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因为忙碌,胃口受到影响,好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哪些食物可以称得上垂涎欲滴。去超市购物,也是"将生存进行下去"的任务观念,琳琅满目间穿行的是寡欲木然。在办公室还是会饥肠辘辘,但是在果腹的过程中却感受不到生命本能得到满足的享受。唉!人毕竟是动物,这下情绪多少有些低落了!
自然地,想起从前的美味了。我有一个姨,当年在江苏溧阳当知青。每次她来看我们,都会带来麻袋装的新米,红薯(我们叫山芋),还有母鸡。那新米做出的粥,满屋飘香,粥上浮罩着一层玉色的米脂。我现在想,那大概就是养生之道里说的水谷精华了吧!有了对比,我才知道我们平日从粮站买回来的多是陈米了。新陈有两重天的差别呢!红薯也是极其香甜甘美的。那时身子弱的话,炖只母鸡很养人了。现在超市买回来的冻鸡,好象吃多少也不大管用。
姨在农村看不到希望,苦闷中流逝了青春年华。她聪明,却不自知。恢复高考的第一年,她没有准备,不越雷池未敢尝试。等考试结束,别人拿了考题给她看,她才发现自己全会,于是懊悔痛心。那年她来我家,和妈妈,我挤在一张床上。清晨,我在迷糊中被撕心裂肺的痛哭惊醒。我听见妈妈在劝:"好啦,左邻右舍一墙之隔的,难听伐!"姨在姐姐这里仿佛要把此生所有的悔恨和委屈都哭尽,都倒空! 第二年,姨以物理几乎满分的成绩考上大学,终于离开了农村。有意思的是,如今,退休了的姨越来越厌倦城市里的杂乱和污染,她常常回到从前插队的地方探访小住,在天目湖畔休养身心。那里的乡亲对她非常好,年老的还记得当年给队里做过会计的姑娘。
我的大姑大学毕业分配到兰州。五十年代末甘肃的荒山秃岭让一车的年轻大学生还没到目的地,已经先哭开了。大姑身边有心爱的人,她不但挺下来了,还坚持了一辈子。我没有体会过西北的苦,却因着大姑,尝够了西北的"甜"。大姑是如何"买通"铁路列车员的,我至今没闹明白。即使她不回家,也有成箱的大苹果,香水梨和白兰瓜跨黄河,过长江,运往南京。我们只需按点到车站接头,取货。回到家里,打开纸箱,浓郁的瓜果芬芳一下子迷醉了我们。那气息,那滋味只能天上有,只能是上帝的杰作。今天的转基因,造得出形状,造不出精髓。人类狂妄地与天比试,目前还嫩,将来也绝对赢不了。我是水果迷,大姑的"进贡"得先尽我享用,爷爷奶奶倒在其次。有一次,大姑回家,她还带了西瓜,超大个,纯沙瓤。黄土高原的贫瘠如何能出产这样的美味,我惊叹不已。相比南京街头堆积的本地西瓜,因为瓜生不熟的扯皮每天都在市民和瓜贩之间上演,加上炎热心躁,大打出手的也时有发生,如果正好赶上严打,判个无期的案例都有。
二姑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安。西安是爷爷的故乡,二姑定期给爷爷邮寄陕西特产-牛骨髓炒面。二姑的孝心成了我和表姐纷争的导火索。爷爷每天早餐吃完炒面,我和表姐就上桌争抢锅里的剩余。你多我少是每天的重复议题。我今天回想对比,当日的情景绝对不会在我如今的小家庭里上演。因为只要女儿哪怕只是暗示出丁点儿的兴趣,先生立马"绝食",直到女儿们全然尽兴。但我绝对不会拿现代"24孝父亲"的标准去要求"白鹿原"上的旧式男子。不是不可以,而是不愿意。二姑恋父我恋爷。我们的爱没有道理可讲。我情愿跟表姐争也不惦记爷爷的份。几天前我又和家中的那位"模范父亲"大干一仗,泼劲不输于当年二姑对姑夫。说到底,我和二姑的另一半都没有达到让我们死心塌地无怨无悔的地步。
奶奶有个侄子,年轻时来投奔小姑,后在南京立足。他娶了位朴实无华的女子为妻,生儿育女。日子顺了,他倒仗着自己有点文化,想追求风月情趣,搞起了婚外爱情。侄媳妇抱着孩子来找小姑哭诉。奶奶勃然大怒。她终生坚信文化应该提升人格,极度鄙视文化人以文化为包装来行使不仁不义。她痛斥娘家亲侄的荒诞,要求他立马归正。刚刚露头的"爱情"被掐死在萌芽。侄子悻悻然来访得不勤了。后来爷爷划了右派,家里落寞了。奶奶的侄子我表伯,血液里的仗义重新焕发,一次次提着自家不舍得消费的高级点心和家里自制的土产特色,与侄媳携手登门问安。记忆里吃的香蕉多是表伯送的。奶奶也一遍遍欣慰地念叨:娘家侄儿,出气人儿…表伯过世了,他的孩子们遗传了他的仗义。父母回国,他们"叔啊,婶啊"叫得不停。他们永远认"姑奶奶"是他们家的祖宗和恩人。
外婆家是我记忆中的美食天堂。如今我在四个电炉盘,两个烤箱的来回接应下依然手忙脚乱,外婆是如何只在一个灶台的炉火中为我们变幻出这么多的美食的? 这样的纳闷让今天的我心痛不已: 外婆,我天上的外婆,我真想为你做顿饭,好报答你的辛劳!
外婆家的房子49年后都充公了,只留楼下给我们。我们在饭厅吃饭,楼上的住户回来时陆续穿堂而过。在运河之滨的江南,本也没有多少阶级仇恨,外婆也不记恨房子被占,住户也不盛气凌人,彼此都是客气友善的。住户邻居都爱逗我,我也在这样的"次乌托邦"氛围中如鱼得水般欢快。不过即使政治如此淡化,外婆家的饭厅里还是很时尚地挂着马恩列斯毛的标准画像。我边吃美味边研究画像,除了最后一张,其余的人怎么这么多的胡子,他们怎么吃饭呢?!
这些是我记忆里的美食,是在享用的时候带给我最真实的幸福感的美食。没有繁复的制作技巧,没有珍奇海味做材料,不需要美颜美照也将刻在心版上永不忘掉。食物里那来自土地的滋养,上天雨露的浇灌所凝结成的清新芬芳,就是对自然,对劳动的赞美歌唱。食物里包含的亲人之间割舍不断的惦念,风尘仆仆传递的温暖和亲情,情愿我苦着也要亲人有福享的奉献,是我食之滋味无穷,忆之感恩无限的奥秘。我相信这样的食物最养人。
终于知道无滋无味的倦怠来自何处。我的立陶宛同事说:"作为移民,我们得着了多少,也失去了多少。到了中年以后,才知道人不是只活个自己的小家。以血缘为中心而延伸出去的家族情谊,亲戚友爱,越老越发思念!"
妹妹全家自美国来,大宝二宝欢欣不已: 我们的cousins! 对呀,我们远离了故土的亲人,但是为了孩子们我们定要继续谱写大家庭的欢歌。让我忙起来,动起来,把从长辈那里得到过的爱无私地传给下一代,把效仿故乡亲人当作我的感恩和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