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能 说 出 来(长篇连载 26)

岳红:女,江苏籍作家、诗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出版过《零落一地的风》等个人文学著作八本。现居北京,致力于佛教文化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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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第一次课顺利地教下来之后,我就不再担惊受怕了。我已经完全能承担这份工作,兢兢业业地教着我的历史课,学生的评价也很让我感到欣慰。年级组长的脸上更是有着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表情,常常冲着我会心地一笑。同事们也觉得林可这学期发生了很大变化,不仅是工作的热情,还有温柔的性格,甚至连穿着打扮都变了。在她们看来,现在的林可总是很沉静,很谦虚,穿衣服也变得很素雅,素雅得让人油然产生一种怜惜之情,而我最喜欢也最常穿的紫色衣服,又会有一种神秘和缥缈之感,跟以前的林可相比,会让人觉得像是换了另一个人,但仔细看看我又觉得我还是原来的那个林可。

在工作上的顺利,在家里自然就会表现出舒心的样子,林妈妈很开心也很骄傲,在她心中,女儿始终是最棒的,这是谁也颠覆不破的真理。而儿子林毅最近也似乎让她看到了一点希望,那个市长的女儿来找过林毅两次。

我也知道那个叫陈然的女孩来过两次了,每次来,林妈妈和小红都迫不及待地向我汇报各种各样的情形,但我却没有兴趣听,或者也许我根本没有勇气听。我也明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才对,但每次听完了心里就总是像被蚂蜂蜇了一次,有点麻又有点酸,还有一点痛。而林毅则从来不跟家里人说什么,仿佛没有发生过这件事,爸妈问起的时候也只是“恩 啊 是吗”地应付过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样,我的心里反而有一点莫名的窃喜,我也搞不清自己为何会这样,我有时也想到爱情这两个字,但,我清楚地告诉自己,那是不能够的!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没有课,办公室里另一个没有课的同事约我一起去逛街,其实我是一向不喜欢逛街的,但同事第一次约,其中一个又指明是请我去帮她参谋给她的男朋友买领带,好意难却,我只好去了。

因为接近圣诞节了,商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来抓住这个商机,几乎所有商场的门前都挂上了“欢度圣诞”、“购物有奖”或“降价酬宾”的招牌和条幅,看得人心烦,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信仰的中国人以什么理由过圣诞,在我看来这只是商家的圣诞。

我和两个同事一起逛了好几个商场,最后却在一个规模不大的店铺里看好了两条领带,这两条领带我都觉得不错,一条是银灰色,里面印有暗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但这种若隐若现、在不同的光线下闪烁着不同色彩的感觉非常有韵味,让我爱不释手,另一条深紫色间杂浅紫色斜条纹的,也非常有深度,给人一种高贵儒雅的感觉,我都非常喜欢,也是拿在手里不肯放下。那个同事比较了半天买下了一条银灰色的,我自己都没想到,当看到她把那条深紫色的还给服务员时我竟突然伸手给拽了回来,我速度之快用力之猛,简直像是在抢。我突然间想象着这条领带如果系在林毅那洁白的衬衫领口定会倍增他的高贵气息,就在一瞬间,我毅然决定买下这条领带,同事看着我,我说我买一条给我哥哥,说这话的时候脸却红了。但决定买下这条之后又觉得另一条也舍不得丢下,就想把两条都买下,同事立刻明白了,帮我解释说,对,再买一条给男朋友。我听了同事的话,这才想到李东平,脸红得更深了,而且心也快速跳了起来。

晚上,林毅难得准时回家来了。刚吃完饭,我就用报纸包着两条领带去了林毅的房间,本来可以当着妈妈和小红的面公开地送给林毅,但我不愿意这样做,也没有这样的勇气。

领带盒很狭小,所以用报纸包着丝毫也看不出来,看上去只是很随意地拿着一叠报纸。我来到林毅的面前,把两条领带同时呈现在他的面前。

林毅很惊喜。他说两条领带的颜色他都很喜欢,不过自己并不缺领带,他似乎不忍心拒绝我似地说,谢谢你!很漂亮!可是我已经有好几条领带了!

看到林毅喜欢我已经很开心了,但还是为自己没跟他商量就买了领带而辩解。我说,我曾听人说过,男人不嫌领带多,女人不嫌裙子多!这句话似乎比领带更让林毅感兴趣,他说是吗?这样说是不是提醒我多给你买裙子啊!林毅一边说,一边爽声笑着,语气有点夸张。

我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脸也红了。林毅看到了,马上解释说只是开个玩笑!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有幽默感啊!看我还是一副赧颜,他打圆场似地打开领带的包装,一边往自己的脖子上套,一边说我来试试看跟这件衬衫配好不好看!

我心里感觉到甜甜的,但仍然低着头,林毅看我那样就故意装着领带打不成结的样子向我求救说,快来帮个忙,怎么总也打不好?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我还是走近了林毅的面前,刚伸过手去准备帮忙,才想起自己压根就不会打领带结,我突然就窘在那儿了。林毅见了,已猜出了七八分,他说你是不是不会打?我来教你!

我更窘了,抬手去学也不是,放下手不理也不好。林毅就拿起我的手先把领带的两边搭在一起绕了一下,我被动地跟着林毅的手在领带围成的圈子里绕来绕去,感觉自己的手只在添乱,于是我抽出自己的手羞赧地说,我没打过领带!

那恰恰说明你是个好女孩!林毅快速地接了我的话。这句话让我哭笑不得,我不知道林毅是讽刺还是赞美。如果理解成讽刺又觉得没理由,因为林毅从来不讽刺挖苦人,他只会幽默地说笑;但若理解成赞美,我又羞愧难当,在我的概念和评判标准中,自己早就不是一个好女孩,而且永远都不会是了,也许来生是,如果有来生的话,我一定要做一个纯洁的好女孩,找一个像林毅一样的情人轰轰烈烈地爱一场。

林毅并不过多地猜测琢磨我,而是认真地说其实这两条领带跟任何颜色的衬衫都好配!我知道那是林毅竭力想消除我的尴尬。我很感激地看了看他,也拿着另一条领带认真地放到他的衬衫上面比划映衬着颜色。

仿佛上帝在默默监视着我,每次跟林毅在一起有幸福的氤氲飘绕时,他就总会派使者来打断我们。这次也当然不例外,外面突然就传来了高声唤林毅的声音,我拿领带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我已听出是林妈妈的声音,刚要转身出门问妈妈有什么事,门却像是上帝在暗中帮忙一样顿时打开了,跟着走进一个时尚而漂亮的女孩,我一脸的茫然和胆怯,都顾不得看清女孩的相貌和打扮,鲜艳的色彩和浓郁的香水味立刻就交织成一个字——潮。虽然不敢多看,但旋即我就想到这个应该是正在追求着林毅的那个陈然了。陈然却非常大方,主动跟我打招呼说,你就是林可吧?来了几次都没有见到你!一边说着还亲热地拉过我的手放在她的手里紧紧地握着,像是久别重逢的亲姐妹。我感到很肉麻,觉得自己跟面前的这个女孩还没有到这么亲热的程度,但又不好意思冷漠地抽出手,就这样被动地被陈然握着,也终于得以看清陈然的妆化得很亮丽,我感觉她到处都在发着光,我不知道青春四射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总之与她相比,我觉得自己黯然失色,好像陈然是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照得我睁不开眼,我只能在对我的反光里才能看清自己。

林毅在对陈然的突然到来惊愕之后很快镇定下来,他说我来介绍一下,并不指着陈然也不望着她说,这就是陈然!然后却指着我也望着我说,这是我妹妹林可!看着林毅的言行,一时间我简直以为他是在给我介绍他的妹妹。

陈然终于松开我的手,坐到了林毅手势示意她坐的沙发上。我也被林毅拉着坐了下来。其实我非常想离开,刚才林毅介绍我是妹妹的时候,我突然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觉得林毅用兄妹关系把我推开,而眼前的这个陈然才是可以跟他比翼双飞的人。我突然间就觉得一下子跌进了冬日那无人的黄昏里,四处非常静寂而凄冷。但是,林毅并没有说错,我就是林可,就是林毅的妹妹,至少名分上是。我能在这个家安稳地活着已经是上帝的慈悲了,我还能奢求别的什么呢?

我在失神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陈然以为我是见了她而拘束,连忙找话来打破寂静,她看到沙发的靠背上放着两条刚拆开的领带就像相声演员找到了哏,立刻现挂。她问林毅那是不是他刚买的领带?还没等林毅说话,就立刻赞美领带的颜色和款式。等她说完,林毅才平静地说,是林可送我的!陈然听了好奇地看向我,我赶忙点了点头。谁知陈然却突然变得冷淡了下来,好像她已经说了几天几夜的话此刻感觉疲倦而兴趣索然了。陈然没有再看领带,而是只对着我说,哦,不错!听起来已经明显是一种客套,而且从口气听她并不欣赏,说完她又转向我问,给李东平也买了吗?

我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怎么对我的情况这么了解。我抬头看了看陈然,陈然脸上写着得意,为自己对这个家庭底细的了解。她以一种未来女主人的姿态和表情看着我。我突然间有一种莫名的慌乱,也忘记了撒个谎,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面对老师严厉的责问,只乖乖地回答说没有!

我的回答仿佛正是陈然所期待的,她听了之后看上去很高兴,但还是故作惊讶一下说,哦?我觉得她的惊讶只是为了下面她要采取的措施而设的,她紧接着就说那你把这个拿回去送给他吧!说完就自作主张地拿起领带往我这边递,脸上却堆满笑容,显示她这个女主人的善良和大方。我突然感到莫大的委屈,我像一个待宰的羔羊一样哀哀地看向林毅,林毅把领带拿了回去说都已经买来了,就放这儿吧!

我顿时获救,但并不感到有多轻松,因为林毅脸上的表情很不好,可以看出他对陈然很不高兴,但又明显在强忍着,毕竟在自己的家里,不好太冷淡客人的。我本能地觉得这都是我造成的,于是变得忐忑不安起来。又想不到什么话来打破这种尴尬,于是站起来说我还要去备课就走了出去,也没有特别跟陈然打招呼,等回到了林可的房间后我还在思索自己的表现:按理,我不应该这么小器的,怎么着也该跟陈然打个招呼,毕竟人家是到林可的家里来的,但想起她那种反客为主的神气,使我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是一个穷人去拜访富贵亲戚时被显比的那种尴尬和委屈,而她竟是林可哥哥的女朋友,也就是我未来的嫂子。

天哪,想到这个我竟然激动得气短心跳,我觉得自己无法接受这个嫂子!我冲动地想冲出门去冲到林毅的房间对着林毅大吼一通,把那个满身发光的人轰出去,但随即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了,我有什么资格哄走别人?倒是她一嫁入这个家就可以随时把我轰走,我并不是林可!就是真正的林可也没有资格管哥哥的事情,更何况我!

想到这些,我颓然地跌坐在床上,再没心思做任何事,直到很晚,直到陈然出来向每一个人告别,林妈妈喊着“林可,出来送送陈然姐!”我才不得不神情恍惚地出来跟陈然道别。

陈然跟大家说着再见,春光满面,洋溢着爱情的甜蜜和胜利的喜悦。我像吃了一个没熟的桃子,很涩,也有点苦,我说一声再见就立刻转头回了房间。

我去洗手间洗漱的时候碰上了也来洗漱的林毅,他朝我笑了笑,我看了他一眼,却笑不出来,而且眼里突然就布满了幽怨。林毅站在门边看着我在洗脸,他漫不经心似地轻声问了一句说,觉得怎么样?

我一直在心底叫自己忍耐着什么都别说,但还是憋不住忿忿地说了一句“不怎么样!”!之后还想追加一句“我不喜欢!”想了想还是把话生吞下去了。林毅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似乎不经意地把它给点了出来说,你好像不喜欢她?我一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说,是的!我虽然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也不该这么说,但既然林毅问了,我就实话实说。可是林毅比我还干脆地回答说我也不喜欢!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我说既然不喜欢那你还跟她谈什么恋爱!

我不太明白林毅的意思,但听到他说不喜欢,心中还是得到了一点馈赠般地愉悦了一些。

林毅马上反驳说,谁跟她谈恋爱了?难道她来了我把她赶走吗?他说的时候,似乎心里有难言的苦衷,他接着像是一个领导在赞扬自己的下属一样评价陈然说,她也真有本事,两个月不到,就能搞得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跟她谈恋爱!好像要逼着我就范!我说那你还不是就范了?我这样说自己都不知道是在同情还是在谴责林毅。

林毅马上果断地说不会的,过段时间她就会发现我

不是她所要的那种人,就会自动撤退了!林毅对此似乎胸有成竹,仿佛他已经结束了一场自己不愿参与的纠葛而终于脱身的轻松。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为林毅的神情,也为这样的结局,如果这个结局能到来的话。

 

每天在学校的日子过得还算充实,我繁忙却认真地工作着,甚至有时能忘记了自己的身世。我认真地备课、上课,回到家尽情地看书,我利用一次到省城观摩交流的机会跑到省城最大的书城买了一大包书背了回来。那都是我喜欢的名著和诗集,林毅那天看到我在面对着一本诗集发呆时曾惊喜地驻足良久,后来他只说一句你本来就应该喜欢诗的,你的气质就像一首诗!林毅的话让我感动了好久,我把这当做是对我最好的赞美!很多天都沉浸在这份赞美的幸福回味中。本来我就认为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理解并欣赏我,而林毅就是,且让我遇上了。我把这当做是上天特别恩赐的幸运。

我的快乐,李东平自然是看在眼里,他再一次提出了结婚的要求,已经到了十一月底了,按照林可说的也应该是时候了。李东平说就安排在元旦吧,我还是无以回答,但我又清楚地知道两家的关系,我不能够拒绝的。可是要嫁给他,我真的没有准备,也没办法做这样的准备。犹如让几乎从不跑步的人去参加一万米长跑比赛,而且还必须要拿冠军。

那个星期六的上午,李东平像拍青春偶像剧一样提着一大堆东西穿着西装革履郑重启事地来到林家谈结婚的事,我看了禁不住要笑,在李东平还没有说什么之前我就把他拉到林可的房间,我叫他不要说,我说你说了我也不会答应的。李东平忙问为什么?说是不是经历了那件事我已经变心不爱他了。我当时突发奇想,想试探一下如果我提出分手他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于是我就答应说‘是的’。结果发现李东平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冷静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我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声‘是真的’。只见李东平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告辞走了,坚决不在林家吃午饭,我拦都拦不住。林妈妈问李东平是怎么了,我说跟他开个玩笑生气了,怕林妈妈担心,接着又安慰林妈妈说没关系的,晚上或者明天就会好的。

晚上,我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李东平的妈妈打来了电话,叫我赶快到阳光大酒店去一趟,说李东平喝酒喝得快醉死了。李东平妈妈的口气很慌张,夹杂着强抑住的气愤。我没有见过李东平的妈妈,但从电话里听觉得她应该是一个冷面人。

我听完电话眼前一黑,我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李东平会这样做。放下筷子站起身跑回房间换了衣服,拿了包就准备往外走,林妈妈更是着急,她说我上午看李东平那种样子走掉就有点担心,你还说没事,现在事情来了吧?我没有答话,慌慌张张地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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