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杜坑,爱情曾经来过(六)晶晶是敏感的小动物

晶晶五岁时,凤鸣去医院复查,被告知她的癌症有转移的可能性。福州各大医院的专家对她的病拿不出更好的治疗方案,让她回家好好休养。凤鸣听着刺耳,这不是让她等死吗?
 
她不甘心,决定放手一搏,去上海最好的肿瘤医院动手术。姑母瑟琴全力支持,从新加坡汇了一千元人民币给她治病。这在七十年代的中国是一笔巨款。
 
凤鸣夫妇捧着汇款单,数度泣不成声。凤鸣将汇款通知小心翼翼地藏在抽屉里做纪念。她万万没想到,若干年后,十岁的林林好奇地去翻妈妈的抽屉,同时搜出了凤鸣的癌症诊断书和一千元的汇款单,无意间知道了家中的变故,内心震动极大。林林装作若无其事,将这个秘密藏在心中,但感恩的种子从此在心中播下了,她发誓要努力学习为父母争光,报答瑟琴姑婆的大恩大德。
 
南方向单位请了几个月的假,准备陪着凤鸣一起去上海治疗。临走前,他们要安置好晶晶。唯一能托付的就是在杜坑村下放的一谔一家。
 
凤鸣不动声色,在晶晶面前有意无意地说自己有可能去上海,问女儿要什么礼物。
 
晶晶想了想, 说:“我要泡泡糖,一双尼龙袜,还有一个小书包。” 晶晶很羡慕住在职工宿舍楼东头的小洁姐姐。她的妈妈是上海人,妈妈家的上海亲戚时不时捎来巧克力,泡泡糖和精美的儿童服装,这些东西都是在当时的福州买不到的,惹得大院里的小孩个个眼馋。既然妈妈很快要去上海,晶晶就想要小洁姐姐有的东西。
 
凤鸣给父母写了信,让可凡和可诚回福州接晶晶。她和南方已经托人买好了卧铺票,马上要出发了。
 
可凡和可诚因为农忙脱不开身,要晚几天才到。凤鸣无奈,决定将晶晶暂寄在南台的碧玉大姨家,让两个弟弟去大姨家接人。
 
那是一个春天的早晨,春寒料峭,凤鸣带着晶晶去了碧玉姨妈家。
 
晶晶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非常警觉,言行间夹杂着一丝歇斯底里的烦躁。她死死盯着母亲,不住地问:“妈妈,你是不是要离开我,再也不回来了?”
 
凤鸣心里一阵阵的酸楚。她的癌症已经有转移迹象,福州的医学专家已经判了她死刑,此去上海凶多吉少,可能再也见不到女儿了。怎么向晶晶解释这种生离死别呢?
 
晶晶从小内向,木口木面的,做什么事都悄悄的,不肯惊动大人。夏天动辄三十七八度,晶晶怕热,又不愿 告诉父母,自己一个人跑到公用水槽里,将水龙头开得大大的,拼命用冷水冲裸露的大腿,双脚和半截胳膊,一冲就是两三个小时。待邻居跑来告状,凤鸣赶紧将女儿从水槽里抱出来,小女孩早已脸色发青全身冰冷。她睡了一个晚上,第二天竟然没有发烧,凤鸣暗自庆幸女儿的体质还不错。
 
晶晶过四岁生日时发高烧,却不愿告诉病床上的凤鸣。她假装睡懒觉,待父亲出门上班后才悄悄从床上爬起,将摆在桌面上的一碗长寿面吃了,又昏昏沉沉地躺下。等南方下班回家,晶晶都烧迷糊了。
 
家庭变故过早压抑了晶晶性格中活泼开朗的一面,她总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父母的神色,几乎不向他们提什么非分要求。
 
晶晶五岁时,还是瘦巴巴的,洗澡时脱光上衣,胸前的“排骨”一根根突兀出来,凤鸣笑她是非洲的小难民。她的头发稀稀拉拉的,梳着小辫,皮肤非常好,只是略显苍白。五官比小时候长开了些,前额没有那么突出了,不那么难看了。女儿是那么弱小,仿佛一记重拳就可以撂倒,她怎么能承受失去母亲的打击?
 
凤鸣心乱如麻,强装笑脸哄着女儿:“晶晶,妈妈去上海几天就回来了。你乖乖的,在姨婆家等伊舅来接哈。”
 
晶晶忽然哭了,死死抱着凤鸣的大腿:“妈妈啊,你不许走啊,不许丢下晶晶!”哭声里有一种绝望。
 
凤鸣终于明白了,小孩子和小动物一样,对潜在的未可知的风险是有预见性的,以哀嚎来表示内心的不安和痛楚。
 
凤鸣无奈,只好耐着性子陪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闲话。傍晚时分,凤鸣趁晶晶一不留神,偷偷跑出了碧玉大姨住的大杂院。
 
才跑出一两百米,她听到了身后女儿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凤鸣流着泪,加快脚步,不敢回头望,心里对女儿说:“再见了,晶晶,妈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命啊(福州人对孩子的昵称),妈妈也舍不得你啊!“
 
当天晚上,凤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跪在观音菩萨的面前,请求菩萨保佑她度过此劫。她问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啊,请问我能活多久?” 菩萨说:“八十......"。她的话音未落,凤鸣已经惊慌失措,她三十岁就得了绝症,三十三岁癌症出现转移征兆,所以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能活过八十岁。凤鸣对菩萨摆手:“不,不,我不要活八十岁。只求您保佑我活到女儿长大,看着她们嫁人就行。”
 
梦醒后,凤鸣内心七上八下,但又升起隐隐的希望:说不定她的病可以治好呢?
 
四十多年后,晶晶写这篇故事时,凤鸣已经七十五岁了,癌细胞早已消失,健康地活着。两个女儿调侃她:“妈,菩萨的话比圣旨还灵,她让你活到八十几岁,你没得讨价还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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