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15)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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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医生还没有同意林妈妈出院,但她刚才却硬是回了趟家,煲了一小锅说是林可最爱喝的莲子汤,里面还放了一点糯米,又做了说是林可最爱吃的闷南瓜和烙米饼,跟着进来的护士笑了,说林妈妈真是爱女心切,迫不及待地做了这么多好吃的,自己还是个病人呢!

林妈妈对说自己还是个病人似乎很不受用,仿佛承认了这一点就会有人剥夺她给女儿做饭的权利,她用力地挥了一下胳膊,好像誓把护士刚才最后一句话给挥回去,她说我的病已经好了,我明天就出院,我要回家精心做饭把女儿给养回来,你看她瘦成什么样了?一边用手指着我一边叫护士来好好看看,似乎那样一来护士就会后悔刚才说她是病人的话,是否后悔我不知道,但我想护士一定跟我一样,在此之前并不知道林可胖瘦程度,但经此一形容就知道林可一定不至于像我现在这么瘦弱。林妈妈也没等护士看仔细,或者说没指望护士真的来看,就走过来抱起我的头想让我坐起来吃饭。林毅和李东平都过来帮忙,最后是李东平抢了先,把我抱着靠住床头的枕头坐了起来。我没有反抗和拒绝是因为我知道,我可能或者说压根就拒绝不了林妈妈,她完全是不由分说,相信任何人都拒绝不了她那种形式的母爱,而事实上,我也真的饥饿不堪,太想吃东西了,如果不是心怀鬼胎,我恐怕早就表演高尔基对于自己读书的形容“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了。当然,当时小红拿来的不是面包,虽然我已极度饥饿。李东平还得寸进尺地要喂我吃饭,林妈妈没有把这个机会让给他,她说她要亲自给女儿喂饭,她说小时候的女儿就最喜欢妈妈喂饭,别人喂了都不吃。借此机会我看清了这几天将临时成为我妈妈的林妈妈。她的皮肤很白,保养得非常好,是属于富态的类型,一看就知道是官宦人家或富贵人家的夫人,她的五官都长得很端正,尤其是眼睛,那深幽而闪亮的眸子不像一个老年妇女所有,倒像是一个年轻姑娘的,当然她本身也显得很年轻,虽然不像一个年轻姑娘,至少外人不会相信她是两个正值男婚女嫁的一双儿女的母亲。她穿的是淡蓝色质地很高档的短袖衬衫,上面点缀着星星点点的小白花,那些花小得在远处看就只能看出一些小白点,有些像花店里扎花束时插在里面的满天星,林妈妈则是那束已经盛开还没有凋落的糠乃馨。

已两天没有吃过东西的我这时受了饭菜香味的诱惑,已经有点饥不择食。但我一时无法接受被人喂饭,在我的记忆里,我还没有被谁喂过饭,当然我自己还不会吃的时候我妈一定也喂过我,但这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存留过。我想端过饭碗自己吃,但林妈妈阻止了我,她嗔笑着说,你还不是我喂大的?哪次身体不舒服不是我喂?现在你身体弱,还是我喂你!听话!

尽管这样说,我的心理上还是无法接受,我轻声地说了一句“我自己可以的。可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说话了,嗓子里好像被层层叠叠的东西阻拦着,声音滑到外面的时候就已经变得断断续续且有点沙哑。林妈妈一听更坚定了她喂我吃饭的理由,好像我的声音沙哑是因为拒绝她喂饭引起的。她说你看,嗓子都哑了!还说自己可以,你身体很弱,赶快吃点东西让身体养起来。我费力地清了下嗓子,又伸出手去接饭碗,我的手又一次被林妈妈挡回来了,她说你怎么变得不听话了?简直不像我的女儿了?失踪几天怎么变了性格?你再这样妈妈要生气了!听到这话,我只好“听话”,只好做她听话的女儿。看到我顺从了,林妈妈的白皙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真美,像白色绸缎上精心绣出的一朵鲜艳的菊花,花瓣上的露水仿佛正欲往下滴。我当时想,她的宝贝女儿林可开心的时候是否也有着这样温馨而美丽的笑容呢?而从那以后,林妈妈的笑容一直让我迷恋,也许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我妈妈这样欣慰地笑过,长期的郁闷已经腌塞了我妈妈的笑容,如果偶尔挤出了一丝笑容,那笑也一定散发着苦苦的味道,让人见了不由得嘴里发涩。而林妈妈的笑容像长久的阴天之后突然高悬的太阳,使我一时间不敢相信这阳光也能照耀到我的身上,从此不管走到哪儿我都会想念林妈妈的笑容。而且为了她的笑容,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的想入非非让林妈妈误解我又要拒绝她,她脸上的菊花突然凋谢了。不过她没有再跟我商量什么,而是不由分说就舀了满满一勺汤,在嘴边吹了吹直到确定已经不烫了就直接送到了我的嘴边,我只好张开嘴喝了进去!

那汤真美!当然,以我当时的饥饿的程度,只要是能吃的食物在我都可能是美味佳肴,但林妈妈确实是很善于烹饪的人。连续几口之后,林妈妈看我喝得很香,心里很高兴,像是自己在品尝鲜美的汤,嘴重复着我喝汤的动作,那朵鲜艳的菊花又重新在她的脸上绽放开了。也许这让她回忆起了她和林可曾经有过的甜蜜时光,于是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快给妈妈讲讲你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多天不回家?你怎么受伤的?快告诉我,真快把我急死了!我一下子像被汤给噎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林妈妈以为我太不堪回首自己的这段经历,于是安慰我说,你现在不想讲也没关系,那就等好了再讲,妈妈不急。其实我分明看见“急”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她的脸庞。她这样说让我非常感激,就像没有复习好的学生突然听到老师宣布考试推迟的消息,有大赦后的轻松。但此后我却吃不下,也许恰恰因为太久没进食了,我只喝了汤,别的东西就再也吃不下了,虽然那南瓜和米饼都散发着诱人的香味。林妈妈还是不断地劝我多吃点,护士笑着告诉林妈妈,因为身体虚弱,得逐步逐步慢慢增加。林妈妈这才罢休,但她紧接着又询问我明天想吃点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太敢说话,我只轻声说了句“随便!”

怎么能随便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林妈妈不知是责备还是心痛,她幽怨地说,以前你每天可都是向我点菜点饭的,生病了就更是挑三拣四的,现在身体这么虚,怎么能随便吃呢?

我没有再说话,林妈妈看我不再回答,就说那好,你自己不点,我就做主给你做点营养好的,当然也会把你平时喜欢吃的都间插在里面,林妈妈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好像她马上就要去做而且一定会让女儿喜欢。我喝过汤之后,脸上泛起了一点红晕,也许使人看上去一下子有了一点神采,林妈妈看了很欣慰,她又笑容可掬地感叹,你爸爸要是来看到就好了。他听说你回来了都高兴坏了,可惜临时带那帮外商到省城去了,要明天早上才能赶回来呢!你要赶快把身体调养好,不要让爸爸太担心了!林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我的脸。

在我吃饭的时候,因为周围坐不下,李东平就坐到了两张病床的中间,这样就离临床的那个妇人很近,就算耳语也能听到。林妈妈在劝我吃饭的时候,妇人也跟着在旁边帮了腔,好像那样才能显示出并强调了她的存在。因为这个,李东平似乎对她有了一点感激之情。我一吃完饭,李东平又去抱着我想让我躺下,我又情不自禁地要躲他,他就立刻又心烦起来,低吼道,怎么啦?怎么我抱你还这样?如果不是你出走了,我们结婚的日子都定下了!说这话的时候,李东平的脸上又露出了刚才的焦急,这焦急中甚至带有一点愤怒。听到这话,我没有再躲避,说不出当时是什么样的心理,明明觉得这样冒充一个还失踪在外的女孩,自己有一点卑鄙。

虽然后来林毅对我说事情并不怪我,但我始终都无法原谅自己,不过当时如果叫我停下来也是不可能,我只是身不由己地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看前方的路是否平坦,当然我也无法看得到,我那时简直像一个对演戏感到新鲜有趣又刚进入剧组的演员,明知道那是角色的故事,我却不辞辛苦地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地演着而不能自拔。

 

让李东平把我安置好平躺在了床上。李东平顺势又前倾着坐下来,看着我。这时,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李东平的眼睛里,白眼球远远大于黑眼球,感觉像是一片白色的玻璃球胚胎在送去窑里烧制的时候不小心被喷上了一个污点,出窑后就变成了一点黑被四周的白色包裹着,使人对瑕不掩瑜这个词产生了一点困惑。当李东平不是在一条直线上正视我的时候,不管从什么高度和角度我都很难看到他的黑眼球,这样更增加了我对他的害怕,总觉得那藏起的黑眼球一定在密谋着什么。但隔壁床上的那位却丝毫没有害怕李东平,似乎她很喜欢李东平那大片的白眼球,只见她对着像是在鄙视她的李东平耳边轻声说,会不会是伤了头脑,失去记忆了?我一听就知道她是在说我。我不动声色地躺着。

但这一句话却立刻提醒了李东平,他猛然跳了起来,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冲出门就向医生办公室快步走去。据后来小红的描述说——小红也不喜欢李东平,所以总是对他有所戒备,他做什么事小红都会想办法探个究竟——当时办公室里没有人,走进来的护士告诉李东平,医生上厕所了,于是李东平立刻就跑向洗手间,差点跟走出来的医生撞个满怀。李东平顾不上道歉,只急着说林可的事,他恨不得一把把医生提到我的病床前。他说,医生,麻烦你检查一下32床那个病人是不是失去记忆了?医生显然不知道32床是什么人,他一脸疑惑地问是哪个病人?同时朝护士值班室里那面挂着病人号码和姓名的白板上搜寻。李东平抢着告诉医生说,就是下午刚进来的,叫林可!医生一听,可能立刻想起来是谁了,他如释重负地说,哦,她啊,明天检查吧!医生一边说一边向值班室走去。

李东平不答应,他催促医生现在就查。他迫不及待地告诉医生说:我跟她说话,她好像不认识我一样!你说,身体虚弱跟认不认识人有什么关系!李东平一边说着,一边紧随其后,亦步亦趋。医生显然不认为事情有李东平说的那么紧急,也不准备马上检查,所以丝毫不改稳健的步伐走进了自己的值班室,坐下来之后很平静地告诉李东平说现在太晚了,明天吧!这失忆也不是一下子就能查出来,还需要观察,现在病人身体比较虚弱,现在更需要休息!医生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墙壁上的挂钟,李东平也跟着望了一下,这才发现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三十五分了,李东平没有再说什么,悻悻地离开了医生值班室。

在这段时间,我一直闭着眼睛躺着,不知所措又百无聊赖。林妈妈和林毅在轻声商量陪护的问题,我始终没有一个好的角度能仔细看林毅,好像他在有意躲避我,这让我不禁担心林毅知道我的身份,但看他处理整个事情的过程又似乎不像。当然,因为眼镜坏了,我以五百度近视的裸视效果看不清林毅似乎也是理所当然。我在自己实在想不通的情况下,就干脆闭上眼睛,这可能就是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吧!当然我不可能真的不烦,我现在的身份就是麻烦的化身,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根毛孔都渗透着麻烦,我就是麻烦的炸药,一点就炸,我现在只是尽可能不点燃它,或能够延长一些时间点爆它。

李东平从医生值班室回来时,很自然地插进了林毅和他妈妈由谁陪护我的讨论,他坚决要求由他来陪护,他认为这是他毋庸置疑的责任,我倒认为此刻他的心里更多的是想时刻陪着自己的女友,希望他的林可早点认得她。林妈妈显然也是作好了来陪护的准备的,但林毅说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还是个病人,应该得到很好的休息,况且这一夜的时间也已经过去了一半了,还有五六个小时天就亮了。林妈妈一直没有动摇,直到最后儿子说她应该休息好了才能“给林可做好吃的”才使她动了心,最后,林妈妈在儿子和小红的劝说下离开了医院,李东平也没有让林毅呆更多的时间,等林妈妈一走,就不断催促林毅离开了。

病房已经完全静了下来,病房内的墙壁显得更加苍白,隔壁床的妇人也终于沉沉睡去。窗外有微风吹过,偶尔会有一丝进到病房里来。

这是一个爽朗的初夏的夜,但李东平那几乎呓语的话一直断断续续地回荡着,跟夏虫的啁啾混合在一起。那大意就是林可总算是回来了,林可又回到他的身边了。那一夜,我竟然相信了李东平是深深地爱着林可的。他的欣喜比窗外的蟋蟀还要澎湃,他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位置,一会把凳子挪近点,一会又把凳子挪远点,仿佛那张凳子是他的夙敌,只有不断地折腾它才能让他泄掉心头之愤。直到后来好像终于报了凳子的仇之后就消停下来,一直斜倚着床头柜而坐,认真地看着我,那低垂的头像是树上刚长熟的石榴被微风吹拂,不停地摇过来晃过去,幸好风不大而没有将它吹掉下来。

也许李东平是充满柔情和胜利者的自豪看着我的,但对我来说,自己像是陈列在博物馆橱窗中的文物一样被古董收藏者贪婪地盯着,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尤其是他呼出的气息吹到我的脸上时更是让我浑身的不自在,我当时想,博物馆中的那些文物如果有知,它们一定恨不得撞破橱窗重回地下去享受默默无闻的生活。

好在我这样的煎熬时间并不很长,因为两三天来一直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吃了点东西之后感觉好多了,夜的宁静和身体的舒适像春天温煦的阳光覆盖了我全身,又仿佛一片温柔的雾紧紧地裹住了我,我感到自己整个人变得越来越轻,轻飘飘地落在一片软绵绵的沙滩上,对自己未来的焦虑和李东平那些欣喜的鼻息都渐渐不知去向,我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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