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是画家,一贯起床晚,吃麦片粥早餐的时候,时钟已跳到上午十一点。他拨开餐桌边的窗帘,发现对过马路停了一辆白色越野车。车装了茶色玻璃,里面好像坐了人。
对过住的是一对意大利来的夫妻,属于租客,早出晚归,周日的白天见不着人影。亚知道他们分别开什么车,不是这辆越野车。亚所住的城市治安良好,居民的主体为白领,马路边难得见到外来的车辆停靠。
他比较饿,几下功夫就见了碗底。他站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一只苹果,瞅了瞅,将苹果在腰际擦几把,送到口中,咔嚓一响,满嘴生津。照平日的程序,他接着该上楼,在画室开始工作。下午三点开始,跟他学画的中学生陆续到。九点之后,时间又重新属于自己。
他脚步迟疑,觉得哪里不对头。是对面的越野车?那辆车跟自己有何相干?
他进了画室。画室本是当主卧房的,面积最大,光线最好。他手头忙的是一组风景画,走吴冠中的套路,糅合中西画法。这组画是一个台湾生意人委托的,准备送给他将迎娶的新太太。亚并不特别喜欢这种委托,答应接下来,主要是价钱高。作为艺术家,他痴狂过,及时醒悟,认准了一个理:谋生最重要,日子过好了,玩艺术才有机会。
今天的计划,是加快结束风景画组的第三幅,转而精雕细作他真正的爱:完成两幅分别叫“春”和“色”的少女裸体油画,送给他的心上人。昨晚,他对着油画坐了很久很久,画笔在手,未触画布。他为眼前的画面倾倒,无法相信自己的画笔能精准捕捉那些细微那些美妙。他时常感动,为自己,为画作,为莫名的事物或情绪。这两幅油画,给他的心灵激荡最深最广。
他打开DVD,放送里姆斯基·科萨科夫的《舍赫拉查达》,做画前的准备工作,身边的手机铃响。他拿起手机,那头是一位中年男子的声音:你是亚老师吗?
是。
我们方便见个面吗?
有急事吗?我正在工作。
急事,很急的事情。不会占用你很多时间。
亚将手机换到另一支手上,不知怎的,他感到莫名的紧张。男子貌似客气,莫如说是下命令。
亚说,好吧。你什么时候过来?
一分钟。
亚快步走到冲马路的书房,透过敞开的窗户,只见越野车里走出一位壮实的男子,带黑色斜纹的白衬衫 ,米色休闲裤,两手握拳,稳稳地朝自己的房子走来。亚想下楼,脚却无力。门铃响过三巡,他才下楼打开了门。一开门,他就后悔。
男子不经邀请,自己在客厅的沙发坐下。他提了提休闲裤,露出小腿肚上的茂密汗毛。男子的动作不雅,面相文雅,白净净的。
亚没问客人要不要茶水。这个不速之客来者不善。
男子说,我知道你忙,抱歉,打搅你的工作。我问你,灵是你的学生吗?
亚的太阳穴急跳,胸口生堵。灵是他的学生,灵是楼上两幅画作的模特儿,灵是他目前的最爱。
他点点头,说,是,不过最近两个星期不来了,不知道原因。
男子说,她的情况很糟糕,来不了。我受她家长委托,有些事想先问问,可以吗?
亚静候,心脏狂野地搏动。
男子说,灵不到十六岁,你应该清楚吧?
亚万难地点头。
男子说,跟未成年女孩做那个,在加州,在美国每个角落都属于法律上的强奸,你清楚吧?
亚低下头。
男子说,你是中国人,知道什么叫私了什么叫公了吗?
见亚不搭腔,男子说,公了的话,她家报案,你坐牢,小女孩的名声完蛋;私了呢……
男子打住。亚不问。
男子说,我看你,一表人才,不缺女人吧?
亚移动身体,两手互摸胳膊肘,嗫嚅地说,嗯,嗯,倒是有几个。
男子说,说你强奸,你觉得委屈,对吧?
亚抬起头。他发现了一处出口。他有话要说。他说,我没有丝毫的强迫,甚至说,她是主动的一方。
男子说,甚至说,你们之间有爱情?
亚死劲点头,说,对对。那些行为,自然而然发生的。
所以,有了爱情,别的就不管了?
那倒不是,我一再问她,你确定要做吗?你想好了吗?
所以,你的头脑还挺清醒。
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有点被强迫?
那倒不是,我还是有一定责任的。我是老师,年龄比她大很多。
男子站起身,一边说,我的女儿,跟人学过画。她的老师说过,她不能看梵高的画,看了就哭个不停。你会吗?
年轻时有过。
现在不会?
不……不会吧。
那个老师还说,见到梵高的画不哭的人,不能算是真艺术家。
这个……
我女儿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还是梵高。梵高对伦勃朗崇拜得很,说他宁愿用十年的生命换取十天,就吃干面包,只看伦勃朗的一幅肖像画。我觉得,那叫痴心。你做得到吗?
这个……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年轻时恐怕……
男子说,时代不同了,对艺术痴心的画家没了,痴情的画家多得数不清。比起梵高,你的日子太滋润了,你看看,啥也不缺。生前,梵高才卖掉一幅画,还是他的弟弟托了人,抬抬轿子。人死了,随便一幅都是天价,算啥事呢?
亚还想说点什么,细看男子的脸色,发现对方并不想与他切磋艺术大师的轶事。
男子话锋一转,问,听说你画了两幅灵的油画,让我看看?
男子提脚就走,亚别无选择,跟着上楼。
男子看着画,眉头被针刺一样,不住跳。他说,包好,我要交到家长手中。
亚默默地将画作包好,动作之慢,仿佛时间凝固。他说,怎么私了,你可不可以给我说说?我全部的财产就这些,你开口,我做得到。
男子将画作夹在腋下,只当没听到,倒是问一句,你画画用哪只手?
亚说,右手。
左手呢?
不会。没试过。
他们下了楼,重新坐定。男子说,这件事我用不着亲自来。我来,是想亲眼见见你。我的女儿,跟灵差不多的年龄。
亚觉得屁股下的沙发变成岩浆翻涌的火山口。
男子说,对你们这号人,怎么说好呢?胆子大,大到什么事都敢做。胆子小,小到什么责任也不敢承担。我没说错吧?你们风花雪月,你们吟诗作画,你们叼着爱情两个字,没日没夜地叫唤。你们睡了一个又一个女人,没关系,我算老几,轮得上我说三道四?有时候真羡慕,一辈子的风流比不上你的一个礼拜,生而为男,比得要得阳痿。但是……
男子停顿下来。他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讲了几个字。不一会儿,门铃响,亚站不起来,男子自己打开了门。进门的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稍稍驼背,手里提了一个深红色的工具箱。年轻人将工具箱放到男子的脚边,退后几步,伫立如石佛。
男子说,但是,女人跟女孩是两回事,女人,你有本事,想怎么玩怎么玩,好自为之。女孩呢,你不能动,一根汗毛也不能动,动了,愿意为她们出头的男人不计其数。
房子一片静谧。亚的耳朵轰鸣,眼前舞动着奇怪的图案,图案的角落闪着明暗不一的光点。
男子问,你结过婚吗?
亚微弱地说,结过。
离了?
离了。我不适合结婚。不适合有家庭,没有一个女人跟得长。这些事,我也觉得不对,就是,就是一激动就会忘记。
男子说,但是女人不断?
算是吧…..不过,没那么夸张。
失过手吗?
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就是被人逮过,被人修理过吗?
那……那倒是没有过。
男子叹一口气,突出的热气体飞将过来,亚感觉得到它的灼热。男子说,你这种人,最在行就是把别人的家庭弄得鸡飞狗跳,然后,拍屁股走人,得照顾新的女人,要不,没灵感了,对不对?
亚低下头。
男人说,好了,说说私了怎么个私了法。钱,我们没兴趣。你这个人我们有点兴趣。你说你好忘事,我们给你留点纪念,让你永远忘不了。
男子哈下腰,打开工具箱,里面整齐排列着六把白得晃眼的带柄锤子。他一把一把拿起来,对着空气砸,再收好。他对亚说,新款的锤子,你喜欢哪一把?自己挑。
亚想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无奈几个字堵在心窝,就是出不了口。
男子说,好,你不挑。我帮你。你画画用右手,我们借用这只手,试试锤子好不好使,美国货,质量不好说……
……
亚从钻心的疼痛中苏醒过来。他双手着力,想爬起来,又一阵无法言说的疼痛自右臂上传,将他击趴。他想起已经发生的事情。他的右手不听话,动弹不得。他以左手支撑,设法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电话边,将话筒夹到左肩,左手拨打“911”。
那边问,什么紧急情况?
我怀疑我的右手掌断了。
是什么引起的?
……
他迟疑。那边“喂”个不停。他最终说,我爬楼,不小心踩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