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确定自己是幸福的时候,我梦见了你。梦里有一座古老的城堡,坐落在绿草茵茵的半山坡上, 通向荒野的旧日马车道已经被蓬勃的杂草覆盖。 古石墙外是漫山遍野的石南花,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在阳光照耀下如此艳丽。你正值青春妙龄,流连在花丛里,美目顾盼,一下子摄住了我的心魂。
很快地,你成了曼德利山庄的女主人,石南花成了庄园的一部分。 石南花红艳艳的,一株挨着一株,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看不见叶子,也看不见枝干,只有满目血淋淋的红色,俗丽而怪诞,跟我以前见过的石楠完全不同。在你的布置下,庄园里的石南花简直是些怪物,密密匝匝直插青天,美得反常,大得出奇,根本不像植物。你甚至不满足于窗外大簇大簇的石南花,把它们摆满了起居室的每个角落。
曼德利山庄 附近的海滨有时比山峦更美。沿岸的石南花开得厚实茂盛,织出一大块杂色的地毯,海风呼呼刮来的时候,它们笑得有些狰狞,一如有着强烈征服欲的你,用刻意的放荡来宣示对男人的不屑,要让所有的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
认清了你的真面目后,我曾经的美梦变成了梦魇。但身患绝症毁灭了你所有的努力, 你的命运和石南花的命运交织在一起,“石南花现已全部凋谢……没有了缤纷的色彩,高大的灌木显得阴惨惨,一派肃杀的景象。”
最后,绣球花代替了石南花出现在山庄里,它们正在开放,尽管美丽多姿,却含有几分凄凉和悲哀,好像是安放在外国教堂墓地玻璃棺材前的花圈,显得呆板而不自然。
一场烈火吞噬了曼德利,吞噬了你留在那里的一切。梦中的夜空漆黑一片,可是贴近地平线那儿的天幕却全然不是这样。那儿一片猩红,就像鲜血在四下飞溅。这猩红的一片,又让我想到那些血淋淋的石南花,猩红的大火和血淋淋的石南花遥相呼应,两者都在预示着你的命运只能是毁灭。
我从梦中醒来,大汗淋漓,下意识地呼唤你的名字。你沉在寂静的海底,紧闭着眼,不再与这个世界抗争。
然而达芙妮小姐的《蝴蝶梦》三十多次提到石南花,再次引起我的惶恐与不安。这个哥特流派的作家深谙“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给普通的事物,如石南花,大海等赋予强大广阔的生命力,看似平淡无奇的描写,纸张背后力透的,是彻骨的寒冷和神秘。石南花本是欧洲荒原常见的植物,英文名是Heather, Heath 也指一種地貌,專指石南花叢生的荒野或島嶼,帶有孤獨肅殺的意味。因此石南花的花語就是“孤獨”(Solitude)。
达芙妮小姐用石南花隐喻你。在她的笔下,外表美丽迷人的曼德利山庄内里是阴森压抑的,你这个有毒的女人以难以抗拒的风采轻易占据了我年轻浮躁的心。我面对着你,泪流满面却无力抗拒。
这种歇斯底里互相摧残互相折磨的爱情,不单单出现在《蝴蝶梦》里,《呼啸山庄》里的那束算不得漂亮的石南花,枯黄却满饱爱意。南风、遗雪、石南花,这是凯瑟琳和希斯克利夫的专属城堡,她是他的皇后,他是他的国王。
希斯克厉夫以野蛮的带着破坏性的力量对抗文明的画眉山庄,失去了爱人的他意志坚定目标明确,行事慎密滴水不漏,卷起一场大风暴,除掉仇人吞并家产,甚至让下一代人相爱相杀继续演绎恩怨情仇。然而凯瑟琳的幽灵一直萦绕在他心间,这个有毒的女人乖戾任性狂傲,疯狂的爱情成了他的软肋,使得他无法蜕变为一个纯粹的为复仇而活的冷血恶魔。我喜欢小说最后略带光明的结尾:两个年轻人的抗争终于从精神上击溃了希斯克利夫,他连续几天不吃不喝,在沼泽地里游荡,回来后把自己关在凯瑟琳住过的房间里,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死了。
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石南花盛开的荒野,不言而喻,呼啸山庄就在那片石南花盛开的荒野上。紫色的石南花盛开时,空气里飘着暗香,铺满石南花的荒原景色毫不逊于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生长在荒原的石南花,骨子里有一股坚韧,原野上呼啸而过的风,鼓起了它充满斗志的藤蔓。它本应该舒展于那些在残酷生活中依然追求真情的人们的世界里啊!
愿你我的心中,都种植着一棵绚丽的石南花。越是粗糙的角落,越需要她的温存。
那个有毒的女人,赶快从我明亮的内心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