江岸,像是轻手轻脚地徘徊在人们梦乡的边缘。早秋的空气清凉爽快,一牙新月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头来,匆匆地张望一下又赶紧缩了回去。高高的江堤上,凉风吹在我们走得热喷喷的脸上,舒适惬意。除了脚步声和裤腿与枯草摩擦发出的稀啦稀啦的声响,只有对岸偶尔飘来的没节奏的乐声。
以前只在书刊杂志的照片或插图上,看见过边防战士肩扛步枪、脚踏冰雪,站岗巡逻在祖国的边陲。没想到,刚走进革命队伍,就得到了在边境线上巡逻的机会,庄严神圣的使命感使我无比兴奋。哼,臧海凝说他要在北大荒混出个人样儿来,我得比他加个“更”字!我对自己说。
半夜时分,巡逻组来到一个可以避风的大土坑边,司马叫大家下去休息休息。我没下去,独自在坑沿外坐下,怀里紧紧抱着半自动步枪,像电影中看到的解放军战士休息时的标准姿势。沉寂的黑暗中荡漾着潮气,又浓又重又凉。天上的云层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空中繁星闪烁,给无边的天际增加了神秘感,更显浩瀚,深不可测。我觉得自己在缩小缩小缩小,小得像只小猫咪,不,小得像个小蚂蚁。也许更小,小得连自己都看不见自己。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在北京天文馆天象厅里看到的黑夜与星星,不禁哑然失笑。那算什么呀!忽然间,我被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体验所控制,真切地感到曾在同一个黑暗中,坐在同一个江堤旁,凝视着同一个繁星闪烁的天空,我的心笼罩在同一种不可言喻的安谧与和谐之中。这怎么可能?我问自己。是啊,完全不可能。我回答自己。可这感觉太强烈太真实了,真切得让我心惊、困惑。
司马一只手插在腰上,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向天上望着。司马是连里为数不多的几个老高中生之一,其他老高中生老成得让人敬而远之,可谦逊的司马连同他那双细长带笑的眼睛却让人一见如故。
此时,他指着天上稠密的星星,小声说:“你看银河里那么多星星一个挨一个,它们没准儿在那儿闹哄哄地聊大天呐。”
我被他逗笑了,“真的。可是,怎么有的星星眨眼,有的星星不眨眼呀?”
见我因他个子太高而必须侧身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他蹲下身来回答:“眨眼的是太阳,不眨眼的是像地球一样饶着太阳转的行星啊。”
我惊讶道:“唔?天上还有别的太阳?”
司马说:“当然啦!宇宙间有无数个太阳系,也就是说,有无数个太阳。如果把宇宙间的太阳按恐龙、大象、猴子、壁虎这样以个头大小类推下来,咱们这个太阳系的太阳也许只不过是所有太阳里面的一个小蚂蚁。天文学把太阳叫作恒星,古代的科学家以为太阳是固定不动的,故而得名。恒星周围有不计其数围着它们循环的行星,而行星跟咱们地球一样是不发光的。因为被恒星照耀着,于是我们的肉眼也就能看见它们了。恒星是一个个巨大无比的火球。而行星的光不过是恒星发光的反射,是静止的。所以,我们就看见有的星星眨眼,有的星星不眨眼。”
我听得津津有味,“那启明星是恒星还是行星?”
司马像给小学生上课一样深入浅出,“启明星是老百姓的俗称,天文学里叫金星。我们的太阳系里有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和冥王星。水星离太阳最近,但是不很稳定,有点儿像水似的,肉眼看不太清。金星离太阳第二近,加上它的循环轨道和温度高低相对稳定,所以除了太阳和月亮之外,它是我们能看见的最亮的星星。通常在天开始亮的时候,人们能看见东方的启明星,在天快黑的时候能看见西方的长庚星。其实,它们是同一颗星星,金星。”
“噢,原来如此。”我心悦诚服,“你知道得真多。”
司马说:“不过是比你早出生几年,多坐了几年硬板凳,多受了几年修正主义教育制度的毒害。”
话是这么说,可我心里想,多点儿文化知识总不是件坏事吧。
司马站起身,“我到下面江边上看看。这儿风大,你下去跟大家一块儿歇会儿吧。”
我站起来向坑里走去。
大土坑里只能看出几个人影影绰绰的轮廓,我囫囵地坐下。黑夜沉沉,大家都相互依靠坐着睡着了,一个男生蜷缩在地上打起呼噜来。我看着天上的星星,一点儿名堂也看不出来。时间像是凝固了,倦意趁虚袭来,只觉得眼皮上下不由自主使劲往一起粘。
蒙眬中,忽然听见司马的声音:“大家醒醒,江边有情况!”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司马从大土坑上面走下来,神情庄重,“一艘‘老毛子’军舰已越过江心线,向我方行驶,咱们必须派一个人回连报告,其余人跟我在这儿监视。”他扫了大家一眼,目光落在我身上,“小江,你回去,向连部报告这个情况。”
我顿时热血沸腾,蹭地站起来,“从哪儿走?”
“就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到连队。”司马挥挥手,命令说,“快去快回。”
我心跳剧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连队跑去。副班长把这项任务交给我是对我的信任和考验,快点,快点,再快点。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连人带枪扑倒在地上。我顾不上膝盖磕在一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爬起来,顺着眼前的小路接着跑。
跑了多久,我心里一点儿数也没有。突然,我站住了:不对,连队没有这么远。眼前是一片空荡荡的黑暗,无边无际,前面看不见连队,后面看不见黑龙江。我慌了。我跑哪儿去了?是不是刚才摔了跟头起来,把路走岔了,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琢磨着,顺原路回去?不行,这么黑灯瞎火的,怎么知道那个岔道在哪儿?
我向四周看了看,没用,什么也看不见。我不敢离开脚下的这条小路,生怕把这条路再给丢了。霎时间,四周隐约可见的灌木丛里虎豹豺狼牛鬼蛇神应有尽有蠢蠢欲动。本来寂静空旷的原野突然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响声。有人说话的声音——但我分辨不清说的是什么,有动物发出的游荡的哀鸣,有风声,有机器声,还有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的声音,这些声音都是哪来的呀?我把手里的枪攥得紧紧的。没辙,沿着这条路走吧,看看倒底能不能到连队。
终于踏上了沙土公路,对面不远处的黑暗中有房屋的轮廓。顾不得脚底下直个劲地拌蒜,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这是一栋围着栅栏的小房子,孤零零地矗立在茫茫的黑夜里。没待走近,一阵突如其来的犬吠声把我吓得后退了好几步。昏暗中只见那狗在院子里一边怒嗥、喘息,一边来回跑着、跳着。懵怔之际,房子里的灯亮了,一个人开门走出来,身后透出一道微弱的光。
“虎子,住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狗叫声立刻停了。那人打开栅栏门,“谁呀?怎么一个人这么晚在外面?”
“我从江边回连队,走丢了。”迎上去的我几乎要哭出声来了。
“你是哪个连的?”他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
“二十一连的,我是新知青。我得回连报告情况,您能告我怎么走吗?”
那人说:“这里就是二十一连。你绕了个大圈子,这里是家属区最边上。来,我带你去连部,省得你又走丢了。”
“那麻烦您了。”我怀着十万分的感激,惊慌顿消。
到了连部才知道,司马因不见我回江边,已经派人回来察问,连部正准备组织人去找我。
吃早饭的时候,我给宫苹和庆庆讲述了夜里的“历险记”,最后说:“结果,那人长什么样没看清不算,也没问人家是谁,我真是给吓傻了。”
前几天到团部接我们新知青的排长殷向东在一旁搭茬:“你说的那个人肯定是咱连的车把式钱之钟。”
从她的简单介绍得知:老钱的老婆生孩子的时候死了,他女儿得了肺结核,老住院。老钱是个大右派,来北大荒怎么也得有十来年了。要不是个右派,也能算得上是个老垦荒了,去年组建兵团以后调到二十一连的。
怪不得快到连部时,我刚表示能辨别出方向了,那个人一句:“这就好了。”便转身匆匆离去。当时,我还奇怪:这人为什么好事不做到底?原来如此!
殷向东是六六届北京青年,她的原名是殷美丽,“文革”初期改成殷向东。和她一起来的同班同学经常失口叫她殷美丽。我觉得,美丽这个名字更适合她,宣传画里的铁姑娘似乎就是以她为模特画出来的。她比宣传画里铁姑娘更动人,因为她那刚劲的浓眉、炯炯的眼神、健康的体魄、铿锵的语调、沉着的举止和紧张严肃的作派都是活生生的。就凭她那天赋的女英雄形象,加上以身作则的言行,大家似乎心甘情愿地听命于她。
殷向东告诫我们:“连队就是个小社会,什么样儿的人都有。你们新知青刚到,不了解情况,年纪小,社会经验少,跟人接触要小心点儿,问清楚背景再交往。”
大家都去上工了。我独自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不能入睡。痛悔,自责,非但没有完成任务反而让个大右派把我给领回连队。以后,组织上还怎么能信任我?真是又笨又傻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