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4)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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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暑假即将开始的校园里,同学们都步履匆匆,每个人都紧张地应付着最后的考试,就像要用辛苦烹调来换得美味佳肴,暑假也像是要通过考试才能获得,考得好就是个快乐的暑假,挂红灯当然就要度过一个不开心的假期。而对于毕业班的同学来说这一切终于过去,而更严峻的就业和人生问题要用全部心思去衡量了。汉语言文学系89届3班的我和陈康跟同学们一样面临着毕业。

那是下午的4点多钟。我满腹心事地从教室走出来,正在等着从同学手中收取表格的陈康焦急地看了我一眼,脸上立刻显露出慌乱的表情,他开始催促最后几个还在填表格的同学,连声叫他们快点、快点。

我走出教室,一个人往学校的大门走去。从教学楼到学校大门的路笔直而宽敞,两边是浓荫密布的法国梧桐树,一阵夏风吹来,梧桐树叶传来沙沙的响动。我还是那么单薄,脸上是始终如一的忧郁,白底素花的棉质连衣裙,在风中完整地展现了我那青春但却瘦削的体形,我相信那是一种无遮无挡的朴素。高大威猛的班长陈康仿佛像从天而降突然就到了我的面前,我怔了一下,然后就又继续往前走,陈康像护花使者跟在我的身边,随着我的速度一起往前走。我顾作镇静地微笑着问他是不是忙完了。陈康说是啊,看到你走我就急了,你为什么不等我一下?我说我想回宿舍收拾一下,坐晚上的火车回家一趟。陈康问我对工作的事到底是怎么想的。我说我得回家问一下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明显的底气不足,因为我回去并不是真的跟我妈妈商量,是去告别还是别的一种情绪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那一刻我的眼神也是非常游离的。但,我真的该回去看看我那可怜的永远只能活动在床上的妈妈了。

陈康并不在意我的游离和吞吞吐吐,仿佛我怎么样对他来说都不重要,只要我能跟他走,他像写一篇抒情散文的开头一样对我说,跟我一起走吧,你不是喜欢那杏花春雨的江南吗?

我没有说话。陈康好像面对作文指导老师,以为对他的开头不满意,于是又设想了另一个开篇,他说要不我们去新疆,我记得你也是喜欢那茫茫大漠的荒凉的,对吧?

我望着陈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表情极度勉强,接近一种苦笑,那是一种不敢奢求的失落,但我的心底分明又殷殷地期盼着。陈康丝毫没有察觉我的心绪,他好像一直在完善着他的作文开头,急着要得到一个被认可的结论。他紧接着说如果你不跟我走,那我就跟着你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我再一次盯着英武的陈康看了一眼,脸上掠过一层无尽的忧伤,眼里仿佛有泪的蓄积。

那一刻,我是非常感动的,在我此后的人生中,再也没有第二个男人像他这么直率而固执地向我表达过。即使是我充当另一个女人时爱过的那个人,那个男人,我甚至跟他生过孩子,但他没有这样说过,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上苍没有给我们机会。没给他机会说,也没给我机会坐在他的面前听他说。也因此,我和陈康的这段对话及当时的感觉就一直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又蔓延了我的整个生命。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在我的心中发酵了,醇香四溢。我不厌其烦地讲述着我和陈康之间的情事,仅仅是想说明我的继父当年是破坏了怎样的一种美好!那是当时穷困的我心中无比珍视的唯一的无价之宝,就眼睁睁地被继父残忍地碾碎在脚下。

我那一刻的感动并没有给我足够的勇气说什么,事实上,我的思绪变得更混乱不堪了。陈康亦步亦趋地追问我,那我们的事情呢?你会跟你妈妈一起商量吗?这么久了,你应该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了吧?

我低下头,眼睛看着地面,那双白色的布质凉鞋在校园平坦的水泥路面上交替着,我的脚步明显地加快了,因为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陈康说。

陈康跨大步伐跟上我,他觉得很委屈,连我都觉得他委屈,所以他后面的话跟我想象的几乎一样,就像他在读我的草稿。他说你不觉得这样很不公平吗?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是认真的,三年的时间你总对我若即若离,到底是为什么?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意你尽可以说出来,我可以做到让你满意!如果说刚开始你不相信一见钟情,说我是冲动,但三年过来了,那么多追你的人都退缩了,只有我还是没有变,而且更加觉得要追求你,得到你!你能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吗?

陈康这一段话是在最短的时间里说出来,语速堪与足球比赛解说员媲美。他说得没错,刚开始在像蝴蝶和蜜蜂一样在我的周围上下纷飞的那些追求者,都被我的冷漠和沉默击退了,只有陈康,始终指挥若定地行走在我来来往往的路上。但,越是这样的人,我就越无法也不忍去占有他本来美丽如虹、清澈如水的生活。

我依旧像躲避追踪一样快速往前走,焦急的陈康一把抓住了我胳膊,然后把我拉到路旁一棵梧桐树下。我的胳膊很瘦弱,像一根垂柳的分枝,陈康拉得我的胳膊很疼,但那一刻,心口的痛远甚于胳膊的疼痛。我忧伤而无助地看着陈康。这时陈康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他说我们班同学都笑他是苦恋。说的时候轻笑了一声,接着他又自我评判说,我也觉得自己是在苦恋,我苦恋三年了,你总该给我一个回答吧!

我的眼泪似乎要盈满眼眶,其实并没有泪,但为了掩饰这样的情景,我又赶紧低下了头。陈康好像觉得自己过分了,像发现自己笨拙的手把鲜花扎得太紧而急忙松开。他迫不及待地解释说,如果不是毕业我不会这么追问你,或者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江南也好新疆也行,或者你把决定告诉我让我跟你一起走,我都可以等,等到你嫁给我的那一天。可是我们要毕业了,如果现在不决定我们从此就有可能天各一方了!

陈康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明显高了起来,他突然长叹一声说,天哪,想到跟你天各一方,我简直不知道生活还有什么意义!脸上的绝望让人觉得他此刻就已经跟深爱的人天各一方了。

身边的脚步声提醒我的目光从陈康脸上移开。我看着从身边经过的同学,觉得非常难为情,觉得周围每个方向经过的人都在看着我们俩。我很着急,像没有整理好衣服房门就被人撞开了。我几乎哭着哀求陈康,我说你别那么大声音,这是在校园里,有人看着我们呢!谁知陈康一点都不在乎,似乎他的语言和声音是正义的象征。他说我不管,谁爱看谁看!你也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含蓄的人,但你今天必须回答我!

那一刻,我完全能原谅陈康的近乎孩子气的蛮横和霸道,但我只能无奈地告诉他,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怎么说!

我的回答令陈康很失望,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挣扎了半天竟然没看到一只船,于是,他继续寻找,哪怕是一根稻草,他问我说,那你爱我吗?这三年你都没有对我说过一句!你爱我吗?我像缝针线时不小心被针扎了一下,猛地痛了,又猛地镇定,断然跟他说,别问这个!陈康并没有被我的断然打断,他固执地说,我当然要问,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必须弄明白,这几年来我是不是都在一相情愿地独自舞蹈?

我无声地看着陈康,陈康以更坚定的无声盯着我,一副得不到答案绝不罢休的坚定。我一下子败了下来,我恳求他说,你别问了!先让我回去好吗?我真的要回一次家。我要去看看我妈妈。陈康马上接口说那好,我跟你一起去!那份迅疾好像他早就预料到并已经准备好了对策似的。

但也在同时,陈康的话还没有落音,我就触电一样喊出了一声“不可能!”陈康顿时吓懵了。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我的心思,而对陈康提出这个要求的敏感,让我自己都吃了一惊。如果我能带他回我那个我自己都不敢回去的家,那我还有什么不能面对他的呢?但这一点,陈康不会懂,而我也不能说出来。

看陈康怔怔地看着我,满腹狐疑的样子,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和过分。我讪讪地笑了笑,故作轻松地跟陈康解释,我说,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家的人还不知道我们的事……说完这一句,我自己都感到自己是在撒谎,脸也顿时红了起来。但似乎觉得就这样停下会更没有说服力。于是我又嗫嚅着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还没有跟家里人讲过你……你去了不合适……

陈康听了我这断断续续的解释,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像突然发现我一直对他隐瞒我本来不是人而是神仙的真相那样的惊诧和委屈。他说什么?你都没跟家里人讲过?他说我们家可是连三姑六婆七大婶八大姨都知道了宋依桥的存在。

我一脸的尴尬。

但我不能说什么。我又继续挣脱陈康,我说我们快走吧,我还要回宿舍收拾东西呢!陈康没有松开我的胳膊,他说那你得答应我回家问我们的事情,回来要给我一个答案,否则我不放你走!我欲哭无泪地对陈康说,别这样!

似乎任何东西都打动不了陈康的焦急和固执,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说,答应我,否则我真的不放你走!我无声地挣脱着往前,终于控制不住眼中的泪。陈康没有看到我的眼泪,相信他即使看到也不会罢休。他的表情严肃认真,在我的耳边深沉而坚定地说了一句:答应我!

    我无奈又无助,但我也实在不忍心让陈康失望,那样也许我会比他更失望,最后,我答应了他。

我们继续往宿舍区走去,一片法桐树叶摇摇晃晃地飘落下来,像是想要跟陈康聊天似的不偏不倚落到陈康的胸前,陈康随手接住,放到眼前看了看,什么话也没有说,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宿舍的大门,快到我住的9号宿舍楼前,陈康又突然停下来说,等一会我送你去火车站吧!

我连忙拒绝说不用,因为我们学校离火车站非常近。但陈康像不信任一个刚投诚的俘虏一样坚持要送我,而且还有非常充分的理由。他说还是我送吧,现在毕业论文也都完成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我说那你就休息休息吧,这段时间也挺忙的!我这不是客套,这段时间,作为班长的陈康真的够忙的,除了毕业论文,每天都要在班主任和同学之间奔波这样那样的事,因为他的个子高大,奔忙起来不像一只兔子,倒像是一头迅捷的牛了。可是陈康像刚才一样地固执,他说不行,我一定要送你!我急着想往自己的宿舍楼拐弯,想就此让这个话题不了了之。但陈康继续跟着我,他说,这样,你上去收拾东西,收拾完了下来我们一起吃晚饭,吃过饭我送你去火车站!我就在这儿等你!我说真的不用。我一边往宿舍走去一边回头跟陈康说。

陈康提高音量说就这么定了!好像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让他又恢复了班长的威严和责任感。

我到宿舍收拾了随身用品和换洗的衣服放在一个手提的旅行包里,正准备转身走,想起枕头下还有日记本,我想把它随身带着。我坐到床上,把手伸到枕头下面,抽出了那个紫色封面的笔记本。不用打开我都知道,第一页就是陈康的照片,那是我们第一次去春游时的照片,那张照片是我帮他拍的。其实我的摄影技术极差,或者说根本谈不上摄影技术,但当时的陈康却非要我帮他拍。没想到洗出来照片的效果还不错,也许是山上的风景太好,而陈康又长得太帅。刚拿到那张照片,陈康就把它送给了我,是夹在我的听课笔记里送给我的,我从来没有对他评论过他的这张照片,但我一直小心地珍藏着。我摩挲着日记本的封面,情不自禁地又翻开了它,第一页是我手写的两句话:

如果我还能对你说什么,那就是思念;

如果我还能对你做什么,那就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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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fan55 发表评论于
精彩,期待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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