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芭蕾舞大剧院阴暗幽凉的展览厅里,她坐在藤椅上,凝视着面前玻璃展柜里的那条波希米亚红裙,长叹了一口气,停止了对往事的追述。大厅里静悄悄的,蟋蟀的叫声顺着玻璃窗的缝隙流进来,老榆树的影子被街灯钉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让大厅里显得更加空荡和寂静。对面窗外的黑蓝色的天幕里,星星在沉默地眨着眼,像是被她的故事感动,又像是在催促她继续讲下去。
厚厚的立式玻璃柜台里,红裙挂在一个檀木衣架上,发旧的百褶裙面反射着屋顶垂下来的淡黄色的灯光,上面绣着的一朵朵金合欢花带着暗红的颜色,像是弥漫开来的血迹。她咬着嘴唇,双只手掌十指交叉放在小腹前,两只大拇指互相抚摸着,像是在竭力掩饰着内心情绪的起伏。室内灯光的照耀下,玻璃柜台里映出了坐在她身边的一个穿着展览厅工作制服的工作人员和一对大学生青年情侣的身影。
志宏。。。就这样自杀了?女大学生问她说。
嗯,她点头说。他枪杀了政变的主要人物,逃不过一死的命运。与其被对手押上法庭侮辱之后再死,这样死得比较尊严。
那齐静和孩子呢?工作人员问她说。
她们都很好,还在伦敦,她说。齐静和我是在新闻上看到政变和志宏自杀的消息的,都无法相信。那些人在志宏死去之后也不放过志宏,把志宏贪腐的证据和一些男女的录像带在海外公布了出来。志宏在国内的房子和财产都被没收了,瑞士银行的存款也被冻结了。看了那些录像带后,齐静有一度精神几乎崩溃。我和明宵买了房子后,把齐静接过来,跟我们住了一段,慢慢的她的精神恢复了正常。志宏的女儿云云是个很坚强的孩子,自己和男朋友一起去了北京,把志宏的骨灰带回了英国,埋葬在伦敦的海格特公墓里。
志宏去世半年之后,他的做房地产的老同学去了伦敦,给了齐静两个百慕大银行的帐号,里面有一大笔钱,她继续说。志宏后来虽然退出了公司,依然帮了公司不少忙。老同学知道志宏的财产都被没收了,怕齐静她们在国外生活困难,从自己的份额里拿出一部分钱,给了齐静,说是志宏应得的。齐静后来入了天主教,每周去教堂,经常参加教堂里活动。齐静说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云云跟男朋友早日结婚,生个宝宝,好趁着身体还好,多给云云带带孩子。
这一段历史在网上都被封禁了,就像六四一样,男大学生说。现在在百度上查徐泽宁,只有徐泽宁的简介,知道他曾经担任过中国的最高领导人,曾经厉行过反腐和从严治党。简历上说,徐泽宁犯了严重错误,被中央免除职务后,想凭借西安对抗中央,公开进行武装叛乱,煽动民众反对中央。在党中央强大的政治攻势和大兵压境下,徐泽宁慑于中央的威力,畏罪自杀了。事情真相是这样的吗?他那样一个强势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泽宁是不想打内战,也不想出国去被人利用,更不想被抓受辱,就在西安自杀了,她说。政变发生后,泽宁携带小寇从莫斯科飞回中国,在一些自愿保护他的战斗机护航下,安全降落到西安机场,受到了西安党政军的一致欢迎。他在西安工作多年,为政清廉,在位期间为陕西人民做了不少儿实事,陕西人民喜欢他。他在西安成立了新的中央和政府,想在西安号令天下,粉碎政变,但是可惜对手控制了北京,控制了政治局。对手启用军队中被泽宁打倒的那些老将,控制住了军队。各地诸侯们对泽宁先是虚与委蛇,后是观望,看到泽宁失去了军事实力和政治实力之后,最终都抛弃了他,纷纷效忠北京,与泽宁撇清关系。
看样子老四的死还真是对徐泽宁的致命一击,男大学生说。可是那些过去支持他的红二代们呢?他们应该站出来支持徐泽宁啊!
公平的说,泽宁反腐,虽然主要是对着自己的政敌,但是也不局限于自己的政敌,她说。比如说,他把军队的上将和中将们踢到一边,提拔下面的少将上来主事儿,这里面的上将和中将们有不少都是红二代。红二代们最初集体站在泽宁后面,支持泽宁,主要是想把权力从一些外人手里夺回来。当泽宁开始反腐的时候,有些反到红二代们的头上,他实际上掀掉了支持自己的基石。另外,反对泽宁的主要人物,他们也一样是红二代出身,代表红二代的利益。对红二代们来说,泽宁或者他的对手谁在台上都问题不大,只要红二代们的利益能够得到保障,这个国家掌握在他们手里就行。在泽宁失势后,红二代们看到形势有变,泽宁困居一隅,也抛弃了泽宁,转而支持他的对手了。泽宁失去了老四和志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失去了对中央的控制,失去了红二代的支持,失去了各省的支持,最后众叛亲离,只有陕西一省跟着泽宁,在实力上远远无法与对手抗衡,老百姓也没有像他想象的那样站起来支持他。经过了一年多的相互之间的口头和笔头论战之后,北京调动的军队从四面包围了陕西,要求泽宁解散西安的党中央和政府,回北京接受批评教育和处分。西安的情况也不稳,有人为了保住自己的权位,阴谋秘密逮捕泽宁,把泽宁押送回北京。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避免内战,泽宁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解散自己成立的中央和政府。
那些人难道不能跟徐泽宁妥协一下,让徐泽宁担任个人大政协闲职什么的?女大学生问道。
政治斗争是你死我活,非常残酷,不把对方置于死地就无法安稳睡觉,她苦笑了一下说。泽宁自己非常清楚,他若是回到北京,被对手抓起来,等待他的只有上法庭受辱和被判刑,最后死在狱中。对手绝对不会对他仁慈的。泽宁太了解中国的司法制度了,根本不会有公正的判决。过去,泽宁也是利用中国的司法制度把对手抓了起来判刑的。现在,轮到他被审判了。特别是听到他过去抓起来的国字脸成了中央成立的徐泽宁专案组的负责人后,泽宁知道此人心狠手辣,一定会不择手段地让他身败名裂。他知道那些人是什么都可以做出来的。更何况,他也不能说自己完全清白,他也做错过许多事,比如像抓明宵,抓大维,还有家族里老四的那些事儿。谁都知道,若不是有背后有徐家的势力,老四怎么可能赚那么多钱?若不是泽宁信任,一点没有军中经历的老四,怎么可能空降到军队里,成为掌控实质军权的上将呢?话说回来,这个体制下,有谁敢说自己是真正清白的呢?真正清白的人早就被体制淘汰了,根本上不到泽宁这样的高位。
可是他可以出国啊,男大学生说。到国外去做个寓公,带着小寇和孩子,不是很好吗?
泽宁不是一个贪生怕死和贪图安逸的人,他也不想被外国利用,她说。到了国外,受到外国保护和控制,对他来说比死了还难受。既不想打内战,又不想出国,更不想受辱,泽宁只有自杀一条路了。他是在对手扬言第二天要发起对西安的进攻时,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用手枪自杀的。他让人给他准备了氰化钾,但是最后还是选择用手枪自杀了。他最后留下遗嘱,死后火化,骨灰运回北京,葬在他出生的地方。
那小寇和孩子呢?女大学生问道。
小寇那时刚生了老二,给泽宁添了一个儿子,她说。反对派把泽宁在北京的儿子给控制起来了,作为人质,要挟泽宁。泽宁跟对手做了一笔交易,要对手把儿子送到西安,泽宁宣布解散自己成立的中央和政府。对手把儿子送来后,泽宁用一架专机把小寇和两个儿子送去了伦敦。小寇不想离开泽宁,但是泽宁说动了小寇,让她到国外去好好培养两个儿子。
小寇最后也离开徐泽宁了吗?女大学生问道。她不是要跟徐泽宁同生死共患难吗?
是的,她点头说。要说真正了解泽宁的人,还是小寇。其实,劝说泽宁到国外去做寓公,对小寇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小寇知道泽宁死意已决,没有劝说泽宁跟着自己回伦敦,而是与泽宁在机场洒泪告别,把两个儿子带回了伦敦。
您也在伦敦,后来见过小寇吗?工作人员问她说。
还真巧,她说。我和明宵买的房,在一个很好的学区。小寇回到伦敦后,也在那个学区买了房,离我住处不远。我的两个女儿和小寇的大儿子在一个学校,他们在一个校乐队里。有时乐队演出和排练,我还能见到小寇。小寇是个虎妈,对儿子要求很严格。小寇想让一个儿子长大后去西点军校,一个儿子进剑桥,以后两个儿子一个从政,一个从军,将来互相帮助,也成为泽宁那样的人。
那明宵呢?女大学生问。
明宵还在继续拍他的电影,她说。他喜欢拍文艺片,不是很叫座儿很赚钱,但是我们也不需要很多钱。他想拍什么就拍什么,很自由。记得年轻的时候,明宵说想得奥斯卡奖,现在他好像对那些都看淡了,只想拍出自己最好的最喜欢的电影,别的都无所谓了。这次是我回来参加中央芭蕾舞团的一个纪念庆典,也顺道儿回来看看我靳凡爸爸。明宵在伦敦带着三个孩子,孩子们在上学,不好请假,没能跟我来。
你们后来,结婚了吧?女大学生继续问道。自己有没有生个宝宝?
我们那年已经买好了房子,本来预定是五一结婚,她说。后来因为政变引起的一些事情,还有那段儿齐静受刺激太大,精神状况不稳定,我们把婚礼推迟到了夏天。我们那年七月份结的婚,可是没去蜜月旅行,因为在家照顾齐静来的。我们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孩子,还是女儿,我们家现在是三个千金啦。
那您,还跳芭蕾吗?男大学生问道。
自从怀孕之后,我就离开皇家芭蕾舞团了,她说。年龄大了,也跳不动了。后来明宵帮我在伦敦成立了一家芭蕾舞学校,聘请了一些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员做老师,教孩子们跳芭蕾。慕名而来学舞的学生挺多,一开始就有了一百多学生,能排练整场的芭蕾舞剧了。我的两个女儿也在里面,她们挺喜欢芭蕾的,但是我不想让她们做专业芭蕾舞演员,只是当业余爱好跳跳好了。去年夏天我们芭蕾舞学校的学生排练了《卡门》,我带着他们去了莫斯科参观学习,在莫斯科大剧院演出了三场,反响不错,又到北京演出了几场,就在这个芭蕾舞大剧院里。演出后,剧院的领导找我,问我有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留在展览厅里,我就把这条跟了我大半辈子的红裙捐给了展览厅。今天回到这里,看见这条红裙,还挺感慨的。
真好,女大学生说。没想到这条裙子有这么多的故事。
有时我回想过去,觉得命运也挺有意思的,她说。泽宁,志宏,明宵,齐静和我,我们都是成长在八十年代,当年无论志宏也好,明宵也好,泽宁也好,当初一个个都充满了朝气,带着理想,让人敬佩和仰视。几十年过去,每个人都发生了不少变化,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有了不同的归宿,让人感慨。我曾经希望,等我老了,我们这些人还能住在附近,经常见面,聊聊当年,那会多好。可是泽宁死了,志宏也死了。如果他们不是升得那么高,下场可能也不会这么惨。
真是,女大学生说。我挺为志宏惋惜的,不然,你和明宵,还有齐静和志宏,在英国生活在一起,多好啊。
谢谢你们在这里听我唠叨,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她从藤椅上站起来说。明天我要去公墓,给泽宁扫扫墓,看看泽宁。
噢,对了,还忘了问您一件重要的事儿了,女大学生也跟着站起来说。那个大维最后怎么样了?
医生把他给抢救了过来,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伤一好就被公安局抓走了,她说。因为大维刺杀老四,帮助反对派除掉了泽宁最主要的帮手,而且老四也并不是大维直接杀死的,所以反对派没有重判大维,而是只判了他几年徒刑。我后来没有再见过他,想必现在也该出狱了。
大维真可怜,女大学生说。还有那个琵琶姑娘也是。您讲的这段历史里面,这几个人物,我最喜欢的还是大维和琵琶姑娘。我挺能理解琵琶姑娘的,北京的职场多难啊,特别是娱乐圈,除了潜规则还是潜规则,吸毒,乱搞,忒乱忒黑了。一个外地的女生,学戏剧的,在北京无依无靠,想在娱乐圈找份儿好工作,也只能靠找个硬一些的靠山。我觉得琵琶姑娘一定是很喜欢大维,不然也不会最后毫不犹豫地扑过去,给大维挡住了致命的子弹。要说老四也太黑太狠了,怎么能对着自己想要娶的老婆开枪呢,真是死有余辜。大维是个质朴又有才华的人,而且敢爱敢恨,可惜遇到了两个女人,一个无法得到,一个为他而死,肯定心都伤透了,不知以后会怎么样?
大维刺杀老四之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说。当时我在医院里守着明宵,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接起来,里面没有人说话。后来,我把电话号码让齐静看了,齐静说是大维的号码。我再打过去,大维那边已经没人接了。唉,过去了的事情都无法改变,如果当初我知道是大维给我打来电话,我会好好劝劝大维,不要去刺杀老四,我想大维是会听我的劝说的。那样,琵琶姑娘也就不会死了。不过,这都是命啊。今天时间太晚了,明天要去扫墓和有一些别的事情,我真的得回去睡觉了。
我们也该走了,男大学生和女大学生互相看了一眼说。真高兴今天在这里遇到您,听您讲了一个曲折的红裙的故事和这段儿我们不太了解的历史,太让人唏嘘感叹了。希望以后有机会还能遇见您。
一辆黑色轿车从高速上下来,拐上通向墓园的一条小马路的时候,空中飘起了细雨。窗上不久就落满了细小的雨珠和笔直的水痕,模糊了视线。她和靳凡坐在车后座上,目光打量着雨中逐渐显示出来的墓园的暗红色的院墙和四周的景色。通向墓园的路有些颠簸,路上没有行人和车辆,两边是一片片像是荒芜了的农田。农田边上是一丛丛泛黄的野草和秋风里凋零了的一片片桃树。天空灰蒙蒙的,显得很压抑。细雨夹带着凉风从空中斜着落了下来,把路面淋得湿漉漉的。
弟弟坐在驾驶座上,一边开车一边问她说:
姐,按说泽宁这资历这背景,怎么也应该跟他爸妈一起葬在八宝山啊,一个最牛的太子爷怎么能葬在这普通的私人陵园里呢?
主要是因为老四,她说。老四得罪人太多,死了之后,有人不让老四的骨灰葬在八宝山。泽宁当时在西安,虽然气愤,但是也无可奈何,只好让人把老四葬在了这里 ---
要我说,老四是自作自受,弟弟打断她的话说。不过泽宁对老四真够好的。
老四文革时父母双双自杀,被抄家,流落街头,是泽宁从街上捡到家里来,她说。泽宁去陕北插队,不放心老四在北京,把老四也带去了陕北。在知青的窑洞里,泽宁和老四同吃一锅饭,睡一张土炕,盖一床被子,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泽宁在去世前跟小寇说,死后要跟老四葬在一起,怕老四自己在这里太孤单。小寇遵照泽宁的遗愿,先坐飞机把孩子安全送到伦敦后,自己亲自坐飞机返回西安,一路护送泽宁骨灰从西安到北京,葬在老四的墓碑旁。
我觉得小寇应该是希望泽宁能葬在伦敦,这样带孩子去扫墓也方便,靳凡说。小寇一定是为了遵照泽宁的遗愿,才把泽宁葬在这里。要说泽宁也是遇到了知己,小寇是真的无怨无悔地对泽宁好。
是啊,这也是我后来原谅了小寇,在伦敦还能跟小寇往来的缘故,她说。我觉得小寇比我更适合泽宁。我是比较任性,只顾了自己的芭蕾,对泽宁照顾得也不好,也没有怎么关心过泽宁。泽宁一生清廉,离婚时把家里的积蓄都给了我,听说后来也没攒下什么钱。老四的家财死后都被没收了,小寇除了当初老四出面替泽宁给她购置的伦敦的一处房子,别的什么财产也没落到。她现在伦敦,靠着自己的工作,带着泽宁的两个孩子,也挺不容易的。明宵说小寇现在还不到三十,应该再嫁个人,小寇说她只想把泽宁的孩子好好带大,不想再嫁人了。
有了泽宁,估计小寇什么人也看不上了,弟弟说。我们到了。
弟弟把轿车开进墓园大门左侧的停车场。雨中的停车场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车。弟弟把火熄了,递给她一把放在副驾驶座上的雨伞。她推开后车门,打开雨伞,挎着一个黑色的包欠身下了车。弟弟也下了车,打开另一把雨伞,走到后车门边,伸手拉开车门,把坐在里面的靳凡给扶了出来。
靳凡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穿着一件蓝色的绸缎唐装,手里拄着一个黑色的拐杖,身体在凉风中显得有些颤巍巍的。她快步走到靳凡身边,把伞罩在靳凡的头顶上,搀扶着靳凡一起向着墓园大门走去。
徐泽宁和老四的墓在墓园的西北角。远远望去,一个气势恢宏的八角亭子屹立在一片暗绿色的青松古柏之中,在雨中显得分外肃穆和庄严。她和弟弟打着伞,一左一右搀扶着靳凡,走了有几百米,来到亭子前。亭子古色古香,富贵华丽,有五层汉白玉台阶,四周是雕栏玉砌,后面是松柏隔成的自然屏障。
她搀着靳凡迈上台阶,来到亭子里,把雨伞收好,依靠在白色的圆柱上。她看见柱子上挂着几个花篮,里面放着一些还未枯萎的花朵。亭子正中是两个并排竖立的黑色的花岗石墓碑,一个上面刻着老四的名字和生卒年月,一个刻着徐泽宁的。墓碑四面放着一些花篮,里面也放着花,碑前的两只香炉里布满了余烬,上面插着一些几乎燃尽的檀香,像是前不久才有人来过。
弟弟从挎包里掏出一瓶纯净水和一个抹布来,把水倒在抹布上,擦着墓碑。她在墓碑前站着,抚摸着墓碑上刻着的徐泽宁几个大字,心里涌上一种悲伤。听到徐泽宁自杀的消息后,她感到震惊,也很难受。虽然跟徐泽宁的婚姻过去有许多不快,特别是因为徐泽宁跟小寇的事儿被发现后,更闹到分居和离婚,但是毕竟是二十多年的夫妻,还是两个领养的孩子的父母。两个人分手时,徐泽宁把家里的存款都给了她,还把她和两个孩子送到伦敦,给她们买了房子,让她们在伦敦能够不用担心经济状况地生活下去。徐泽宁跟小寇结婚后,对在伦敦生活的两个孩子依然很好很想念,逢年过节让老四寄一些钱和礼物过来,安排人把孩子送进最好贵族学校,孩子放假时让孩子回北京去徐家大院住一段,带着孩子们去北戴河海滨度假。靳凡生病时,她在伦敦正在演芭蕾舞,不能及时赶回去,徐泽宁听说了后,派秘书把靳凡送进三零一医院的高干病房,嘱咐院长好好照顾,让她感觉徐泽宁还是挺有情有义的,也很感激离婚后徐泽宁为她做得这一切。
她从弟弟手里要过抹布来,把墓碑前面和底座擦洗干净,随后转到墓碑后面,擦洗墓碑的后座。她看见老四的墓碑背面刻着徐泽宁亲笔书写的一幅字体刚劲的对联,
赴汤蹈火,生死与共,此生无负手足情。
肝胆忠心,福祸相依,来世愿成骨肉亲!
徐泽宁的墓碑后面则刻着小寇亲笔撰写的碑文:
一个为了理想和改变中国而长眠于此的人。不论你的敌人如何诋毁你,世人如何评价你,历史如何书写你,在我的心里,你都是一个悲剧性的英雄人物,一个伟大但是把国家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的政治家,一个对妻子关爱和体贴的好丈夫,一个孩子们眼中的慈祥的好父亲。泽宁!我不能伴在你身边,但是我会每年带着孩子们来看你,而且把他们好好带大,让他们长大后成为像你一样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安息吧,你的英名将在爱你的人心中永存。无论你在哪里,我的爱将与你同在,永永远远。
要说小寇还真是不错,靳凡看着墓碑的铭文感叹地说。她嫁给泽宁的时候,才二十多岁,泽宁已经五十多了,差了三十岁。小寇跟泽宁年龄相差那么多,给泽宁生了两个儿子,对泽宁一直照顾得很好。那次我病了,你在伦敦忙,泽宁听说了,让他的大秘亲自来,把我送进了三零一医院的高干病房,找了院长之后才走,还把我当老丈人照顾。小寇来医院做身体检查,听说我住院,买了一些水果来看我。那孩子给人感觉知识很渊博,也挺懂礼貌的,说话有分寸,有教养。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都说,三零一医院住院的高干多了,经常有高干家属无理取闹,让医生和护士很难堪。小寇在医院里没架子,对人非常客气和尊重,上上下下的人都喜欢她,真有一种国母的大度和风度。
小寇和泽宁,他们都算是找对人了,她说。可惜志宏的骨灰被接到伦敦去了,不然泽宁,老四,志宏,这三个生前几乎天天凑在一起,死后葬在一起也挺好的。
清扫完墓碑,她站在徐泽宁的墓碑前,从挎包里掏出一些孩子们的照片放在墓碑底座上,又在香炉里点了一束香。她穿着一身黑衣黑裤,在墓碑前站着,把孩子们在伦敦的情况对着墓碑讲了一遍,也把小寇那边的情况讲了一些。
你的几个孩子都挺好的,她说。每个孩子都很聪明,也很朴实和上进,勤奋好学,身体健康,在学校和家里都表现得很好。小寇有时带着孩子到我那里去坐坐,孩子们就像是亲兄弟姐妹一样,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凑在一起玩游戏,看电影,玩得很开心。我也不跳芭蕾了,开了一所芭蕾舞学校,教孩子们跳舞,做得是我喜欢的事儿。这次我来北京,孩子们知道我会来看看你,让我把照片给你带来。你放心吧,小寇是个女强人,儿子在她的调教下,长大后一定会很有出息。女儿呢,像你说的,就不让她们太幸苦了,没让她们走芭蕾的道路,怕她们吃太多的苦。希望她们能过得健康,快乐。
姐,自从你去了伦敦之后,我的买卖突然好做了许多,弟弟说。我过去一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好像突然变得特别顺,别人办不下来的事情,我都能办下来。后来,姐夫去世的时候,我去参加葬礼,在葬礼上遇到姐夫的大秘。他告诉我说,是姐夫听说了我生意不好,让他打电话找人,让人照顾我一下。大秘说,以后我有什么困难,还可以去找他,他认识人多,能帮我的地方就会帮我。姐,你知道,我一直不喜欢依靠权势赚钱,从来没有跟人说过有这样一个姐夫。但是姐夫这样暗中帮我,我还是挺感动的。姐夫去世之后,我做买卖依然很顺,我发觉那些知道咱家和姐夫的关系的人,他们还是很喜欢姐夫的。很多人在姐夫去世后依然帮助我,他们并不图什么,完全是因为敬佩姐夫而照顾我。
弟弟这一番话,让她觉得很感动。弟弟虽然从小在家里受宠和很任性,但是长大后却很正直,最反对以权谋私。弟弟在老四公司里工作了一段,因为看不惯老四的作为而辞职,下海自己干,做得很辛苦却经常赔钱。弟弟不喜欢老四和泽宁,这么些年来,在背后从来没叫过泽宁姐夫,这是第一次听弟弟管泽宁叫姐夫,却是在泽宁的墓碑前。
要我说,泽宁其实一直是很爱你的,靳凡说。记得你们结婚时,泽宁对我说,要我放心,他以后一定会把你照顾好。后来出了小寇那桩事儿后,泽宁给我打电话,说他做错了,让我去劝劝你,让你不要离婚。再后来,你去了伦敦,有一次我去北京市政协开会,正好泽宁去讲话。他让秘书把我请到一个屋子里,跟我单独聊了聊,对我道歉说没能照顾好你,说你那么年轻就嫁给了他,他辜负了你。
她扭过脸,眼圈有些红,觉得鼻子有些酸。过去对泽宁的怨恨,在离婚之后逐渐都忘却了。泽宁自杀之后,她既震惊,又难受,很为泽宁惋惜。现在听到靳凡这样说,过去泽宁对她的一些好,一下都涌上心头。过去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原谅的事情,现在回头看看,其实也并不是完全不可以原谅。
从徐泽宁的墓地出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她和弟弟打着伞搀扶着靳凡沿着墓地之间的石子铺成的甬道向南走着。快走到南边靠围墙的时候,她听见几颗松柏掩映的墓碑群里传出一阵小提琴声。小提琴的旋律既熟悉又陌生,她想了一下,才记起来这是一首叫《追梦人》的曲子。
这样的雨中是谁在拉这首小提琴呢?她觉得很奇怪,于是抬头向着松柏树后的矮矮的墓碑群望去。她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西服的人,正站在一个墓碑前面,拉着小提琴。小提琴手站在雨中,一把小提琴抵着脖颈,黑色的袖子在雨中翻滚着。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滚下来,流进了白衬衫的领口里。小提琴手的头发浸湿了,贴在脸颊,但是他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全神贯注地在拉着小提琴。
看到拉琴人的时候,她一下愣住了,停止了脚步。与此同时,拉琴人像是也看到了她,小提琴的弓弦一下停在了半空。
这不是大维吗?她对自己说。
她松开了靳凡的手臂,举着伞向着大维走过去。弟弟和靳凡好像一下也猜到了什么,他们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她。她绕过松柏,走到拉琴人身边,看见果然是大维。大维穿着正式演出的黑色西装和白衬衫,腿上是西裤,脚上是黑皮鞋,就像是在音乐厅演出或者在地下通道演出一样。大维站在墓碑前,看着她,眼睛里带着一种惊异的目光。
她站在大维对面,跟大维隔着一尺的距离,仔细端详着大维。大维的脸庞比过去沧桑了许多,肌肤比过去苍白了,看着也比过去瘦了。重新见到大维,她有一种想伸出双臂跟大维拥抱的冲动,但是大维在雨中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石雕一样地看着她。
雨水淅淅沥沥地下着,大维张开嘴,头摇晃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是话没有出口。她看着大维,心中百感交集,也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许多许多话要问,但是不知从何说起。这个爱过,心疼过的男人,这个给自己带来过爱的感觉,带来过快乐,也带来过腕上的伤痕的男人,此刻,就不期而遇地站在面前,在雨中的沉寂的墓地。她和大维站在雨中互相看着,像是被雨水凝固了一样。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静默,但是她觉得像是一个世纪那样长。站在大维的对面,许多画面一下在脑海中闪了出来:大雪纷飞中的拥抱,房门关上后的热吻,深情的拥有,永远相伴的誓言,雪地里汽车后视镜中逐渐消失的孤单的人影,审讯室里的惨叫,切开的手腕。曾经以为是刻骨铭心爱情,会天长地久的幸福,没想到几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变成了一生无法完全治愈的伤痛。当年曾经像是飞蛾扑火一样地不顾生死的粉身碎骨的相爱,如今近在咫尺,隔着一层雨幕对面看着,却像是隔着一重天涯。
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低头扫了一眼墓碑,看见墓碑上刻着一个陌生的名字,碑座上放着一把看着崭新的琵琶。
这是琵琶姑娘的墓吧?她率先打破沉默说。
大维点点头,把手里的琴弓垂下,用袖子擦了一把脸颊上的雨水。
你。。还好吧?她问大维说。
还好,出狱有一段时间了,大维低头看了一眼墓碑说。来看看琵琶姑娘,给她买了这把琵琶。过去我们在地下通道里经常一起合作演奏《追梦人》。我不是很会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想给她拉一首过去她喜欢的曲子。
她看见大维身边立着一个蓝色的小行李箱,问大维说:
是要出去旅行吗?
回西安,大维说。
回西安?她惊异地问。
嗯,大维说。我出狱以后,不知道该干什么,回乐团肯定是不行了,就跟过去认识的人打听了一下。西安少年宫说原来的小提琴老师刚辞职,正在找一个替补的。他们说工资不高,但是不累,时间也比较灵活,大部分时间都不用坐班,问我感不感兴趣。我想回少年宫去,我觉得那里其实最适合我。拉拉琴,教教孩子,过个简单清静的生活,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想也就是这样了。所以,我就答应了去少年宫。他们要我赶紧去。我想走之前来看看琵琶姑娘,告诉她我回西安去了。
我听说琵琶姑娘的事情了,她说。可怜的姑娘,真为她惋惜。
大维点点头,嘴唇动了动,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是只问了她一句:
你还好吧?
还好,她说。还在伦敦,不过不跳芭蕾了,开了一家芭蕾舞学校。对了,我们芭蕾舞学校也需要音乐老师。要不,你给我留个通讯地址,以后,我想办法请你去伦敦教音乐吧。
大维看着她,笑了笑,摇了摇头说:
我想我还是回西安,安安静静的自己拉小提琴吧。
也好,她说。能够干自己最喜欢的事情就好。
她看了一眼站在松柏那边在雨中举着雨伞等着她的靳凡和弟弟,又看了一眼大维,期望大维能再说些什么。大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小提琴顶在脖颈上,像是准备继续拉琴。雨水依旧下着,从大维的头发上滚下来,从脸颊上流下来,顺着衣服流到脚底。大维跟她离得这么近,却又这么远,原来咫尺依然可以是天涯。此生已恨天涯远,更隔天涯一万重。她不知道怎么想起了这样一句话。她想抬手摸摸大维的脸颊和头发,当年跟大维坐在沙发上亲昵,她最喜欢摸摸大维的头发。她抬起手来,没有去摸大维的头发和脸颊,而是跟大维笑了笑,在雨中摆了摆手,转过身沿着来时的甬道快步走去。她听见大维的琴声在背后响了起来,是大维在西安少年宫时经常拉的《梁祝》。也许是雨水的缘故,背后的琴声有些发涩,有些呜咽。她快步走着,一低头,温热的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合着雨水顺着脸颊流着。
大维拉着淋湿了的小行李箱,提着小提琴盒子,跟着前面的人走上了开往西安的动车的一节车厢。他沿着两排座位之间的狭窄的走廊走着,找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把小行李箱放在座位底下。他把小提琴盒子放在面前的桌子上,脱去了淋湿了的西服,把西服搭在提琴盒子上,坐到高背椅上。
一个身穿紫裙子肩挎一个白包的高个子姑娘沿着走廊走来。紫裙子姑娘走到大维的座位边,看了一眼手中的票,把白包扔在桌子上,一屁股坐在大维对面的高背椅上。前面座位上的几个人在兴高采烈的聊着天,争论着一部电影,听起来像是几个回西安的学生。
手机铃声响了,大维伸手去摸手机。他的手机安安静静地躺在淋湿了的裤子口袋里。大维抬头寻找铃声的起源,看见对面刚坐下的紫裙子姑娘把一款漂亮的手机从放在桌上的白包里掏出来。紫裙子姑娘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之后,用手指划开了手机,对着手机大声讲了起来:
姐,是我,小慧。我男朋友有外遇了,被我发现了。这臭不要脸的,刚出国两个月,就跟别的女人搞上了。 他傻X脑残,居然把他跟那女的亲密自拍给放QQ上了,刚才一下让我看见了,照片上两个人亲亲密密的,女的穿着露肩衫,趴在他的后背上,搂着他。好几张呢。
大维转过头看着窗外。窗外的细雨已经停了,但是月台上依旧湿漉漉的。几盏银灰色的铝制灯杆耸立在月台出口处,下面不断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走进月台,也不断有旅客走出月台。对面的一列动车刚进站停下,滑动门缓缓地打开,一些面带倦容的旅客提着行李箱走出车厢。动车前面不远处有一个挂着警告牌的铁丝网,警告牌上的红色大字“危险”十分醒目。大维看着月台上来来往往的旅客,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对面紫裙子姑娘的讲话声。
。。。我没有,我直接告他妈了,我把照片存下来,在手机里发给他妈了,让他妈看看她这个宝贝儿子干的什么鬼事儿。。。我不跟他谈,我等他给我打电话,看他怎么给我解释,简直气死我了。我瞎了眼了,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这几年来我对他一直这么好,也有不少人追过我可我从来没有动过心,只对他一个人好。过去觉得他挺本分老实的一个人,我也不需要他有钱也不需要他有房也不需要他发大财,只要一辈子对我好就行了,就因为他看着实诚也不会出去讨女人喜欢,我才一直跟他好的,那些油嘴滑舌的我理都不理。可没想到这么一个看着老实的人,才出国两个月就跟人劈腿,跟没见过女人似的,你说丫还是人吗?他给我打电话来,我就直接告诉他,我们吹了。他爱喜欢谁喜欢谁去,我给他自由,以后别来找我,也别说跟人说我是他女朋友,我丢不起这人。像他这样要个子没个子,要长相没长相,要拼爹时没爹的人,还幼稚得像个小P孩,懒得跟猪似的,让他给我倒杯水丫都会唧唧歪歪的,一身臭毛病全是让他妈给从小惯的 。。。他妈怎么说?他妈说要把他狠狠的骂一顿,让他跟我道歉求我原谅。其实也就是我可怜他,跟他好了这么长时间,除了我谁会要他。。。以后丫爱跟谁好跟谁去,我不稀罕。。。美女?我靠,姐也太抬举他了,照片上根本就不是美女,就是一大饼脸,脸盘子比十五的月亮只大不小。他找个这么难看的真给我丢脸。丫根本就不是人,这臭流氓。。。叫他流氓都高抬了他,丫就是一动物。瞧这厮这德行,我想起来就想吐。我就不明白了,那大饼脸比我又难看,看着又老,他没长相总得有点儿脑子吧。。。姐,车快开了,回头我再跟你慢慢说,拜拜。
紫裙子把手机挂上,放回白包里,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大维放在桌子上的湿淋淋的西服和小提琴,对大维说:
我说同志,您没坐过动车啊?能不能把您的东西放在那边的架子上,一个桌子都让你给占了,合适吗你?
对不起,大维说。我真没坐过动车,第一次。
你是大维吧?紫裙子姑娘仔细看了一眼大维,眼睛发亮说。
不是,大维说。
你认不出来我了?我可一直记着你呢,紫裙子姑娘说。还记得几年前,在护城河边上,几个少爷想欺负我,你一枪把谭少给撂倒了?你开枪的样子真帅。后来电视新闻上播放刺杀老四的法庭审判,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坐在被告席上的是你。你行啊,居然敢把老四给毙了,让我党损失一员五虎上将。后来法庭宣判你只判了几年,大家都欢呼,我党光明伟大正确啊。
不是我,大维摇头说。你说得那个人,他早已经死了。
想骗我,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紫裙子姑娘眯起眼睛看着大维说。姑奶奶没别的本事,就是眼睛贼亮,认人贼准。大维就是拉小提琴的,你看你的小提琴还放在桌子上呢。
你说哪里有个架子可以放东西的?大维问道。
动车晃了一下,缓缓开动了。对面的紫裙子姑娘在对着手机鬼鬼祟祟地讲着什么,一边讲一边偷偷地瞥着大维。大维看着窗外,一点讲话的欲望也没有。他平时就拙于讲话,在一个热情的姑娘面前就更不会讲话了。窗外的电线杆一根接着一根向后倒去,高耸的建筑,拥挤的立交桥,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流,像是幻灯片一样不断在窗玻璃上变幻着。
他想回到西安,那个他自小生长和习惯的地方。那里有个少年宫,门口有颗大树,树边是一片草地,不远处有个汽车站。秋末了,那里的树叶也该落光了吧。他想。他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发黄的和光秃了的树木,想起了多年以前的一个秋天,在少年宫门口,红色的叶子散落在大树旁边的绿色的草地上,铺成了一片火红的叶床。不知道是谁在树下安放了一张木头长椅,一把看上去有些发旧的公园里常见的那种漆成绿色的木头长椅。他和她坐在椅子上等汽车。她一手抱着自己的手包,一手撩着被风吹乱的黑色的头发,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从长椅上可以看见少年宫门口放着的一个秋千,有个年轻的妈妈在一下一下地推着孩子打秋千。那天车怎么也不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长椅上聊天,她讲她的芭蕾,他说他的提琴。那时他觉得世界真美,从来没有那么美过,秋色从来没有那么动人过,落叶像是被染过,像是油画里的风景。
列车驶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一下黑了下来。他不知道那颗树还在不在那里了,那条长椅还在不在那里了,秋天的落叶还是不是那么红了。他要回到那个地方去,坐在那颗树下的长凳上,看着头顶坠下的火红的落叶,拉他的小提琴,让琴声和落叶揉在一起。直到天黑下来,直到路灯亮起来,直到月光升起,让银色的月光洒在身上,琴上,像是银色的液体,随着琴声流动,把粗糙的沥青路面上铺满跳跃的乐符。
他累了。他闭上眼睛,头仰靠着椅子背,手放在小腹部,在动车的摇晃中和窗外的风声中,睡了过去,一下就进入了深度睡眠。
【完】
后记:
这篇小说从两年前的四月份开始贴,一直贴到今年的五月,有两年了。这部小说,加上标点符号,一共一百二十八万字。无论在花费的时间上,还是字数上,都创了我自己的记录了。我想我以后恐怕再也不会花这么多时间,和这样大的精力,写这样长的一部小说了。其实最后这一节的内容,还可以再写十节,写个十来万字。但是我想到此为止吧,凑着整,150节。
一开始构思这部小说的时候,是想写一部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小说。有个安娜一样的悲剧女性(靳曦),有个卡列宁一样的政治家丈夫(徐泽宁),有个沃伦斯基一样的情人(明宵)。想写两代芭蕾舞演员的故事,于是有了靳凡和娜佳。后来又想写一个像《风雨西关》那样的剧情,就是几个朋友在一起长大,年轻时都富有理想,后来经过时代变换,每个人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于是有了志宏和老四这些个人物。当然女主一定要有个闺蜜,于是有了齐静。后来又有了大维和琵琶姑娘。过去我以为自己只能写一个主要人物,至多不超过三个主要人物。这次一下写了靳曦,齐静,明宵,志宏,徐泽宁,老四,大维,琵琶姑娘,靳凡,木匠爸爸,靳曦弟弟,以及反对派的中年人,老人,灰夹克,小虎这几个,有时变得手忙家乱,丢三落四。对了,还有小寇,差点儿给忘了。
这样一部小说,结构有些大,有些超出了我能处理的能力。另外,我自己思想方面不够深,虽然做了一些尝试,但是我感觉并没有能很好地反映出时代巨变和变化的原因。这部小说,还是跟我以前写得大多数小说一样,不是很接地气,无论人物是情节安排上都是如此,对话也比较干涩无趣。明宵写得有些过于高大上,靳曦写得有些过于懦弱。另外一点遗憾,是把徐泽宁这个太子爷起得太高了,不敢放开了手脚写。其实把徐写成省军级的太子爷可能更好一些。另外,因为随写随贴,时间紧的时候就写得比较粗糙,此外有些故事情节跟前面写的有些冲突和矛盾,请大家原谅。
这部小说,我觉得主要还是给自己写的,所以没有避讳敏感题材,也没有刻意去迎合读者。写完这部小说,于我来说是完成了一个心愿:咱也是写过一百万字的小说的人了。
感谢朋友们的呼吁,让我给大维留了一条命。不然大维是会跟老四和琵琶姑娘同归于尽的。
感谢所有点评的,跟贴的,点支持的,还有一直默默跟读下来的人,以及中间加进来跟读的人。这是一场马拉松,跟跑的,加油的,看着我到终点的,你们比我还有毅力。
朋友们,马拉松终于跑到了终点,我要休息一段了。看看电影,游游泳,跑跑步,睡睡好觉,让自己放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