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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钥匙打开门的一刹那,我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从餐桌旁慌乱地站了起来,这个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脸上的妆容一看就知道是从事皮肉生意的货色,身上的衣服因为她的剧烈反应而晃动得我看不清楚,但我发现它的款式和颜色都俗艳不堪。正盘腿坐在小餐桌旁喝酒的继父大吃一惊,一脸被人家捉了奸似的惊愕。紧接着又好像发现捉奸的警察是他的哥们,可以以“误会、误会”而了结一样轻松了起来,对那个女人使了个暧昧的眼色,那个女人立刻像耗子一样窜过来,从我身边挤过去,夺门而出,身上满是廉价香水的味道,几乎令人作呕。继父看到女人走了,马上像刚才的一幕已经被他用橡皮擦擦掉一样,自欺欺人地认为不存在了。他迅速走到我的身边要接过我手里的旅行包,我本能地避开了他,自己把包放到身边凳子上。继父谄笑着去关了门,然后又走到站在鞋柜前的我,不是用慈爱而是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我。也许为了自我消除尴尬,他先清了一声嗓子,然后才故意讨好地压低声音说,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我可以去车站接你!继父说出的话里似乎每一个字都发了酵一样散发着糟气。
我躬着身子,在鞋柜前一边脱鞋一边找着拖鞋,没有看继父也没有答他的话。
继父一点都没有恼,不但没恼,看情形好像他把我的冷漠当成了对他的友好和热情,他继续充满着粘乎乎的关心问我,晚饭吃了吗?我给你再去做点吧!他甚至连续问了两次。
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在色我很多,结婚这么多年不给我生个一男半女。我从一个不用,我实在不愿意跟继父答话。看到他就让我有一种“伤食”的感觉,口腔里有一股奇怪的臭味,同时胃里感到恶心,翻滚着想往外吐。我最后决定回答他那两个字,也仅是希望他能闭嘴不要再问来问去,我实在不想看到他也不想听到他的声音。继父又回到他原来坐的地方,默默地喝他的酒去了。一瞬间我差点以为他也许为刚才的那一幕感到自惭进而自律了。
这时里屋的妈妈听到了声音,传出了亲切而急迫的询问声。我忙回答说,是我,妈!我一边往外拿着拖鞋一边答应着。
继父的家——从我妈妈带着我嫁到这个家,我就是邻居大人眼里、小孩口中的“拖油瓶”,所以我从没有认为这是我的家或是我妈妈的家,如果非要跟我扯上关系,它也是“拖油瓶”的家,直到我杀了继父离开这个家。这个家是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客厅很小,靠近厨房的那个角落放了一个陈旧矮小的,已经泛黄了的白色冰箱,一副典型的年老色衰相,还满身流露出对逝去的年华给它留下鲜明印记而极度的不平衡;靠门的角落窝窝囊囊地盘坐着一台17寸的彩色电视机,屏幕倒是出现彩色,可显示得要么不是地方,要么颜色不对,整个就是梵高心情不好时的画布;声音就更是让人不敢恭听,更不可能为之洗耳,简直就像是长年哮喘病人在不停地咳嗽,电视平时根本也没有人看,此时只有继父在一边喝着酒一边有意无意地瞅着,似乎他预料到自己将来也会有这么孤独潦倒的一天,所以想做出一种姿态好让别的人将来也能勉强尊重他一下。门直冲着的地方,放着一张刚才那个女人和继父一起开怀畅饮的已经磨掉拐角的方桌。还叫它方桌纯粹是习惯性称呼,在继父家的财产登记簿上它的名字从始至终就叫方桌,如果继父有财产登记簿的话。方桌之外 还有几把瘦骨嶙峋的椅子,桌子和椅子都显得无精打采和闷闷不乐。就这几样毫无生气的固定资产已经让继父家小小的客厅显得很满了,连鞋柜也只能屈居门后那一点暗无天日的角落里。这样的环境也能让那个女人上门来投怀送抱,充分证明她的生意很是萧条,当然也可以说继父的无赖本性加上手里的钱还有几分魅力。
桥桥!桥桥!里屋传来妈妈一跌连声的呼唤,像是危急病人在急切地向医生呼救。我非常能理解我妈妈那一刻的激动和急迫,如果她自己可以走路,应该是她为我开门了,在她还能自己自由走动的时候,她能隔着门从楼梯上辨别出我的脚步声。
我换好拖鞋急忙走进里屋。里屋很凌乱,满屋弥漫的异味象一股压力把人往外赶。我顶着这股压力向与我彼此思念了很久的妈妈奋力走去。妈妈的一张床占据了很大的空间,两个咖啡色的衣柜已经变了形,像是刚与强有力的人扭打过而残败和伤痛,龇牙咧嘴地斜立着。衣服或者这里杂乱无章地挂一两件,或者那里懒洋洋地堆一小堆。床头柜上摆满了高高低低各种颜色的药瓶,比爱好化妆的时髦女人的化妆品还多。这时我才强烈地感觉到屋里奇怪的味道的来源,应该是这些药味和屎尿味的混合。顿时,深深的内疚之情像一个凶狠的拳击手给了我一拳,把我一下子击瘫软了,我是多么的不孝!本来给妈妈送饭喂药、端屎倒尿的事是应该由我来做的。在外地想着的时候那份自责和歉疚,与眼睁睁地看着的时候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我妈妈坐在床的一头,头发很凌乱,脸色蜡黄,一眼就看出是一个久病的人,也很像这样摆设的屋子的主人,面对着身边懒散的一切,她似乎再也没有热情去领导它们了。但因为看到我的激动让她的脸跟着她的全身一起颤抖起来,看上去不仅不像高兴,反而像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似的。
我坐到妈妈的身边问她有没有吃饭,妈妈说没有,实在不想吃!我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妈妈经常做的事,但我还是想装做根本不知道刚才外面的事情,我跟妈妈说你经常不吃饭是不行的!这样你的腿怎么能好啊?!妈妈听了我的话,好像听着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理论,她叹了一口气说,我的腿还能好吗?摊了这么多年,能好吗?!妈妈对着我责问着,好像是因为我那样说才让她的腿好不起来似的。一边说还一边咬牙切齿地用手捶自己的双腿,她那用力的架势像是对两条腿充满了刻骨的仇恨,而两条腿根本也没有一点无辜或抗议的表示。之后,捶了半天腿的妈妈突然得出一个结论说,还不如死了算了!
我听了妈妈的话很难过,毕竟三年没有看到妈妈了,我是非常想她的,但我却无法当着她的面直白地告诉她,就像一个腼腆的小伙子面对心爱的人却无话可说,或罔顾左右而言它,我说,妈你别这样说!我不是马上就毕业了嘛!
谁知我妈妈立刻把我的话给打断了,好像我的话是刚越过界的排球,她不马上给一掌扣回去就会失分,而这失分也许与一个至为重要的利益抉择休戚相关。她说你毕业了又能怎样?我再去拖累你?
我不知怎么反驳她的话,或者说还没有组织好反驳她的语言,她接着又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不愿再去拖累你,不如早点死了算了。虚弱的妈妈在不停地唠叨比较着生死问题。根本就不听我说,也不容我说什么,似乎对自己这样活着,连她自己都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我决定另外做点鸡蛋饼给妈妈吃,那是我当时唯一会做的也是妈妈比较喜欢吃的东西。我刚起身准备去厨房,唠叨中的妈妈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发现了身边企图逃跑的人质一样一把把我抓住说,不用忙了,我真的不想吃,你坐在这儿让我多看看你!妈妈的话让我听起来顿时感到毛骨悚然,我问妈妈说,你怎么了?
妈妈神情恍惚,像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知怎么搞的,我最近非常想你,也常常想起你的死鬼爸爸!真不知道到阴间怎么跟他交代!我对不起他啊!我听到这些,一把抱住妈妈的肩膀说,不要说这些了,妈妈!我们会好起来的。说完这些,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语言其实很贫乏无力。妈妈不管不顾地继续她自己的话,好像已经到了阴间,已经站到了我爸爸的面前,她说她等不到那一天了!说着说着,还提高了音量,我对不起你啊!都怪我没本事独自把女儿抚养大!我大叫一声妈妈!因为心底的痛苦和无奈全部涌了出来。我想用这一声呼唤遏止妈妈。
但是妈妈好像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在那儿不停地道歉着,突然间,她像是被人用力地推了一下,一把抓紧我的胳膊说,你要杀了他,如果他再欺负你,你就杀了他!妈妈咬牙切齿地提醒我,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妈妈理智点,并且能吃点东西,那一刻我在猜测,如果父亲地下有知自己的女人和女儿落到这样的男人手里,怒气会不会让他像春后的麦苗一样破土而出呢?
这时,喝得红光满面的继父打着饱嗝走了进来。他看到我和妈妈紧紧地搂抱在一起,似乎觉得有戏可看,饶有兴味地问,母女俩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我也来听听?他一边用牙签剔着牙一边悠闲地笑看着我们,好像对我们的姿势充满了欣赏的乐趣。
妈妈听到继父的声音,眼睛里立刻像有火焰在往外窜,她马上更紧地把我往她的怀里搂,一边搂一边说,你这个畜生,你别过来,你尽管去玩外面的野女人,但不许你动我的女儿,你要是动我的女儿一下,我就跟你拼了。妈妈说着还用力地向前拱了一下,好像她现在就决定拼了,而这所谓的拼的姿势也许是她唯一可以做的。我拉了一下妈妈,想让她镇定。看着凑过来的继父,我又实在坐不住,于是厌烦地走开,想离开房间。我跟妈妈说我去隔壁裴大妈家里,我还解释说我给她和裴大妈每人买了件衬衫。妈妈突然像看到了一道闪电一样催促我快去,说她这辈子报答不了裴大妈了,叫我一定要代她回报。妈妈仿佛怕我变卦似的,攥着我的手不断地数说裴大妈做的那些让她没齿难忘的事情,每到紧要处还使劲握一下我的胳膊,意思叫我也跟着她没齿不忘,然后叫我把两件衬衫都送给裴大妈,说她自己天天在床上又见不得人,不用穿新衣服。这中间,继父曾插话问我给他买了什么?看样子他可能觉得自己劳苦功高,买东西给他是天经地义的,如果我不为他买什么真是大不孝,是会惹得天怒人怨的。他的声音像是我熬了几个通宵之后刚躺下时的蚊子的嗡嗡声,想驱赶又没有力气起来,所以只好扪住自己的耳朵,我捋下妈妈一直攥着我的手往外走去。
这时妈妈突然问起我毕业找工作的事,这让我非常吃惊也很温暖,我以为妈妈刚才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根本就没有听到我所说的话。但,此刻,有一摊浓痰似的继父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我跟妈妈说等一下再谈吧。
我说完就走了出去,但很快,我就听到继父应声虫一样也跟着离开了妈妈的房间。我去了隔壁硬是把衬衫塞给了坚决拒绝的裴大妈,她听说我要毕业了很高兴,感叹我妈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但说着说着还是哭了起来,一旁的裴大爷竟然也陪着她流泪,当裴大妈刚说到我继父与女人的话题就被裴大爷给打断了,于是裴大妈又继续哭,裴大爷又接着陪着裴大妈哭,我当时却并没有跟着裴大妈一起哭,倒不是我心肠太硬,而是那一刻的我心中一片迷茫,“妈妈”、“毕业”和“陈康”这些字眼像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沙袋,初练习的我似乎应付得手忙脚乱,自己打不了这些沙袋,反而让沙袋打得前仰后合,我也焦急和忧伤,但无论如何流不出眼泪。关于我的眼泪史有一个曲折的历程:我本是一个爱哭的人,曾经听到有一首歌里唱过“爱哭的人不一定流泪”,我是既爱哭又一定流泪,我已经说过,自从离开继父的家去上大学的前一夜我流了一整夜的泪之后,我的眼里就再也流不出泪水了,至多也就是起一层朦胧的雾,这似乎让我落下病根一样。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无论遇到多么伤心的事,受到多大的打击,无论怎么想大哭一场,到头来就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后来我终于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哭了,再也流不出眼泪了。后来在我逃亡中遇到林家人之后我又突然间流出了眼泪,而且又成了一个爱哭的人。我一度以为自己恢复了正常,但后来又因为一件伤心事的打击,我又流不出眼泪了。我想,我这辈子直到死也不会再流一滴泪的,经过了这么多,已经没有能再让我流泪的人和事了。
裴大妈没有让我停留太久,她催促我回来照顾我的妈妈。裴大爷像是裴大妈的二传手,总是一字不落地传达着裴大妈的最高指示,他也重复着裴大妈的话,催促我快点回家。
回到家里,继父像是正在约会的情人一样,看到我立刻从电视前那把油漆已经磨得看不清颜色的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快让我不禁怀疑那椅子上有一个高弹力的弹簧。继父谄笑着跟着我走进走出,像是谁派给我的贴身侍卫。我想给我妈妈做点吃的,妈妈坚决地拒绝了,仿佛吃了那顿饭会让她失去尊严似的。她叫我赶快洗个澡然后陪她说话,我想,妈妈一定非常着急要知道我毕业的去向。我回到客厅,从旅行包里找了换洗的衣服去了洗手间,刚要关门,继父那只粗大黝黑的手抵住了洗手间的门。我冷冷地问他想干什么?如果要用卫生间就直接说,我等你用过了再用。谁知他立刻笑容可掬地解释说他不用洗手间,我一听马上转身关门,这时,继父厚颜无耻地说我帮你放水吧。
我极厌烦地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滚”字,然后顺手把门推上,好像那个滚字是那把锁的锁定开关。谁知这开关对继父一点作用都不起,好像锁本来就是他制造的一样,轻巧地就又把门推开了。赤红着脸,似笑非笑地挡站在洗手间的门槛上,像要跟我商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的口吻说,你竟然这样说我?!你现在不需要我的钱了,用不着我了,是吧?
我一下子拉开门,我说我不洗了!然后气愤地拿起衣服又回到客厅。
房间里又传出了妈妈的呼唤声。我满面怒容地来到妈妈面前。妈妈盯着我看,仿佛要读出所有的内容。但我紧紧地闭着嘴,我决定不告诉她。并不是担心再让妈妈增添更多的伤心,她的伤心已经多得和深得无以复加了,再增加一点或减少一点对她来说都一样,而是我不想恶心自己,我讲述继父的事情总是让自己感到极度不舒服,就像赖蛤蟆爬到我的脚面上,它不会咬到我,但会恶心到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