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告密者 (上)
那封长公主的家书是催钰儿早点动身回南朝,因为长公主缠绵病榻已多日,恐来日无多。越是在病重时,人越想得到家人的陪伴。长公主的孤寂和期盼之情流溢于字里行间,令人动容。
秋至,朝熙宫后庭院的繁花已显了颓败之色,银杏树的叶子已被秋霜晕成金黄色。枫树红艳艳的叶子点缀着澄蓝的天空。空气中漂浮着沁人心脾的桂子的芬芳,似乎与秋的萧杀格格不入一般。
拓跋征为后宫举办的中秋家宴,钰儿并未出席。自上次南朝使臣宫宴后,钰儿也再未见过拓跋征,而他似乎已把自己遗忘。钰儿只听闻,后宫又新纳了几位夫人和贵人。皇后、霜贵人、李夫人都已有了身孕。钰儿呆在朝熙宫闭门不出,有了长公主家书上的呼唤,她越来越想离开魏宫回南方了。只是,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征儿,又该如何启齿?
大地渐褪的姹紫嫣红皆尽化作湛蓝天空的朵朵浮云,天穹似知繁花已老韶华将逝,蓝得近乎冷酷般的疏离空阔,透着逼人窒息的高远纯净。迤逦斑斓的黄昏,在落日熔金的天际一线间,挑逗着由无名处骤扬而起的风魂,风弄檐铁声不绝于耳畔,整个魏宫恍若一个被昨夜淡忘的旧梦,声声催促着钰儿做个彻底地了断。
钰儿走进勤政宫大殿时,已是下午时分。征儿正端坐在案几旁右手侧是一摞奏折。他的确是个勤勉的好皇帝,克己奉公,全心为了社稷江山。
“臣妾拜见皇上。”钰儿毕恭毕敬地躬身施礼。
“平身!坐吧。”拓跋征冲她缓声道,他放下手中的狼毫,伸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尖。片刻,他才抬眸炯炯望着钰儿,埋在他心底的痛还似当初那般的深刻。他每日不停地忙碌,只希望各种繁杂事务可以充塞每一个心神飘忽的时刻。每一步对她回忆的远离,与他都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眼前宫娥如云,丝竹之声倾天,歌舞曼妙绝伦,越是热闹,心里越觉得空洞无物。他自知自己与她已渐行渐远。而她看他的眼神,也越发清澈、沉静。可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他甚至克制自己不去眺望朝熙宫的方向,尽管那里有他最憧憬的欢悦。
自拓跋历谋逆之后,他痛定思痛,每晚必读汉书。最近翻阅的一篇《韩非子》里有云:备其所憎,祸在所爱。作为一个帝王,他的爱、他的情感就是他的短处、他的弱点。他只有放下,才可以无畏无惧。他学着去放下,不去想、不去思,可她的面容、身影总在他不经意转眸间赫然浮现在眼前,让他顿觉自己溃不成军。
“这是长公主的家书。”钰儿从衣襟中掏出长公主的家书,呈给他。
拓跋征接过书信一目十行,看过后,他沉默不语还给了钰儿。
“我想回南朝看望母亲。”钰儿说着伸手提起桌案上的青釉绘飞龙的茶壶,给他续了茶,递到他手边。
“打算何时启程?”拓跋征凝视着面前的纤纤玉手,心不在焉地问。他很清楚,此一别,恐她再也不会回来。
想到这儿,他抬眸细细地端详着她。富丽堂皇的殿堂中,秋阳渐收的斜晖笼着她窈窕的身影,似无情芳华流逝后仅存的一道剪影,映在勤政宫大殿玉石地砖上,更刻进了他心灵的最底层。试想当初,他们二人曾生死与共,不问来世,只求共死。现如今,正象这变迁了的朝堂、蹉跎了的时光,誓言业已消磨殆尽。他曾痴心盼她早日解毒,可以让她坐上魏宫皇后之位,永远留在他身侧。可现在,她的毒解了,她的心也不在了。
他不屑用卑劣的手段把她留下,一如当年父皇对母妃那样。到最后,他还是注定了会失去她。记得小时每逢母妃的生辰,他趴在母妃寝宫的窗前踮脚张望。只见父皇手握着母妃的凤钗,孤单矗立于高窗下,遥望南方的斜雨清风,估计他的心亦如自己这般的绞痛与不忍。三千弱水,他垂手可得,但他执意取此一瓢……可恰恰是此一瓢,他却永世也得不到。恍惚间,眼前一片朦胧,心底蛰伏了许久的痛又渗了出来。
“我想,越快越好!即日启程。”钰儿抬头一脸祈求地望着征儿,“母亲长公主病危,只在旦夕。望陛下恩准!”
“打算逗留几日?去多久?”他心神不宁地问,问她去多久,还不是在自欺欺人?他摆弄着案上的一只镶翡翠的扳指,他不爱戴扳指,但是喜欢捏在手里把玩,温润厚实的石头,不叫石头叫翡翠。翠绿欲滴,凝而不化,碎成齑粉也是绿意盈人。
“月余。”钰儿迟疑了一下,垂首答道。
“启禀皇上,皇后和敏贵人有要事求见!”这时小应子手持拂尘,低头进来禀报。
拓跋征不耐烦地一蹙眉,瞥了一眼钰儿,沉声道:“请吧。”
话音刚落,赫连皇后和敏贵人二人昂首踱了进来,躬身施礼。
钰儿一脸的好奇,这二人为何此时来见皇上,她们难道不知道自己也在勤政宫?但,一看二人一副高傲的神情,钰儿颦了眉。敏贵人有一双指节粗大但甚是苍白的手,她一般都把手藏在衣袖之中,似怕旁人笑话一般。今天不知何故,她居然毫不避讳地,把一只手伸了出来,捻着身上的披帛。此时,敏贵人幸灾乐祸般狠狠地睥了钰儿一眼。钰儿心头一颤。
“平身,坐吧。”拓跋征不紧不慢地说,他只神情冷淡地扫了二人一眼。
赫连皇后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还未显怀。拓跋征起身,拉着赫连皇后的手,让她坐到一旁的圈椅里。
“你们来找我所为何事?”拓跋征蹙眉对着敏贵人问道。因为赫连皇后和霜贵人都有孕在身,宫里大小事务现在是敏贵人和顾夫人两人一起处理。顾夫人已遭赫连姐妹几次诬陷和迫害,早已心灰意冷。她几次已身体不适为由要交出中宫权给赫连姐妹。只是皇上执意说要慢慢过渡。
“是有人来找皇后告密,说有宫人与外臣私通。”敏贵人忙躬身施礼禀报。
“交掖庭处置便是了。你拉着皇后跑到朕的勤政宫,就为此事?”拓跋征一脸阴郁地瞥了敏贵人一眼。他对待这些后宫妇人的耐心实在有限。
“因为,这个宫婢告发的是,是……”敏贵人突然垂首吞吞吐吐地说道,刻意瞄了钰儿一眼。
拓跋征顺着敏贵人的眼神看去,脸色愈发黑沉了,“快说!”他喊了一声,顺手把手头上的一卷奏折甩到了一旁。
敏贵人似被唬了一跳,她急忙俯身跪倒在地说:“宫婢告发的是钰昭仪。”
什么?钰儿一脸的惊愕!她瞪大双眼盯着敏贵人:自己?与外臣私通?一时间,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似乎所有人都被惊呆了。沉寂之中唯有沙漏的声音在地上窃窃私语,似在随风传诉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哪个宫婢?”拓跋征勃然大怒,伸手猛拍着桌案,扯起喉咙来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