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友回忆“反革命”父亲的悲惨命运

这篇让人读得泪眼婆娑的文章为同济校友所作,她是美国的执业精神科医生。我们似乎是同级的校友,但是分属不同的大班,所以在校时并不认识,我们只是微信的朋友。她属于德语班,所以晚我们一年毕业,但是她比我还早就跑到美国来了,我是我们大班最早来美国谋生的。同济德语班有个自己的称呼叫SK,美国永远是各国漂泊者的终点站,包括那些早期在同济相当风光的德语班同学。但是作者不同,她出国的首站似乎就是美国,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学的英文。

我在武汉市第十四中学读的初中和高中,那里当年因为是武汉大学附中,所有我幸运曾经拥有不少相当优秀的高中老师。作者在微信朋友圈中说自己也在那里住过,而我提起那里的老师时,她又似乎不熟,不便直接问的疑问不少。我是一口气读完了她的文章,终于明白了些作者隐约透露给我的人生故事。那个在人妖颠倒的时代经常发生的事情,却不幸地发生在她的上海交大的生父身上,他当年学的与造潜艇相关的敏感专业。作者在文中有勇气署上生父的姓,与她在纽约行医的姓氏完全不同。

一位校友读完文章这样告诉我:“潸然泪下啊 师姐的思念和呐喊都在这看似平淡却字字有力的文字中。。。感谢分享,请替我转达对师姐的问候!”。现在可以拍出好莱坞大片的故事场景,在当时应该是常态。这是发生在文革高峰期的1969年,而现在不仅国内新来的,甚至包括校友群的部分朋友还有人为文革辩护。新到美国的中国博后谈及六四,甚至会这样向我声称:“当时北京街头到处都是暴徒!”。

她的文章帖出时,编辑称她的文笔像张爱玲,这可是对女性写东西的最高评价,耶鲁博士夏志清在海外重新发现了张爱玲。作为精神病学家的作者,中英文俱佳。当然语言功夫是他们的饭碗之一,我的另外两位精神病学家的同班同学,他们的文字功底都强过文科生。如果你读她富有感情和想象力的正文,你似乎总是跟着她的笔触想知道:父亲怎么哪?为什么会这样?而她始终不细交待,只有让你急着读完,这就是所谓的文艺范,我们理科生不容易学到。

我在群里对一位校友说道:“Another thing I have to say is that she is a gorgeous woman”。我非常感谢,她不仅首肯我转载她的文章,她也愿意分享自己的两张近照,她还说她会设法找到自己父亲的唯一照片,然后我们再加进博文中。她那在天国的父亲应该欣慰:他的可爱女儿,同时拥有了他的英气和他的上海交大的智慧;一双外孙儿女,再也不会遭遇他经历过的地狱般的生活。

题目:云彩中的父亲

作者:田炜

我的生父田汉忠是个悲惨的人。很多人炫耀他们出生贫穷可现在富贵荣华,而我的父亲田汉忠则出生富裕,可最后却完全被社会抛弃。我逆道而行讲我父亲的故事不是为了故意与社会作对,只是要讲一个真实的故事,希望更多被隐藏类似的故事能够与富贵荣华的故事搭个平衡。中国人其实是最讲究平衡的,但不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这种以中庸为善为妙的哲学思想经常走上了岔路。不过人们都习惯了。

田汉忠是田家村的人。田家村我三年前去过,一派田园风光,到处都是以李时珍名义开的店。县长说话时的乡音让我想像着父亲与他的乡亲说话的的口音。去田家村是我能跟父亲走得最近的一次。这个小村是蕲春的一部分,当时我爷爷家是当地最富裕的大家庭,他靠他自己的勤劳成就了一番事业。他有好多地,他请人给他种地,他还有一个当地最大的百货商店。爷爷很幸运,解放前就去世了。爸爸倒是到处在档案里诚实地在出生一栏写着,“地主”。这是我三年前到交大去追随父亲的足迹时发现的。这是他后来成了地主资本家,成了被打击的对象的主要原因。很少有人想过,这个反革命分子也是人,他也曾是姣姣的幺儿。田汉忠是我爷爷最宠爱的小老婆生的小儿子,我奶奶则是当地闻名一时的第一美少女。我不知道奶奶嫁给爷爷的确切年龄,只知道乡下人嫁女儿甚早。我爷爷也一定是个英俊的男地主。我真能称我父田汉忠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帅哥之最,而且在帅哥中他也是个憨厚之最。爷爷和爸爸都是田家的好种也。

历史把田汉忠从我田炜身边夺走,我那时快满五岁。记得他走时我穿的是衬衣和长裤子。1969年的五月吧。我七月过生日。我不知道他的生日。

神经科学说人在三岁前绝大分的神经元会死掉,然后大脑细胞重组。成人的大脑细胞其实是那剩下的一小部分脑细胞慢慢发展成的。这是为什么三岁前很多的事我们都不记得了的缘故。我观察了我的儿女,即使是在我不断地提醒他们三岁以前的事情,在不经意的刹那间,他们还是会问“真的吗?”,他们真的是不记得那些开心极了的小宝宝故事了。

我经常抵触这个不利我的科学数据。我觉得我好倒霉,我愿意像天才一样记忆三岁以前的故事,虽然天才不是以三岁前有记忆定义的,但是天才总归会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吧?或者应该说是怪才?不是我想用天才来反规律反科学,而实在是那三年是我拥有父亲记忆故事最多的三年。可怜我的妹妹,她在生父离开时才刚刚满三岁。她的生日是4月26号。

但是我一直有着几个与父亲有关,忘不了的故事,就几个,一点不多也一点都不少。那是上天赐给我的记忆。我真想把这些记忆画成抽象画、它们在我的脑子里那么美,那么温馨,也那么惊心动魄的让我挥之不去,也招之不来。她们好像是一些精灵时闪时现,不近不远,自由地漂流在我的脑海里,而且都是按照下面这个顺序出现。

一个金色的秋天,一个高高的帅哥,白短袖衬衫,肩上扛着妹妹田玉,我田炜手牵着田汉忠的手。空气里回荡着笑声,那是安居乐业的一家。我们在散步,我们都好可爱,那是秋叶盛开暖人的季节和画面。那是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最后的欢乐颂。田炜和田玉,父亲的两个千金,走在生父的盛世中。

一个春节里的多云转阴天,在那个热气腾腾的大灶台旁边,我的爸爸田汉忠坐在小板凳上,我也蹲在他的身边,看他煮糍粑。那四四方方矮矮的大黑锅与我父亲平起平坐。炉子里烧的是柴?是引火煤?还是蜂眼煤?我都记不得了。烟子有点熏人,蒸汽衬托着所有家人的欢声笑语。我的大姨妈王少英,我的表姐杨霖,我的表哥杨谦,我的小姨和舅舅,大姨爹当时已经被送去劳改。还有其它人,但我不记得他们都是谁了。锅里的糍粑是米色的,不是白色的,白色是人工漂过的糍粑。那时的人真不知道土气和天然的都是最健康最可贵最神赐的祝福。这景色配的是刘明源作曲家的喜洋洋,二胡笛子扬琴等在欢乐中以我父亲为主角的场面奏民乐大合奏。画面最后结束在那个灶炉大黑锅下的火焰,好火红的火焰喔。

一个灰沉沉的赶集的日子。武汉的公共汽车总是人山人海的挤人。我突然被父亲举起,我的小身体从车的大窗子里往里面一甩,然后马上感觉到那种死命的推拉,就好像我现在往车顶的大箱子里装繁重的行李一样。我大声哭着要爸爸,公共汽车里面陌生的叔叔阿姨们跟我爸爸配合得特别的默契,哄我说莫哭,你爸爸马上就上来了,爸爸果然从车门里挤了进来。爸爸安慰我,我好难为情。擦干我的眼泪,但我好不喜欢那个分离,怕死我了。

一个周末,我和妹妹争先恐后地抬父亲沉重的脚玩,父亲躺在那个靠门口的小床上,我们怎么也不能完全成功。我们搬起爸爸的腿,扛在肩上,忙得不亦乐乎。一刹那又掉下来了。我和妹妹笑个不停,坚持要把爸爸的长长重重的脚扛在肩上,不让它掉下来。忙啊!上床下床,你左我右。爸爸故意让我们不成功。两小宝宝,咯咯咯!

一个午休的日子,我看见父母在轻轻地扇他们自己的脸。我当时觉得,这是什么打架的方式,一点都不会疼。然而表情是咬牙切齿的,情绪是杀气腾腾的,声音很小。我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他们以为我睡着了,他们好像是刚刚检查完午睡的我就抬起头直起身吵起架来。我睁眼偷看,他们就在我和床的上面。我们住的是武昌十四中的老师宿舍,妈妈的福利,我不记得那时我妹妹出生没有。父亲是上海交大毕业造潜艇的,母亲是华中师范学院大学毕业的俄语教师,隔壁住的叔叔阿姨都是武大的高材生。吵架也这么不爽,文明人吵架象过家家。哪段滑稽的音乐都可以配这个人生的片段,特别是英国喜剧电视片短而快的音乐。

一个傍晚,天色已黑,父亲从劳改的地方偷跑出来,想推门进来。母亲在门口帮我洗脸,我有脸盆架子架起的脸盆那么高,母亲本能的地想把门关起来,父亲用力反推一把,母亲让他进来了。我们当时一句话都没说,父母很紧张,我也不知所措。然后我记得我们仨坐在那个小宿舍屋最里面的角落,这样外面的人就看不到我们了,因为床的蚊帐和桌子等家具遮住了视线。而另外一边的窗子是靠山的,此时不会有人。妹妹在睡觉。爸爸带来了港饼,一种扁扁的芝麻饼,有现在美国孩子吃的冷冻华夫那么大。外面是干面粉奶油和香料做的,裹着芝麻,里面是各种糖果碾碎的心子,很脆很甜,当时市场上零食种类很少,这种饼子是常见的甜点。在表情都很严肃和不知所措的安静里,那日炽灯泡黄黄的光,给我们提供着色彩和氛围,让我们都沉浸在一种非常深厚的情感中。我不知道我的深厚感情是什么?我也没有哭也没闹。惶恐让所有深厚感情都模糊在背景上了。或许五岁的孩子根本就没有支持深厚感情的脑神经纤维?也许我当时只是在等睡觉而已?好多大人说我一辈子都没有睡醒过,包括我做医学院学生时的值班护士。

好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生父田汉忠。邻居在那次父亲逃回来的第二天告诉我,爸爸在十四中老师宿舍的山下藏在树丛中,一直等到天黑才来探望我们。母亲接受不了任何关于生父存在的解释,打那以后就常常说,你爸爸已经死了。母亲在惊慌和恐惧里常常说一些很伤人的话,比如我的长相酷似生父,她在我惹她生气时不止一次地说,你父亲最后一次来看我们不是来看你的而是来看妹妹的。这一景,我没有音乐可以配上。让我自己的哀哭和抽泣作为配音吧!

我一直都没有勇气写我的生父田汉忠。只是偶尔与好朋友聊聊,自己写写日记。我经常告诉朋友我是我父亲的翻版,浓眉大眼黑黝黝。父亲节即将来临,微信广播到处都是父亲的故事,我决定写写我的生父,但是生父悲惨的一生,让我迟迟不敢动笔,要给读者和自己留点希望。终于有一天,一位好朋友才子好父亲周宇在他微信的朋友圈送来了加拿大那似乎久别的蓝天白云壮丽拼图,三张照片一排一行三乘三,那画面突然唤醒了我小时候常常做的关于生父的幸福白日梦。我经常凝视着那些长长的雪白云梯,那些富有立体感的大块云朵,似大山丛林。我想象着我和我爸爸田汉忠远离嘈杂的人间,在宁静中缓慢缓慢地爬山,时而小手握着大手,时而大手牵着小手,那永远走不完的步伐,那永远断不了的陪伴,那永远通向天堂的方向。我们会累,但是我们有那天堂般的无声无烦恼无大起大落的安宁。

我以为那是强迫症,可是真是强迫的幻想又怎样呢?估计强迫是有的,但还不是病症。那是我深爱爸爸的神经纤维在寻求发展和延续。我现在52岁,三十七岁在做第四年住院医的时候,我再一次看到了我的父亲,我得到的唯一一张他的照片。我不记得我祝福过父亲生日快乐没有。父亲节是个洋人的节日,我小时候是没有的,现在大陆也开始有了。让我祝福我的生父田汉忠,这熟悉也陌生的名字,我一度完全忘记的名字。

爸爸,我浓眉大眼英气挺拨的反革命地主出生的父亲田汉忠,1981年你得到平反,我和妹妹得到了你的赔偿金,不到三千元。那是你给我们的钱。你真的爱过我们。你爱不到我们时,相亲们曾传话给母亲,你养了两个小鸡娃,以示你的思念。

让我回到那天边的云彩里,与你走那永远走不完的天路,那永远断不了的陪伴,那永远向上谁也打扰不了我们的世外桃源。那里滋润着一个五岁小女孩怀念父亲的神经纤维。四十七年过去了,我仍然在为爸爸祷告祝福。仰头时若遇蓝天白云,我仿佛依稀能又看到我们在天边那小不点的影子。

我父田汉忠祝你天天快乐!也祝你父情节快乐。在天父赐我能够自拔的乐观中,我和上帝一起捧起那些沉重的故事。我祷告你已进天堂。

尾声:中学学长的追忆

文中有一段田汉中傍晚探亲的故事很感人,作者声称是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其实田汉中在生命最后时刻还有一次来探望你们姐妹,你们却不知道。据一位医院的老教授讲,那个最后时刻他见到过你的父亲,他说:你父亲被打成反革命后被下放到靳春县张榜镇田家村劳动改造,但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们姐妹俩,于是就养了两只小鸡聊以寄情,后来两只小鸡死了,田汉中又咳喘不止,自己估计日子不久,就从田家村带着一袋积赞很久的板栗步行近二百公里到武汉来看望你们姐妹,经推测:你父亲当时身无分文应该是乞讨到武汉的。当他得知你母亲已改嫁,搬到某医院宿舍住之后,田汉中就在医院旁边的宿舍门口等。

就在这时这位医院的教授认出你父亲:那是一个六月初的时候,天气炎热,你父亲还穿一件夹祅,扣的严实,脸色纳黄,但好像匆匆洗过,头发很长油腻,但明显用手梳理过,脚穿一双布鞋,有一只露着拇子,手里提着一袋板栗惊呀地看着教授,彼此小心的寒喧之后就急着要求教授给你妈捎信,想见见两个女儿,并递上一袋板栗带给你们吃,教授心酸又不敢呆久,拿了板栗答应帮忙就匆匆离去(因为你父亲当时身份是反革命)。教授找到你妈说你爸来了,想看两女儿并递上板栗,你妈很伤心不同意你们姐妺见父亲,但收了板栗并告诉教授让你爸以后别来了,会给女儿添麻烦。

田汉中得知后很痛苦,沉默良久颤颤微微的问板栗收了吗?教授说收了,田汉中如释重负,道谢教授后走了。第二天一大早上班的时候,教授在医院宿舍门口又看见了田汉中,他没发现教授,但教授感觉到他一夜都在门口没走,他正巅着脚眺望院内,想发现两个女儿。到了中午下班,教授又看见了田汉中在医院对面的餐馆里吃别人的剩饭,一个一个的盘子吃,很饿很认真的样子。教授心酸,托了一个学生送去了十元钱,田汉中拿到钱,满脸错愕的神情让教授潸然泪下,至今不能忘怀。再过半年,教授从你妈妈那里得知你父亲离开人世,不禁豪淘大哭。

尾声:作者的回应

那天,我和我妹妹在六医院常规为奶奶、母亲、继父在食堂打饭吃,就是黄皮路小学(延安小学)旁边的医院。站队时,医院的几个阿姨叔叔来告诉我和妹妹,你父亲在六医院来找你们,你们不知道吗?我回家问妈妈,爸爸冇死?妈文不对题的说, 这些大人为什么这么对你们施坏呢?我这时才开始怀疑我父亲没有死。

好多人说我父亲疯了。其实不然, 那个社会才是疯了。我父亲田汉忠只不过还存留了一点正常的人性。

wudaniang 发表评论于
长叹一声,在那个浩劫里,多少善良的人被无辜得碾成粉末...直到现在这个民族还没清醒!在做着所谓的...梦!
czhz 发表评论于
折磨人的中文写作,比如这一句: “在六医院常规为奶奶、母亲、继父在食堂打饭吃,”
石假装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尚文' 的评论 : 完全同意你的观点。
尚文 发表评论于
非常罪恶的历史。每每读及此类故事,总有感触。所以共产主义的概念绝对不能再从地球上滋生, 因为是个幌子,是反人类的。现时的中国已大不同,已难有系统性的违反人性的罪恶,个人的基本生存状态有本质提高。每个政府都有问题, 但对共产/社会主义苗子要坚决绞杀。
甫田 发表评论于
谢谢分享这片引发人深思的真实故事。
zhuniang 发表评论于
非常难过, 非常理解你的痛苦,上天会把一切看在眼里,祝你在美国幸福平安!
wangtora 发表评论于
很多支持川普的华人就是这样被其反华竞选言论所鼓动的。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