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杜坑,爱情曾经来过(二十六)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

老黄一家返城后,初初每年都回福州探亲。老黄一家住在鼓楼区的塔头,一谔家住在同区的黄巷,两家离的比较近。

第一次到黄巷找华玉时,可凡刚好去上班了,初初没有碰见他。华玉还在嘀咕:“初初,你嫁给我们家可凡,一起回福州多好。”一谔夫妇一直认为呆在边远乡村一辈子走不到大城市是个悲哀。

初初第二次去黄巷时,可凡刚刚过世,华玉悲恸万分。华玉告诉初初,她这一辈子亏欠了可凡。可凡从小几乎没过上好日子,受了父母的牵连,大好青春年华耗在了穷山沟,回福州时已经三十岁了,家里穷得叮当响,还要和弟弟挤在小小的阁子间睡。一谔夫妇一直无力为他谋个好工作以及出钱讨媳妇。拖到可凡三十四岁,一谔在浦下新村买了房子,有能力操办儿子的终身大事了,可凡却得了肝癌,确诊时已是晚期,住院二十几天就死了。(我是从初初姐的叙述中,才知道可凡得了肝癌。我的母亲从未将可凡的死因告诉我,我之前只是猜测他得了胃癌)

说到伤心处,华玉泪水直流,叹着气对初初说:“现在只剩下两个孩子了。可诚嘛,你知道的,暴躁得很,我管不了他。凤鸣的脾气也很坏,跟我合不来,几天前和我大吵一架,还说她不是我亲生的。女婿是大好人,老实善良好脾气。晶晶和林林两个小外孙女聪明孝顺懂事,功课又好,老来安慰啊。”每次华玉和初初提到自己的两个外孙女时,脸上笑成一朵菊花,使劲地夸,一点也不矜持。

初初姐在电话里告诉我这些时,我哭了,对她说:“姐姐,大舅英年早逝,我们的心里都不好受。我一直在想,他女朋友也没交过,就这样孤零零地走了,不是白来了世上一回吗?现在知道他在世时曾经深深地爱过像你这么好的女子,尝过相思的滋味,走的时候心里不是空洞洞的,我安心了。舅舅过世时,我妈妈难过得吐血了,我亲眼看见的。她去外婆家,得知邻居们说她命硬克死兄弟,外婆没有为她辩护,她气疯了,这才和外婆大吵一顿,质问自己是不是亲生的。她冷静下来后,还跟我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教育我们要体谅父母呢。”

哎,我们的中国母亲们,总是太过含蓄,将爱摆在心里,不擅长与长辈和子女沟通,所以造成了两代人之间不应有的误解和伤害。 

十六年前母亲来温哥华定居后,经常打电话给福州的外婆。我亲耳听到她在电话里对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撒娇,“伊妈伊妈”叫的很甜,脸上泛起小女孩般娇羞的红晕。

她从没有想到自己能活那么长。75年动了第二次大手术后,她无意间得到偏方,在服西药的同时,连续服了两年的草药抗癌,感觉良好。

刚开始,她的愿望很微小,只想活到女儿上中学。女儿上中学后,她的愿望稍微奢侈了些:看着她们上重点大学就行。女儿考上重点大学,她又想,等她们工作嫁人后我就可以安心走了。小女儿林林去美国留学,临登机前,握着母亲的手说:“你等着,我接你去国外定居。”母亲吓了一跳,赶忙摆摆手:“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福州,从未想过出国。”

送别林林后,母亲从上海坐火车回福州,和坐在对面的一个外地的医务工作者闲聊起来。得知母亲是福州人后,医务工作者马上说:“我想打听一个人。”说着,他将捧在手中阅读的一本医学内参拿给母亲。

母亲一读,傻了:我的案例怎么上了全国的医学内参啦?那本内参隐去了母亲的名字,把她的职业,得病经过和治疗方案详细地列了出来。最后,总结了几条癌症痊愈的原因,包括治疗方案得当,治疗及时,病人精神乐观等等。与母亲同期患癌的福州市的病人,十年之内几乎全走了,只有母亲和另一位患者撑过了二十年。那位患者半年前也过世了,母亲是唯一活过二十年的癌症患者,被作为奇迹上报给卫生部,写进医学内参,供全国的医务工作者参考。

拿资料给母亲读的医务工作者说:“那个病人真了不起,我去福州一定要拜访她。”

母亲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心里暗暗好笑:“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老太婆吗?坐在你对面。”

父亲得知此事后,哈哈大笑,打趣母亲:“你也是个名人啦,上内参了。”

2001年母亲来温哥华定居后,最喜欢给癌症患者做心理辅导。小女儿林林做她的柴可夫斯基,母女两人现身说法。母亲拉着女儿的手对病患说:“这就是我患病时生下的女儿。我怀孕时,医生说我会生怪胎傻儿,让我打掉它。亏我没有放弃,不然这个世界上又少了一个优秀的工程师。所以人一定要懂得带病生存,活在希望里。”

我的妹妹林林是世界一流的土木工程师,高级项目经理。妹妹说:“我是妈妈用命换来的,我们家人感情深厚,一个都不能少。”

2003年底,外婆的身子突然严重衰弱,卧床不起。在温哥华的母亲心里一阵发慌,有种不详的预感,赶紧买机票回国看外婆。她请了医护人员到家照顾外婆。外婆的教友也来了,围着外婆唱圣歌,向上帝祷告。

外婆的内脏器官迅速衰竭,终于在寒冷的冬夜走了。母亲抚尸痛哭:“伊妈啊,你走后,我撑不起这个家啊。我死后怎么同曾祖父交代啊?”她一直为这辈子无所建树而耿耿于怀。

外婆的骨灰被运回金峰,同外公葬在一起。 总有一天,我要找到祖墓,带着孩子回来拜祭亲人。

每年夏天,我们全家都到温哥华岛的度假屋小憩几天。我们在附近的海滩挖生蚝和象拔蚌,每次都收获颇丰,回到度假屋后就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海鲜大餐。

母亲和我们一起去度假,她坐在临海的房间,和我们回忆起往事。我们讲到了姨婆,外公和外婆的生死观,终于明白了姨婆生前一直唠叨说的那句话,“天主答应的,一定给足。”

我们家的长辈们从来没有在天主面前祈求荣华富贵,家业兴旺等。他们只求自己做得最好,在最美好的年华,散尽千金为乡民造福。他们的下半生尝尽了艰辛,贫穷和屈辱,却永远保持着一颗赤子之心,虔诚而谦卑地活着,活出了天主教徒的典范。

提着昨日种种千辛万苦,向明天换一些美满和幸福。历尽千帆之后,总有一人在水中央痴心地等你。而每一段辛酸的往事,每一个路过的人,都是来成全你未来温馨的日子。这一切,全在神的掌控中。

明白了这些,再大的挫折,都不必心有忧戚,因为上帝与你同在。

(后序)
几天前和Steven一起吃晚饭,他一直很认真地追踪我的《返乡记》,告诉我《别了,西湖老宅》中的老江最令他难忘。我对老江着墨不多,却将他刻画得活灵活现。Steven想知道老江的下落。

老江年轻时在一谔的朋友圈里是个毁誉参半的人物。他和一谔一同学医,资质不如一谔,经常向一谔求教。一谔年轻时潇洒多金,老江家境一般,一起出去吃吃喝喝多是一谔买单。有人说老江是一谔的“食客”。

解放前老江连累一谔在生意上陪了一大笔,有人怀疑老江吃里扒外,串通黑道吞了一谔的货,然后对一谔谎称货被土匪劫了。一谔从不怀疑老江的话,亏了钱,却从未和老江计较过。

解放后因为老江年轻时的风流帐,连累一谔坐了两年冤狱,但他没在老江面前抱怨过。

总之遭遇老江,一谔连连倒大霉。朋友们在一谔耳边吹风,说老江是“损友”。只有一谔坚信老江的为人,赤诚相待。

五十年代两人被诬陷入狱,无罪释放后成了患难之交。在华玉的撮合下,老江的女儿伊萍嫁给了长乐二刘村华玉的堂弟的儿子伊升(凤鸣五舅的儿子)。一谔与老江从好友变成了亲戚。

七十年代老江的女儿女婿定居纽约唐人街,拿到身份后将老江夫妇接到美国。老江毕竟是福州城里的名医,很快在唐人街的一家药店里做了驻店中医师,每个月赚几百美金补贴家用,伊萍夫妇在唐人街的中餐馆打工,辛苦谋生。

而彼时的一谔刚刚从杜坑回到福州,一家人挤在黄巷那间不到二十平方米的小破屋里,穷得一塌糊涂。他和老江的境况完全倒了过来。

老江挣的不多,省省地花,偶尔寄一两百美金接济一谔和其他几位在解放后一同落魄的朋友。一谔收到汇款单后老泪纵横,对华玉说:“我没有看错人,老江有情有义,是我的生死之交啊!”

那些曾经说过老江是非的人从此闭了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几十年后,老江在朋友圈里的形象终于高大起来。

林林十九岁去美国留学前,一谔交给凤鸣两百美金,对她说:“这是老江给我的,我花不了,给林林带去吧,至少可以少打几天工。老江答应我会去机场接林林,安排她住宿和打工。”

林林初到美国时和老江一家相处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老江的个子很高,将近一米八,身板结实,是个非常潇洒的老帅哥。他闲时爱提着一个小酒壶,边走边喝,喝高了就开始哼哼唧唧唱上一小段闽剧,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凤鸣告诉林林:老江年轻时就是这样的,他晃着小酒壶借着酒劲低声吟唱的样子真是迷死人不尝命,难怪有美少妇为他“红杏出墙”。

1997年一月一谔过世,晶晶随着父母去黄巷为外公出殡时遇到了老江。老江碰巧回国探亲,听说一谔去世了,赶紧从长乐跑到福州送他最后一程。

老江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短大衣,已经七十八岁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几岁,非常精神。他笑眯眯地同晶晶打招呼:“我是你江叔公,在美国见过你妹妹。”

晶晶眼前一亮:这个江叔公,真帅!

江叔公一直活到九十多岁才过世。

他们那一代人已经过去了,留下的感人故事足以温暖我一生一世。

南小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夕阳影里一归舟' 的评论 : 暂时告一段落,等将来有时间再继续修订
夕阳影里一归舟 发表评论于
又一长篇系列佳作!看到后序,洋洋《返乡记》结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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