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24)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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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现在想来,林毅那个晚上的要求也许稍稍平服了我对自己的自责。我决定从此真正做林可,并开始有意识搜寻关于林可的任何信息,我要把自己变成林可,只要是林可喜欢的,我就试着去喜欢,林可讨厌的,我就尽量远离。我要做得天衣无缝,让林可的父母看不出任何破绽,事实上,林可的父母也没理由地丝毫没有怀疑过什么。

林毅渐渐地也恢复了平静和冷静,我处心积虑地配合着他,这常让他感动。他说他甚至常常感谢我这个被命运之神领到他家中的总是带着淡淡忧伤的人。林毅说,从我到来的第一天起,他就非常喜欢我那份挥之不去的淡淡哀愁,这是林可所没有的,但一向乐观不知愁为何物的妹妹竟然选择了那样的归宿,这就让他常常猜测:这个心底结着哀怨又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孩,或许还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坚强。林毅说完还感叹生命总是呈现形形色色,但有时也许差强人意。

因为有了要守护这个痛苦的秘密,我和林毅常常要避开林家父母在自己的房间里窃窃私语,这让林妈妈感到很安慰,常常感叹儿女真的长大了。

但在我和林毅的心底,两个人都无法将对方看成是哥哥或妹妹,尽管两个人都给了对方足够多的手足之情的关心和照顾。在我看来,林毅比原来更给我一种安全感,之前我把那些关心都当作是给林可的,而现在我得到的却是林毅实实在在的关爱。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自己几近身陷囹圄之中却突然间拥有了这样好的家庭,有这样爱自己的一双父母和这样一位优秀的兄长,至今想来,我还觉得很不真实,我常常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我想,我所得到的一切就是死也不足以回报一二。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竟一直没有关于通缉宋依桥或有关宋依桥犯罪的消息传来,我渐渐也彻底放松了警惕,感觉生命是如此偶然,而我并不需要以死去应对了。

接近开学之际,我争分夺秒地看历史书,我知道,一开学我就是宿河市第一中学的初一历史老师,我把林可以前的历史教科书和备课笔记看了又看,在脑子里整理了又整理,所幸这是今年刚升入初中的新生,不会跟林可以前上过的课有比较。有了这样的前提,我又稍稍松了口气,毕竟自己上完了整个大学,且做过两三年的家教,到开学后学校跟同年级的老师多探讨,虚心向他们多请教,我想我应该能够应付自如。

李东平始终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他还在甜蜜地享受着自己获胜了的爱情果实,看到林家一切恢复原状之后,他开始提出了婚事,他希望在国庆节举行婚礼,毕竟他和林可已经恋爱两年了,他的妈妈在家急等着抱孙子。

林家父母当然随女儿自己,没有提出任何意见。为难的是我,我觉得什么都能应付得来,即使一时不会不懂的也慢慢经过努力去学会或搞懂,惟独恋爱这件事一直是我的心病,我真的不太喜欢李东平,而且也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喜欢他,我知道自己现在必须就是林可,我也试着想跟李东平培养感情,但爱情不是可以通过努力就能有的,我更相信第一感觉,也许那就是一见钟情。而我第一次看到李东平就感觉不好。特别是他那轻咳兼倒气的声音总是让我莫名地想大口喘气,像是跑了很远的路。

当李东平那天跟我提出国庆节举行婚礼的时候,我拒绝了他,我以下学期的课程对自己来说比较新为理由,但很显然这个理由在李东平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揶揄说已经上过一年的课了,哪有那么紧张的?而且是初一年级,还是一成不变的历史,没有那么夸张!李东平的口气甚至都不屑来反驳我的理由。我辩解说我必须把课上好!但我自己也因理由不充分而没了底气,声音都自动弱了下来。

李东平有点不耐烦地说,别扯这样的理由,恐怕连你自己都无法相信!五一节的时候我们还说得好好的,说国庆节结婚,现在怎么就变了?然后他就开始追究我出走的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关于林可出走的这段历史经过我一直以来的讳莫如深,已经成了我的“历史问题”,也是我的软肋。我听李东平这样问,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对于这段时间的事,不管是作为林可还是我本人都是无从解释的,所以怕被人问起。作为林可来到林家这么久以来,我在林家已经凭着曾经的“失忆症”而被特赦不讲自己的“失踪经历”。然而,李东平总是耿耿于怀,既然不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我只好用别的理由让他的心情平复来回避这个问题,我不能因这个问题而引起任何不必要的争议,也绝不能因为我的缘故而让有些事大白于这个家,尤其是不能大白于有着冠心病的林妈妈。因此,我强迫自己讨好李东平,我希望能拖一段时间,我要好好想想,看是否有一个稳妥的办法能够把自己渡过去。

李东平似乎很容易满足,像只想要糖果的贪嘴孩子,看我对他态度温柔马上像拿到了自己想要的糖果而开心了起来。在他看来,只要我对他好他就什么都放心了。我恳求他答应等到我开学之后适应了新学期新班级的教学之后再讨论结婚的事,李东平答应了,但他跟我说结婚所有的准备工作都由他来完成,我只管做好心理准备当新娘就成了。李东平的话像一个很沉的铁锤猛地砸到了我的脑子上,我懵了好一会,这么久了我也常常忧虑和想象结婚的事情,但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做一个新娘,或者说无法想象做李东平的新娘。我突然心中充满了恐惧,这是没来由的思绪,但却真真切切地掠过了我的心头。我不知道这件事会怎么结局,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想等去外省参观学习的林毅回来之后找他好好谈谈,或许他能给我一些帮助。

李东平当天晚上逗留到很晚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继续着我的初一历史教学的钻研,再过三天就开学了,心里还是抑制不住的紧张。九月一日这一天,我穿上一条鹅黄色的系腰带的短袖连衣裙,那是林可的衣服里最淡雅的一件。穿着一双乳白色的高跟皮鞋,背着一个接近豆沙红色的小皮包,这些都是林可的一些陈放了好几年的东西。那些鲜艳时尚的衣着我实在穿不出去,尽管我是竭力要把自己打扮成林可的,但那些鲜艳的颜色让我自己都忐忑不安,又怎能走得出去?本来就对上课没有充分的信心,如果因为这个受影响就更不值。于是我还是换上了我在林可的所有的衣物中“精挑细选”的这几件来。这几件虽然不时尚,但经过我的精心搭配,衬着我那林毅形容为‘带着淡淡忧郁的高雅气质’就显得与众不同了,尤其是那一头披肩长发在脑后用一条乳白色的缎带随意地束成一束,也许在朴素中更能显出脱俗的韵味。

初一年级组的组长和老师都很热情,我也尽量表现得自然。因为是星期一没有历史课,我便没有什么事,等别的老师去上课了,就只在办公室里看了看书,再看一次自己的历史教案,准备第二天的课,然后就是把办公桌的抽屉抽来抽去来掩饰我的不安。

下午的时候也只开了个年级组的小会,组长希望各位老师如何认真教学、顺利完成本学期教学任务等,很多老师都漫不经心,其他几个老师都觉得这是老生常谈,但这些对我来说是平生第一次。据坐在我旁边的那位脸长得像红富士苹果一样的张老师说,会议的内容跟往年是一样的,她看我坐在那儿认真地听和记,觉得我很傻,就不断地这样告诫我。我不停地被她打断,但还是尽量把耳朵凑向还在滔滔不绝的组长,同时暗下决心要做好组长要求的这一切。

我晚上一回到家里,就发现气氛不同寻常,林妈妈满面笑容,小红的脸上也像开了一朵花。正在纳闷,林毅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

林毅的脸黑了一点,但精神很好,微笑着注视我。我掩饰不住的惊喜,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他爽朗地回答说刚到家。

我赶忙走到林可的房间把包放下来,我要尽快跟林毅约好时间谈谈我和李东平的婚事,否则,林毅走了或忙起来了我又没辙了。回到房间,刚要把包放到门边的沙发上,发现沙发上已经有一个银灰色的纸质手提袋。我很好奇,不由得向门外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谁的?林妈妈在客厅的沙发上歪着头看着我,像是为我设了障碍之后在偷偷观察我怎样摆脱障碍,这时她仿佛已经看到我的失败了,她解围似地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哥哥给你买的礼物!我们大家都有份!

小红也在一边忙补充说她也有,注释了自己脸上开花的理由,声音像蹦跳着的音符。

我欣喜地打开了衣袋,里面竟然有好几件衣服,我先拿出来一件抖开一看,是一条紫罗兰色的连衣裙,只看一眼这颜色我就立刻喜欢上了它,还没有仔细看它的款式和质地,也顾不及看其它的衣服,就高兴得跑出门去,走到林毅面前,激动地对他说,谢谢!我太喜欢了!这是我最喜欢的颜色!

林毅略微笑了笑,只说了句‘喜欢就好’,好像我已经在他面前说了一百次谢谢和喜欢而让他有点不屑一顾了。我马上接着跟林毅说晚上有事跟你说,就拿着衣服又回到我自己的房间。

 

晚上吃过晚饭,一看到林毅站起身回自己的房间,我马上像一个盯梢的便衣亦步亦趋地跟着去了。走进门来,我把门关上了。因为还沉浸在获得新衣服的激动之中,我又情不自禁地对林毅说,还是要感谢你给我买的那么多衣服!我后来又看了款式和质地,都是我所喜欢的!我特别喜欢棉质的衣服,觉得靠皮肤特别踏实!你真会买衣服!为此,我一个晚上都无法化开心底的高兴和感激。

林毅说他就知道我一定喜欢,他说我也很适合那些!林毅说话的口气轻描淡写,他说我知道林可的那些衣服你一定不太喜欢,也不适合你,劝你几次都不去买。我笑了笑作为回答,林毅接着说,这次本来以为能赶着开学第一天让你穿着新衣服去上课的,结果临时有事又耽搁了一天!

我突然间为林毅说过我善解人意而感到惭愧,其实他才真正是一个善解人意的男人。我知道林毅是学中文的,也想象得出他的善解人意,但还是没有想到对穿衣服这种小事他都会那么在意。

林毅已经感觉到了我的激动,他赶忙绕开说,好了,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就快讲吧!我晃了一下头,试图让眼睛里快要溢出的眼泪再渗回去。然后我就说了李东平催促我结婚的事。林毅听了之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若有所思地说,林可离家之前我确实听说他们谈论过结婚的事情,按说现在再提出也是理所当然。林毅的慢条斯理像是一个调解人,他歪着头问我是怎么想的。我突然不知说什么了,我只告诉他我不知所措!我说现在应该还不是时候,我想先适应工作再说!这些天来想说的很多话此刻却突然在林毅的面前都一下子萎缩了。

林毅估量着说,这些应该都不是问题!这个跟李东平商量一下往后拖一拖应该是没问题的!

我说关键是李东平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所以对我说要适应新学期教学的话当成是借口!林毅沉默了一会之后,突然问我对李东平的感觉到底怎样?说着还看了看我,眼神里漫过无限的惋惜和爱怜,然后轻声说:我也知道,对你来说,做林可这个人最难的就是这件事!

说完林毅又突然沉默了,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事情。这让我很好奇,之后,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跟我说,那些天来,他常常想象和猜测我的身份,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又总是不愿意跟我谈我的身世。他说我给他的印象始终是楚楚可怜的,他不忍心揭开我心中的哀伤,他说他猜想我心底一定有难言的苦衷。而从知道我不是林可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不把我当做妹妹那样来关心了,他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感到自己的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在荡漾,他常常想探知我的底细,又很怕一切真相大白之后,这个陌生的女孩会消失,或者说怕这个女孩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突然消失。他也猜测过很多种可能,但猜得最多的则是我可能是逃婚出来的。他说从我的气质和学识看,我应该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这也是他认定我能代替林可去上课的理由,从我的穿着看,我的家境应该算是贫寒。那么家里一定有什么苦衷才逼我出嫁,或许我也有过“女人痛苦从识字始”的感叹,那个三十年代的女作家卢隐不就在她的《海滨故人》里说女人若不识字也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偏偏识了字有了知识却忍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么,如果我也是这样的情景,而对李东平又没有感情的话,岂不是刚离狼窝又入虎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好久之后,我嗫嚅着说,其实……我……有点不太喜欢李东平!我说得有点怯生生而断断续续,我说或许应该说我对他的不是一种爱情,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

林毅马上纠正我说那不是时间的问题!如果有感觉可以一见钟情!他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感觉,他说我也觉得你跟他确实不太合适!他适合林可的性格,冷冷热热的!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林可是什么样的,可我却并不认为李东平就一定适合林可。

但是我没想到林毅突然问李东平跟我以前的男朋友相比怎样。好像他早就知道我有男朋友似的,他自己可能都惊讶自己这么脱口而出,之后好像也开始考虑是否有点莽撞,绯红着脸看向我。我更是吃了一惊,张大了嘴。我突然想到了陈康,那个曾经把我当作天使的男人,可是那已经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现在突然想起也有隔世之感。但我马上强拉回自己的思绪,急迫地回答说,我没有男朋友!林毅听了我的回答马上显得局促不安,恨不得收回刚才的话,他说对不起!我……也许你是另有情状!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显然是越描越黑,他越是这样说越引起了我的好奇。听着这样没头没尾的话,再联想到这么多天来林毅始终都没有跟我谈起过身世问题,我终于明白林毅一直是把我当做是逃婚的人。想到这个,我反而笑了,我跟林毅说我不是逃婚的!我说我还没那么幸运!我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一定很复杂,因为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继父在陈康面前大放厥词的情景。接着,抱着伤口摔倒在地的继父的景象又涌入脑海,我的思维突然变得很乱,我拼命地摇了摇头,仿佛借此摇掉那些回忆。

我是不能说这些的,我得编一个故事给林毅听,借此来解释一下自己的身份,但我一时不知道怎么编,虽然我应该像诗人一样有着丰富的想象力,但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安排自己的人生情节,我的身世太不合逻辑了。我苦笑了笑,然后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还是决定把我的真实故事告诉林毅,我想,我可以完全信任林毅,但我不准备告诉他全部,我要避开最后的结尾,那是我另一个人生的结局,我现在是在延续林可的人生故事,我不想让自己的故事与林可的故事交织在一起,否则我只能离开,而此刻的我已经离不开这个家,也不愿意离开面前的这个哥哥。

我说,其实,我不是逃婚出来的,我的妈妈……我还没有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林毅就打断了我说,别说了,不要说出来!林毅的表情看上去似乎确信后面一定是他无法接受的事实,所以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打断了我,我的话就像饥饿的人用力抓起酥脆的馓子,轻易地就断了。林毅说他不愿意听,想得越多他反而越不愿意我告诉他真相。他很深沉地对我说,一定的时间过后,你可以去联系你的父母,让他们知道你平安就行了!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不必撕自己的伤口给别人看!任何时候都不要对别人展示你的伤口!林毅说到最后已经近乎一种安慰了。

似乎还是无法理解。

 

我急于成功,哪怕赌咒发誓都行,我说我觉得我跟林可是有一种注定的缘分!世间能够长得像我们俩如此相象的应该不多,或许没有,而我们就是,且千里迢迢地走入了同一个家门,我真的想陪伴着她,守护着她!我说着说着,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似乎真是被感动了,不知是自己感动了自己还是林可感动了我,我越说越动情,眼泪再一次流了下来。

林毅又递给我两片纸巾,这个动作仿佛吓傻了我,我突然蹲在那儿不动了,定定地看着林毅,我又想起了那个晚上,那辆颠簸的车厢,自己好像一下子退到了很久远的地方,心头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林毅见我没有接纸巾,于是拿近一点擦我脸上的泪,一边擦一边好像对眼泪做出承诺一样说,好吧,你来守护吧,或许你比我更细心!

我仿佛从隔世之境中被一下子拉回了现实。我拽住了林毅手中的纸巾,自己一边擦着一边抱起骨灰盒站起来往门边走。刚开了一道缝,我又回过头叮嘱一句叫他早点休息,保重身体,我说我们以后再谈!

林毅怅然若失地看着我,嘴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看我已经拉开了门,他又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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