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仙之心葬(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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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莫予和少女两人终于站到沙山之脊,居高远眺,失望之情不由行之于表。沙山的另一侧,是更加茫无边际的沙漠。少女双腿一软,瘫坐于地上,懊恼地伸手扯去裹住头脸的蓝色布巾,露出一头乌黑长发。原先被头巾包裹住的脸庞,还算洁白娇嫩,只是一直裸露在外的眼睛部位,却显黝黑粗糙,如在上面蒙了一条薄薄的黑纱。

  莫予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笑出声来。

  少女不明所以,抬头看向莫予,一脸无辜的表情:“莫予师兄,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哪来的石室岩藏经洞?况且经过了千年,藏经洞说不准早已被风沙掩埋。莫非要我们掘地三尺,将沙土都翻过来寻找吗?”

  莫予也一手扯去包脸的头巾,说道:“掘地三尺倒是不用了。我看一时半伙不会刮风,还是把头巾摘下来,让阳光把脸晒的均匀些好。”

  少女看到莫予的脸,嘴角一弯,笑声还没出口,脸却先红了,她慌忙用头巾将头脸重新包好。心中兀自懊恼,想必自己的脸,也和莫予的一般,成了一张阴阳脸。

  莫予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头却已经转向了别处,伸手在眉眼处搭了个小小的遮阳棚,挡住直射到脸上的刺目阳光,眯起眼睛远眺前方。少女就坐在地上,抬头仰望莫予的脸。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映衬着身后漫漫黄沙,好似给他披上了一件金甲圣衣。少女不由看得痴了。

 

  她回想起半月之前的那个黄昏,除了黄沙之外,他们已多日不见一处人烟。正在商量再行走半个时辰,在太阳完全落下之前找个平坦的地方宿营歇息。然而突然看见不远处一座沙山后面,一缕孤烟扶摇直上,隐隐传来欢声笑语。二人寻声而去,只见沙山背后,是一片平坦的沙漠。一群盛衣华服的男女,围着一熊熊燃烧着的篝火席地而坐,数十匹骆驼俯卧四周。

  不远处的沙土之中,密密麻麻伫立着不下百余根猩红色的木桩。每根木桩均有成人手臂粗细,高约一丈,末端被刀斧利器削得异常尖锐,如同一根根倒插入沙土之中的长矛。然而让人触目惊心的是,每根长矛的顶端,都扎着一颗硕大的牛头。其中多数牛头或只剩下白森森的枯骨,或皮肉早已风干,留下暗褐色的薄薄一层。然而每颗头颅上硕大的尖锐弯角,依旧威风凛凛。还有少数几颗依旧血淋淋的,应是新近从牛身上切割下来。血水顺着木桩缓慢流淌,再渗入下面的沙土之中。仿若在金黄的沙地上开出一朵朵灿烂夺目的红花。

  那是一个灿烂的黄昏,黄沙映射着霞光,周遭的一切都沐浴在金光红浪之中。这是一场祭祀之后的狂欢,也是人与神,后世子孙与先人之间关于永恒的契约。当夕阳向大漠撒下最后一缕金光,一对衣襟相连的青年男女携手站起,绕着火堆赤足缓行。欢快的人们映着熊熊火光,伴着悠远的埙声,轻轻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曲。他们每绕行一圈,围坐着的众人就向两人身上撒下金黄色的花瓣。

  少女和莫予两人,站在沙山之上,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处。眼前的一切,如幻如梦。

  很快,欢唱的人们发现了他俩,其中有人招手让两人过去。那是居住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古老部族,他们的祖先,曾经生活在绿洲消失之前的沙漠之中。然而随着河流的枯竭他们不得不渐渐向外迁移。早在他们的祖父辈,就已经失去了对绿洲的记忆。但古老的传统以及流淌在血液之中来自先人的召唤,使得他们不论身在何处,死亡之后都将尸体运回沙漠,埋葬在祖先的身旁。那片用牛头和鲜血献祭的沙土下面,安息着他们祖祖辈辈的先人。

  暗夜来临时篝火旁的狂欢,是对祖先的回忆,也是对新人的祝福。衣襟相连的青年男女,在夕阳落下之时,赤足绕行火堆七圈,在祖先面前,与神结下了永恒的契约。他们的这一生,不离不弃,永不相负。倘若违背,将坠入烈焰之中,永受焚烧之苦。

  当时少女并不知晓这一切,十余日来第一次见到除了他俩之外的活人,尽管言语不通,心中却是欣喜若狂。又见绕行火堆甚是有趣,便拉着莫予一起学着那对盛装男女的样子,绕着火堆行走了七圈。围坐着的人们同样朝她和莫予的身上撒下了金黄色的花瓣。

  少女只道这个源自沙漠之中的古老部族,在祭祀完先人之后,来不及在天黑前离开,所以才有的这场篝火狂欢。直到次日清晨,一位面目慈祥的老妇人,用拇指蘸着红色颜料,在她额头正中的发迹处抹下了一道殷红。少女这才注意到,部落之中多数成年女子的额头发迹处都抹有同样的一道殷红。昨晚绕火而行的那位女子,原本额间并无红痕,但在清晨时却也在发迹处抹上了一道醒目红印。

  少女心中好奇,耗费了很长的功夫,终于才弄明白:原来只有在神的面前,和心仪的男子缔结过契约的女子,从此之后,每日清晨在额头正中央的发迹处抹上一道殷红,以此向上神祈求那位男子的幸福安康。

  少女满脸羞红,偷眼看向不远处整理骆驼准备出发的莫予。心中暗道:“倘若昨晚便已知晓绕着火堆行走七圈是为何意,他还会和我一起携手绕行吗?”

 

  如今额头发迹间的那抹殷红早已淡去,然而她心中的那抹桃红,却与日俱增。阳光之中少年的脸,与那晚映着篝火之光的笑颜,渐渐重合了起来。少女如痴如醉。

  突然莫予身形往前跨出一步,轻呼出声:“雁瑶,快过来看看,那里好像有人!”

  少女如梦初醒,心中自是羞愧无比,好是莫予哥哥没有注意到她的失态。听到莫予的声音之中,充满了兴奋之情。雁瑶也从地上站了起来,两步走到莫予边上,学着他的样子用手掌在眉眼处搭了个遮阳小棚,朝莫予眺望的方向看去。

  果然,蓝天之下,黄沙之上,一个红色的小点,正蹒跚前行。

  莫予伸手在四匹黑骆驼的背上各拍了一掌,催促骆驼向远方红点方向奔跑。随后抓起雁瑶的手,说道:“我们快赶过去!这里有人,即便问不到石室岩藏经洞的方位所在,也应该能找到一些食物和水的补给。”

  雁瑶的手被抓在莫予的手中,心中荡起一阵涟漪。脚下却并不停滞,迈出的脚步也算敏捷,被莫予一拉一带,已向远处红色小点疾行而去。

 

  行到近处,两人愕然发现,独行在沙漠之中的人,却是一个枯瘦老者,看其打扮,似是僧人。然而他肌肤黝黑,如被炭火烤焦了一般。再看其面貌,眉高眼深,鼻阔嘴突,和他们一路行来所见到的各州人士,皆不相同。

  僧人弯腰向他们行了一礼,一串仿若吟唱般的声音从他嘴中缓缓吐出。雁瑶的眉头皱了起来,转头看向莫予,轻声问道:“莫予师兄,你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莫予轻声答道:“他说的是梵语!”

  等僧人说完之后,莫予也开口吟唱了起来,发出的音节和僧人口中所说,颇有几分相似。但却断断续续,不怎流利,似是询问。

  僧人轻轻摇了摇头,继而转身就往来时的方向走。

 

  莫予转头对雁瑶说道:“我们快跟上去。”

  雁瑶问:“去哪儿?”

  “石室岩藏经洞。”

  “他知道藏经洞在哪儿?”

  “嗯!”

  “那他摇头干什么?”

  莫予轻轻一笑,说道:“此僧人,应来自‘身毒’之国。那个国家里的人的言行方式,和我们并不相同。摇头就是赞同的意思。”

  雁瑶轻轻“啊”了一声,表示惊叹,又问道:“你们刚才说了些什么?”

  莫予:“他说是前来接我们的。当年师祖从这里取走的经书,已经重新抄录了一份。我们跟着他去取就是了。”

  雁瑶不由心生疑惑:“莫予师兄,你不觉得奇怪吗?连师傅都不敢肯定,石室岩藏经洞就在这片沙漠之中。此番派我们前来,只是先行探路。倘若没有三年前的那场洪流,淹毁了山腹密室之中的藏书,师傅根本不可能派我们出来寻找经书。况且得到石室岩藏经洞所在的古地图,仅在数月之前。我们所求的经书不下数百卷,全部抄录一遍,合十人之力,日夜轮流不歇,尚且需要数年时光。而这远在沙漠深处的僧人,又是如何能提前预知一切,并已将经书抄好一份,只等我们前来索取?”

  莫予摇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三年间,掌门人的脚步踏遍东南西北,都没有寻得石室岩藏经洞的一丝线索。然而就在数月之前,却有人送来一张古地图。其中蹊跷之处,一直不能解。今日看来,这个僧人前来迎接我们,想必那张地图,也是有人诚心送到九焰山。我们且跟着他去就是了,其中究竟,等到了石室岩藏经洞,定会查个明白。”

  雁瑶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师兄,你是如何识得梵语?”

  莫予淡淡一笑,他自幼被九是长老逼着跟随天盏禅师打坐听经,其中经书,多用梵文书写。如今只恨儿时顽劣,没有好好用功。梵文倒是听得识得,却是说不得。刚才简简单单的几句问话,却是费尽了他的苦思搜肠刮肚才勉强拼凑问出,发出的声音甚是古怪,好是僧人听懂了。

  僧人的脚程甚慢,每一步都结结实实踏入沙土之中,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不似莫予和雁瑶,一路上虽然没有使用法力,但遇到下坡或地势平滑路段时,却是小孩子行径,踏沙滑行。所以只用月余时光,便已到达此处。倘若以老僧人如此行走,这一程少说也得花上一年时光。

  三人在沙漠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约摸行走了两三个时辰。太阳渐渐西斜,气温骤降。雁瑶伸手拉紧裹在头脸上的布巾,轻声问莫予:“莫予师兄,这前方不像有村庄人家。按老人家行走速度,不知还要多久方能到达。”

  莫予上前两步,弯腰行礼,用不熟练的梵语,询问老僧人还须行走多久。老僧人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不远处。

  莫予转头对雁瑶说道:“走过前面的小沙坡就到了。”

  雁瑶闻言,疾走奔跑,冲上数十丈外的沙坡。这才发现,先前他们的视线被沙坡阻挡,如今眼前豁然开朗。沙坡之下,一马平川。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熔金,流景扬辉,逆光之下,万物沉彩,由远至近,金黄绯红。然而在沙漠中心,隐藏在夕阳光辉之中,三座巨大的神庙,熠熠生辉。细细观看之下,才将神庙的外形从万丈金光之中剥离出来。这才发现,神庙只剩下断壁残垣,分别位于三座小山山顶,以三足鼎立之姿,立于沙漠之中。

  夕阳渐渐斜下,光辉撒满人间又反射到三座神庙之上,由远至近,明暗各不相同。最远那座,金红落日挂在依旧耸立的高大石柱之上,赤红色光芒如瀑布般从上倾泻而下,将整座神庙及其下面的山坡淹没其中。中间的那座,一半隐藏在光辉之中,一半淹没在阴影里,若隐若现,模糊不清,仿若幻境。离他们最近的那座,处在耀眼红光之外,色彩较为暗淡,看得却是最为真切。

  神庙的西面,连同下面的岩层,皆已被黄沙淹没。而东面,却保留了些许原来面貌。神庙下的小山,如倒扣金钟下宽上窄。其中的石层,经过千年日晒风吹,留下了一道道风蚀痕迹。如同一片片厚薄不同的平整石片,由大到小,从下至上,层层叠叠罗放起一般。而最下面的十余层,每层高约尺余,形状颇为平滑整齐,似是人为凿刻出来的环山石阶。石阶的上方,是一整面高约三四丈的平滑石壁。壁上每隔数丈,凿有狭长门洞。洞高丈余,宽却只有尺余,仅容一身形消瘦之人,勉强通过。

  石壁之上,神庙之下的岩层,除了一道道风蚀印记,已然看不出任何人工修饰过的痕迹。山巅之上的神庙,虽只剩下断壁残垣,当年所供神灵,更是早已不知踪迹。但从依旧高耸的数根石柱,依稀可以看出当年宏伟繁华的景象。

  一条白色的沙带,蜿蜒曲折,穿过金黄色的沙漠,切过两座神庙中间的空地,一直通到三足鼎立圈起的空地中央,突然分叉,两条支流环绕过一个狭长椭圆,在另一侧重新汇合成一股,切过另外两座神庙中间的空地,向更远的前方延伸。如同一只闲来无事的神之手,在金黄色沙地之中随意撩拨而过,画到三足鼎立的神庙中间时,随意转了一个圈,再从另一侧撩拨开去。

  这显然是先前莫予和雁瑶横跨过那条干枯河床,不知道从哪儿拐了一个大弯,又转回了他们面前。从高处看下去,分叉的河床围起的椭圆形中间,似有一处暗红色圆形巨石,颜色比周围的黄沙暗淡许多。

  此番景象,如同在三足鼎立的神庙中央,睁开了一只巨大的大地之眼。干枯眼眶之中暗红色的瞳眸,依旧傲视苍穹,和日月星辰对视。

  神庙之下,山坡四周,沿河而居的,曾经有过怎样的繁华城池,如今已无法推测。这是一片被天神遗弃的家园,即便曾经孕育过辉煌灿烂的文明,如今也已变成一抔黄沙。

  莫予站在雁瑶边上,看到眼前如此壮阔又苍凉的景象,心中不由升起一股感伤。繁华落尽,古人远去,光阴记录了所有的故事,又将它们轻轻遗忘。依旧在诉说的,只有吹过这里的风还有一粒粒沙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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