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颠健身房前靠意大利街,后有一所社区中学,左边是一个小公园,右边是一个冰球场。健身房下面有一个五泳道游泳池,一个汤池。一个桑拿房男女共用,两道门分别通向男女更衣室。健身房和游泳池一周七天开放,每周三免费,各色人等有如下饺子。除法定节假日关闭,夏天或秋天游泳池会有两到三周的定期维护,那时健身后只能去冰球场更衣室使用淋浴。
利碧是我在健身房常常遇到的一位女士: 五十左右,一头浅色长发,身材柔软修长,神态自然稍带矜持,衣着简单而入时。看不出利碧的职业特征: 店主? 收银员? 前教师? 前芭蕾? 她身上有一种年级着又年轻着,放弃着又坚守着的特征和气质。只知道她是意大利人,来自西西里。毫无道理的以为她可能单身,或离异,或者一个若即若离的男友? 为何不是已婚? 或者煮食主妇? 利碧身上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涣散和一丝不苟的整洁: 利碧像一个谜。
一天傍晚打开电视,是利碧: 她站在一块公寓花圃里,长发在脑后束成马尾,戴着长胶手套,手持泥铲,对着镜头,像是正在回答记者的提问,讲到恢复还是康复什么的,接着采访结束,镜头转入下一条新闻。
利碧是健身房的常客,好像周三除外。平时遇见只是彼此点点头,或一个微笑。这次有了交流的机会,第二天周六见到利碧,便云淡风轻的说道: 早上好,昨晚在电视上看到了你。
哦,利碧没有诧异我主动搭话,她的反应倒像是: 哦,这么快播出了。哦,重播了。哦,我还没看过。她口气平淡又语带期许或试探: (电视上)说了些什么? 放下哑铃,我答道: 好像说你的一个女儿从什么事故中康复 ....
利碧的声音有了不一样的变化: 像是不满我不着边际的回答,又像是不屑于我漫不经心的态度,或者是被我颠三倒四的盲刺戳到痛处: 她语速缓慢而清晰的更正道: 我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他被谋杀了,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那绝不是一场事故!
在那一刻,我相信古人所言: 人的七窍相通。利碧的声音如同从冰窟淘出来的水,一勺一勺灌进我的耳中,又窜入喉咙,浇在心上,浑身冰冷。
他浑身是血,躺在医院床上。我握着他的手,那么年轻,强壮,温暖, 活生生的手,像一个婴儿在我手里慢慢睡去.... 他喜欢健身,游泳,登山,旅行,那么阳光,高大,英俊,他走后,好长时间,我不敢走进他常来的健身房。每次看到和他一般年龄,身高的年青人,就会想到他,腿就站不稳,眼泪就止不住 .... 对不起。利碧抓起墙边的包,快步离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利碧没有出现。如果世上真有后悔药,我宁愿从未看到那段新闻,从未与利碧搭话,从未一石激起千层浪,打破她心中努力维持的平静。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到过利碧。我猜想,她是不愿意再见到我: 是我撩开了她平静的面纱,是我无意中揭开了她隐藏在内心的伤疤。但愿她不是病倒,挺过来重新回到她儿子常来的健身房。
一次因为繁忙在晚间去了健身房,意外的再次见到了利碧,我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利碧还是她平常的样子,只是与我保持远远的距离,如同我们从来不曾相识。我知道,我们从此不会再有任何语言交流,那怕简单的 "你好","再见"。我的存在像一根芒刺,戳破了她紧紧包裹的秘密; 无论何时何处遇到我,我就像一盏探照灯照耀着她深深埋藏的伤痛!
此后我们便刻意躲开对方去健身房的时间,每次去健身房,希望不要遇见利碧便成为第一个浮出脑海的念头。偶尔撞车,便会以一个正当理由早早离开: 拿起手机,佯装收到一条紧要短信,拿起健身包,匆匆而去。
当我从意大利街搬出,我为利碧,也为自己从尴尬的处境中解脱出来松了一口气。遗憾的是: 面对一个深陷伤痛的人,我却无能为力,甚至无法说一句: Sorry for your loss. ( 我真心为你难过。) 我为自己的好奇心和莽撞深感内疚, 西方人各自打扫门前雪,不要把鼻子伸进邻居的园子里的人生哲学也许有它时宜的道理。
我不是犹大,但我出卖了利碧,向她自己。如果你是本地人,如果你住在或搬去意大利街,如果你去不列颠健身房,如果你对有神秘感气质的女人怀有猎奇心,当你见到西西里的利碧,向我学习,闭上嘴,离得远远的,留给她一份平静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