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将谁和谁,在什么时候碰撞在一起,命相学上叫做难逃一劫,尤其是桃花劫,自古相闻。潘金莲和西门庆是最著名的一对;唐明皇,杨贵妃也是一对;还有项羽和虞姬;吕布和貂蝉,无不是桃花劫的命运。
安和克先生两人的相识是在火车座椅的餐馆并肩吃了一顿饭,就撞入命运抛来这扇劫。那是在纽约一家有黄花梨木雕的高级中式餐馆。安是佳妮雇的中文翻译,克先生是帮助保释出监按摩女佳妮建立新生活的美国警长。就这么一顿饭功夫,让年纪相差一轮,地域相差半个地球的克先生和安同时魂魄失火了。当生物化学反应冒着蒸腾的热气,在两具已过半百的躯体里咕嘟咕嘟泛起岩浆时,那传说中的眼缘,就布下了这场桃花劫。
那顿午餐分别后一个月里,安和克先生都在心底悄悄惦记着对方,他们共同克制住想问佳妮要对方电话的欲望,因为实在找不出合宜的借口。纽约的腊月非常寒冷,才下了一天的雪,就被堆积起来,因车辙碾过盐粒的不断侵噬,而都变成灰黄色的了。周六早上穿着米黄羊绒大衣的安陪女友去佳妮工作的美容院,居然再次遇见克先生,他正在和佳妮谈话。安压住眉弓上的惊喜,趁佳妮上前招呼女友的空档,顺势把手机递给了克先生,完全是心电感应,克先生什么也没说,接过手机就迅速敲下了自己的号码,转眼间这个纽约资深便衣探长的私人号码,就成了安女士的恋情热线,从此岩浆顺着火山喷发了。
在一辈子阅人无数的克先生眼里,安是一个39岁美丽性感的东方女子,聪慧而不乏保守,调皮而不乏优雅,是许多白种男人心目中 “I want you!” 那种类型。而安的真实年龄却是54岁!因为错估年龄27岁的差异,让老绅士觉得三分自卑,他不能确信这个年轻女子会爱上一个大她那么多的老男人。而自称是修炼900年白娘子的安,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在心中开出朵要去吻一个老男人的欲望之花;这欲望从没有在她年轻岁月中出现过。她的初吻是被那个年轻的住院实习医强夺的,完全是一次痛苦的经历,所以接吻在安的情感世界里是肮脏的,暴力的。令安情难以堪的还有,在她每天与克先生互相短信时,私秘处竟会澎湃潮湿形同少女;这在和青梅竹马老公多年通信时也从未曾发生过。安的老公是新任总统的内阁法律顾问,只身去华府工作了,而安则是纽约州卫生署一名官员。因为独生女即将考大学的缘故,安没有搬家去华府,总统内阁只有四年任期,没必要劳民伤财折腾。就这样,准空巢期的安,离奇地与克先生相遇了,并且出轨了。
在年轻女人,爱情是美颜保鲜面膜,在中老年女人,爱情干脆就是逆生长的催情剂。爱情能让人体内的多巴胺,肾上腺激素异常活跃,其愉悦快感超过吃巧克力,喝红酒,甚至吸大麻。一见钟情,石裂天崩般的老房子失火,让脾性背景迥异的安和克先生正负电极般地吸引了,相爱了,完全是命犯桃花。
安是一个理想主义,英雄主义至上的性情女子,她崇拜献身,正义,勇敢,坚强,忠诚,不打折扣的人,而克先生正好具备了这类人中全部的素质。安的老公是个聪明机巧,棱角圆滑的法律专家;论智谋,胆略,才华,进取,样样都不缺,唯独缺的是敢对安说“不”的勇气。他们是青梅竹马的同桌邻居,安从小学开始就是指挥他的司令官了,他已经如此习惯听从她的使唤,毫无反抗感;他们的爱情已经晋升为亲情,友情层面,不再能感受到心潮起伏,呼吸加快,羞涩潮红,而婚外恋则补足了空巢女人的这一缺失。
安无论在职场还是在家里,都是个强势女人,而她内里却住着一个小女人,她非常渴望体验小鸟依人的感觉,她一生都私下幻想能遇见一个敢对她说一不二的男人。终于在克先生貌似温和却咄咄逼人,让无数罪犯无可逃遁的眼神中,她捕捉到了那种天生主人才有的,不容质疑,说一不二的强硬行动力。总之,在那个不言自威,里外自然散发英雄魅力的老男人面前,安完全溃败,彻底柔情下来。在他面前,她失去一向果敢指挥,决策判断的女强人能力,她怎么也想不通自己竟然会在一个老男人的微笑注视中,情不自禁微微发抖。都说爱情使女人智商降至为零,安绝对没有逃出这个魔咒,安着迷地开爱了他遇见的英雄。
他们第一次早餐约会时,安几乎不敢看克先生的眼睛,因为那眼神中有夺魂的欲望,而克先生的眼睛已把她浑身上下像对冰淇淋一样舔了好几遍。第二次下午茶约会时,对着风情万千的安,克先生的眼睛在女子羞赧的笑靥中更加喷射不带掩饰的爱焰,当安的眼睛还是只敢触及到克先生鼻梁的高度时,他的目光就将安灼到两颊发烧的温度。虽然她不敢对视克先生的目光,却把他饱满的嘴唇在心中吻了好几遍,他们都纵容着自己的欲望如干柴烈火那样燃烧,那劈劈啪啪心房的裂响仿佛彼此都能听见。
第三次是安邀请的情人节晚餐。安觉得这种年龄不好意思占用情人节当天晚餐的座子,显得太露骨,就提前了四日邀请,但她的内心早已是心猿意马了。下班后轻妆淡抹匆匆赶来的安,看到克先生已经拄着枣木拐杖等候在门厅座椅了,心情大悦;尤其是他殷勤迎接,帮她脱下大衣的标准美国男人举止,放在一个粗放警官身上显得更加迷人,安的心融化入雪水,内里一片春意汪汪。整个晚上她不胜玛格丽特薄薄酒力的娇羞,面若桃花,心如脱兔,握住水杯的手也微微发抖,心不停地噗噗悸动,连带到小腹也冲动地阵阵发坠。克先生手中握的仅仅是一杯冰块百事可乐,仿佛在显示警官的洁身律己。他们像老友见面一般敞开热聊任何话题。在克先生摄骨吸髓目光中,安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无处可藏。她的眼神躲闪在墙上的油画里,桌角的烛光中,盘中的美食里;她还是不敢直视对方。克先生欣赏地看着一个初恋女子的羞赧,忸怩;放肆地琢磨着东方女性美妙细腻的脖颈,臆想着吸允她的滋味。克先生向他展示了手机里自己年轻时作便衣侦探的化妆照片,他那时放浪不羁的外形跟痞匪一模一样,哪里有半点现在银丝整洁的绅士做派。他还向安展示着小臂,手掌上与罪犯肉搏留下的刀疤,胸口的枪疤,还有为取得黑帮信任专门去扎的耳洞。当他说到眼看战友牺牲在自己怀里的沉恸和亲自击毙罪犯,整整四十七年从警经历,更挑起了安对英雄的崇拜敬仰的情愫。
豪华餐厅古朴的欧式账单本来了,同时被两只手捂住,绵软的大手盖在细骨小手上,天崩地裂的感觉瞬间酥麻了两只手的主人,时间定格三秒,账单就进入克先生的西装口袋,他用友好的微笑阻止住她讨回账单的企图,虽然她小声分辨这次是她请客,但他什么都没说。分别时,在门厅两道厚厚橡木门中间,他们冲动地拥别,当安的手不经意触碰到克先生腰间配挂的M3隐形手枪,魂魄就几乎冲上云霄,一种安全踏实的感觉充溢在她的柔嫩的心田。克先生道歉意说,他因为是美东三州侦缉组织犯罪集团一线指挥官,必须随身携带隐形枪和手铐。餐馆外灯映射雪光下的克先生的脸廓是刚毅,顽强,冷峻的;虽然他拄着拐杖,却让人感觉那杖是一把插入鞘的剑。
第四次简餐约会,安终于趁克先生上厕所时机抢到账单,克先生这顿晚餐只点了一块pie,却抢食着安盘子中的炸土豆片,完全变成一个美国大男孩。当他把第一叉喧软的pie切下挑起,送到安嘴边,请她品尝第一口,就像一个老爷爷对孙女般慈祥。安轻轻张嘴接受了这亲密无间关系表明的喂食,然后脸就泛起了红晕。毫无饥肠的安竟然吃下了一大个培根鸡汉堡,这不是她的食量,她完全陷落在零智商状态。聊天中,克先生坚定而温柔地夺去不停在安手指尖缠绕的餐巾纸,他想看离开安全遮掩的女人赤露的双手会怎样。安因突然窘迫而无处搁置的小手,宛如猎手目光下一对蜷缩的小鹿那般无助。
克先生嘴角露出了迷一样的微笑,他意味深长地对安说:
“记住girl,在我权利能达到辖区里,你永远是安全的,没有人会伤害到你,你任何时候都可以拨我的电话。你知道,除了探长,我也是这个城市紧急安全救助中心18年的义务警官呢”。
安在揣摩,是什么信仰让一个男人完全不考虑自我,不害怕献身,这种情操在军人,警察中尤其明显,令人尊重仰慕。克先生18岁就结婚了,为向怀孕的女友保证责任和忠诚,他还没有懂得爱情,就开始履行家长的责任。工作,学习,家庭三重担子完全剥夺了一个刚刚成年的男孩子对爱情的享受和追求,他边上大学心理学专业边工作养家,后又进入警察学院深造,成为职业侦探。他第一次婚姻失败了,第二任妻子也已经和他分居数年了。在妻子眼里,他就是一个为职业所预备的优秀警官,而不是一个为家庭预备的好男人,虽然他们法律上没有离婚,但妻子选择了与他隔街而居,作警官的妻子都要做好随时守寡的准备。克先生说,高危职业缘故,他从没有想到自己能活过五十岁。这句话深深地震撼着一辈子养尊处优的安。
便衣侦探的职业生涯,使克先生养成了防范戒备的下意识心理的习惯。他享受安突如袭来的爱情,也戒备这无端的爱情。他私下无数次地侦断,分析安的爱情心理,终究得不到令人满意的答案。安的爱情攻势越强烈,他就越开始躲闪,以至于让安怀疑他是否真的爱上她。为此,她也就不住地试验他的爱情。在这个年龄段上,安并不是想作什么人的情人,她只是无法遏制地想亲近他,爱他,仿佛前世预定两人之间要有一个致命的吸引。
第一场电影约会是安选择的纯爱情片,因为克先生工作时间的不确定性,她邀约了克先生数次,才得以成行。因为下班要接送女儿课余各种活动,安空余的时间也十分有限,这让他们能共同拥有的闲暇时间非常难以凑巧。即便是头一次电影约会,也是以克先生迟到半小时作为前戏,让安明明地感受到克先生的确不是一个好情人的事实,但这个并不妨碍她对他的爱。电影里有缠绵,缱绻的镜头,也有儿童不宜镜头,两个老房失火的情侣却玩起互相捂眼睛的把戏,他们毕竟是属于那个保守的年代长大的人。安非常自然地把头贴在克先生宽大厚实的肩膀上歇息,克先生的大手也轻轻在安的膝盖上小憩,摩娑;他们紧扣五指如电影镜头中主角那样难舍难离。安在电影院只能45度仰角凝视他爱的那个高大身材的男人,不由内心发出赞叹,日耳曼种族的面型轮廓是如此俊美;克先生也尽情嗅闻着安头发里令他迷乱的女人香,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爱情里。安希望在克先生残破的身体在她弹奏下变成完整的乐章,克先生也渴望安的手永远在自己的琴弦上飞旋跳舞。在银幕黑暗中,他们轻吻了,就轻轻地那么一下,自然,甘甜,满足。两个人的相爱产生出的荷尔蒙,激发出一种神秘生命物质,让人通身愉悦,忘记一切苦难。
随着安体内激发出岩浆般火热的爱情,她敲出一行傻傻的短信:你会像我爱你一样爱我吗?克先生沉默一整天,才郑重回复:yes,I do!安兴奋至极,满心发出甜美地说:“要给你一枚戒指吗?”,克先生不无玩笑地回复:“please do!” 他们如此玩笑又认真地爱着灵魂对面的彼此,仿佛前世的情侣,在今生相遇,毫无拘束,百无禁忌。红枫恋有年轻人恋爱的甜蜜,却没有年轻人恋爱的压力,是一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美好境界。克先生对安的短信永远是秒回,不论是在办公室会议上,还是在执行任务的途中,这已经足够证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而安却依然觉得他爱的不够热烈,抱怨他爱的太理性。出轨的爱情把她变得像初恋少女一般吃醋,撒娇,不讲理,让克先生难以招架。她越使出把男人心情弄得像过山车忽上忽下的小女人把戏,克先生就越发感到太猛烈的爱让这把年纪的男人有些窒息。他俩像真正的年轻恋人,争执,和好,再争执,再和好;每一次吵完架,涌回来的是更猛烈的爱潮;每一次理性刻意疏远,带回来的是更亲密无间的渴望。
春天在悄悄地走近,残雪已掩不住草皮泛青。爱情滋润中的日子,安觉得自己的身体结实健康,轻盈如少女一般,一向恼人的办公室政治也变得分外美好,恋爱让女人感觉生命如诗如歌,连女儿青春期的叛逆都觉得可珍惜。其实除了上帝,只有安一个人知道,她剩下的日子只有短短一年,或许只有短短数月可以在人间享受爱,并给予爱了!
从小英烈书籍读多了的安,有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完美主义心结。她受母亲影响,从来拒绝吃药,除了体检,生产去见医生,她一辈子几乎没有因为生病住过院。当她不无傲骄宣告自己是“免医宝宝”的时候,再看到每天需要靠六粒药片支撑生活,上过18次手术台的克先生,她完全被惊到。而克先生只是平静地说:“你真是个幸运的美人!” 然而,克先生并不知道,就在半年前一次偶然体检后,安的完美健康记录被医生撕碎了。几经核实,确诊她得了绒毛腺状癌,一种治癒率极低的恶性肿瘤,而且已是晚期。
当她独自哭干最后一滴眼泪,平静地决定将不跟任何人说这个结果,包括家人,同事,朋友。她作出了放弃治疗的选择! 她不能忍受看见自己后半生,耗尽家财,奔波在化疗,放疗,终身吃药的医病循环中。她觉得金钱是应该留给健康的人好好享用的,而不是让患绝症的人去作垂死挣扎的赌注,哪怕是留给老公未来的新娘买嫁衣也是美好的,何必因自己的不治之症小题大作呢。安在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极品女人;她感性,善良,聪慧,美丽;她愿意自己一辈子,使生如夏花一般灿烂,死如秋叶一般静美,而不愿沦为医药囚徒。这理想是在她少女第一次读到泰戈尔诗句时,在她老公面前立下的纯美心愿。
她也是一个视爱情为至上的理想主义者,若无爱,毋宁死!她真心相信爱能创造奇迹!即或不然,她也要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站,去绚烂爱恋那偶然出现在她生命最后一程中的克先生。她要把最后的自己,献给心中的英雄,一个传奇的侦探,一个用生命和奉献换取家国安宁,人民平安的无名警官。她真的渴望能够用自己确实的爱情,让即将告别近四十七年便衣生涯的警官克先生,在退休前做他第十九次手术中的最后一次脊椎矫正手术后,能够完美康复!两年前执行任务所受的枪伤触及了克先生的脊椎神经,由于第一阶段治疗没有完全矫正好,导致了他一条腿跛行,他的脚踝骨,拇指骨全部是被钢丝牵固在一起的,他的腰也在一次与罪犯搏斗摔打中扭伤过。警察生涯让他的多年过昼夜无规律的生活,一辈子在外面吃饭的不良饮食方式,让他留下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偏头痛等慢性疾病。他的心脏搭桥,糖尿病都会使他下一步脊椎手术成为巨大威胁。若术口愈合不全,那么手术风险会导致他永久性瘫痪,甚至死亡。安不愿意看见这个结果,她想帮助克先生创造康复奇迹,而这个奇迹只能奢求爱情,刺激神秘荷尔蒙产生而达到。所以,当她第一眼看见那个有好感的警官先生,后来又慢慢了解他的病况,就开始追求这个神奇的爱情降临到两人之间。她不知道这种爱算不算对婚姻的背叛,为不为道德社会所不齿,她没有时间顾忌了,反正就这么义无反顾地扑上去了。
医学科班出身的安懂得,治愈医学已经证明,爱和被爱的美好感情会刺激人类心脏分泌一种终极愈合荷尔蒙,刺激大脑产生镇静安多酚,人体内只有心脏在高亢的愉悦中,才分泌出那种神秘物质,那种叫作生命泉源的激素,能在一分钟内杀死所有不正常细胞,产生神奇自愈能力,让濒死病人绝症逢生。她的这场可遇不可求的出轨,晚枫之爱情,或许可以成为送给一个侦探警长生涯,最后一次负伤治疗的天使礼物。如果感动上苍,自己的末期癌症也获许可以不治而愈,这理论听起来未免显得荒唐。但是在生命的最后一站面前,荒唐可以变得多么平静,高贵无邪。
安多么希望,在她死前,能亲眼看见克先生从一线警官职位退休,成为一个完整健康的平常人,不再需要使用残疾人车牌,不再像现在这样需要被手杖陪伴。在他即将到来的晚年平静生活中,卸下腰间的枪支,在所爱人的陪伴下,看夕阳漫天,牵引小孙女们的手,在红叶覆盖的后院嬉笑奔跑。
即使她在天堂,当俯视自己曾经付出去的爱情,在异体的血管里继续流淌,她就开心地笑了,她要让自己的身影,气息继续存活在一个满头银发,独自坐在枫树下,回首戎马生涯的老警官的记忆里。她要让为人民献身一辈子的职业侦探,有机会享受晚年平静,安稳的平民生活,她的灵魂也会在所爱过的人身边,变成他脚旁一只忠诚守候,漂亮的德国牧羊犬。
后记:克先生参加了安的葬礼,没有拄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