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再三后,我还是决定租下这套公寓,当然,其中有戴嘉砚的竭力怂恿。
周六的下午我过去交了支票签了字,戴春来被安布齐用类似电视剧《CSI》里刑侦人员用的棉签伸进嘴里挖了一下后,一切尘埃落定。
我们过了三点才到那里,原本以为错过了烧烤大会,没想到大牌子上写着1点至6点住户们可以随意来吃喝玩乐。
公寓楼里果然已经有了两条德牧,还有一条哈士奇和若干拉布拉多。所谓的狗公园,其实是个围栏围着的大区域,里面铺满软软的碎木屑。由于来凑热闹的狗太多,里面已经几乎装不下,很多小型犬的主人就把狗狗带在外面的中央草坪上嬉戏,狗公园让给了大型犬。
戴春来毫不犹豫地挤了进去,趁着他兴奋的空档,我去食物区域拿了一碟子吃的东西。几个热情的邻居跟我打招呼,问我春来的名字年龄还说他长得很漂亮。我总共说了不到十句话,狗公园那头就嚎上了。扭头一看,果然是我的春来,前爪扒在围栏上,小脑袋探出来四处张望我。破锣般的大嗓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纷纷看过来想知道出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赶紧说了句“Excuse me”就冲回去了。戴春来一脸的幽怨,我只能分给他半个鸡蛋,随后老老实实站在围栏外面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玩。
我爸爸是负责给国家和地方领导来访做各种安保工作的,其实我觉得我现在干的活儿跟他没有太多区别。真的比较起来,我给戴春来干安保比他给领导干安保困难多了。好歹,不会在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这个领导突然掀翻了那个领导强行闻人家的屁股;也不会在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这个领导突然骑到那个领导身上做不雅动作;更不会一言不合,俩领导相互咬耳朵脖子然后打出血来。
戴春来玩了一会儿后又跑过来扒上围栏,我把没有沾到BBQ酱的那部分烤鸡胸肉塞进他嘴里。如今少了戴嘉砚紧密严防,我给春来吃东西放肆了很多。
“你不应该给Sprinkle吃烤鸡,上面很可能撒过盐。”我猛地回头,果然,是艾顿,手里提着两罐啤酒站在我身边,问:“Beer?”
“你怎么在这儿?”我冲他笑笑,接过一罐啤酒。
“你看到大街对面的连体别墅没有?”艾顿指着大马路尽头,说:“那里也是这家公司管理的,只不过那边的房子旧一点。我和同事合租的屋子就在那里,安布齐告诉我今天这里有聚餐,我过来凑个热闹。”
“哦哦,我们这下做邻居了!”我很高兴地说:“这要感谢你的介绍啊,以后,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帮忙照看你们的狗狗。对了,我已经给春来在PetCo报了一个学习班,争取尽快拿一个证书回来。”
“Sprinkle去上那种课程太可惜了,”艾顿一脸惋惜地说:“他完全可以达到更高的水准,成为一条儿童心理治疗犬,甚至通过国际护卫犬的考试。你知道么,他通过了以后可以来警局登记一下,再经过专业的课程培训,以后遇到我们有需求,会来雇佣sprinkle执行某个小任务。还可以去医院注册,帮助小朋友治愈心理创伤。当然,这些都是有报酬的,按小时或者按天计算。”
我默默地喝了几口啤酒,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算了,我家春来没有吃过这种苦。”
“为什么?”艾顿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不让他去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呢?我很想参加护卫犬俱乐部,只是我没有可以用来训练的狗,我们家狗狗的品种不适合干那个。”
我问他:“再养一条呢?”
“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了,”艾顿说:“再说,每户只允许养一条狗。”
烤鸡肉和玉米都挺咸的,我忍不住把一罐子啤酒都喝干了。艾顿还没有动他的罐子,于是又递给了我,接着问:“说吧,你为什么不愿意带他去学点高级的东西?”
“我知道戴春来是工作犬的品种,但是他在我们家是Pet,宠物。宠物,就是游手好闲不工作只吃喝玩乐的意思,对吧?”我一边喝酒一边手舞足蹈地给他一条条摆出来:“第一,我自己不是个严格的狗妈,你也看出来了,不管是他想吃的还是要玩的,只要不过分,我都随他去;第二,我前夫把他给我,心里是不情愿的。他要是知道我把春来送出去受这个训练那个训练,很可能会不高兴的。因为春来从小没有被认真严格训练过,脾气已经养散了,要收紧骨头估计他要受不少罪;第三,出去挣钱的事情更不能让我前夫知道。”
“为什么?”艾顿睁大眼睛看着我:“帮助别人的时候还能挣钱,总不见得是坏事吧?”
“每个国家国情不一样,你是美国人,你不了解中国国情。”我告诉他:“在中国,春来这样出去挣钱的形式,叫做:钟点工。那是我小姨下岗走投无路的时候出去干的活,一小时20元30元40元。如果让我前夫知道,离婚后他的戴春来跟着我沦落到出去做钟点工挣钱养家的话,他肯定要过来把春来带走不给我养了。”
看到艾顿迷惑的表情,我立刻加了一句:“Sprinkle,play only,no work。”
“Oh my god,you are unbelievable!”艾顿看到我颇为得意的表情,也赶紧加了一句:“这不是在表扬你。”
说话间,戴春来又晃过来看我,顺便讨走一块焗土豆。
我赶在艾顿教育我之前抢着说:“我在中国的小姨的狗狗,天天吃红烧肉,还吃咖喱牛腩饭,现在都15岁了,啥事没有!它还会剥瓜子吃冰棍。”
艾顿撇撇嘴,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是科学家。”我很快地回答。
“哇,科学家啊,”艾顿扑哧笑出来,讽刺道:“是,你说的话听起来就是很有学问的人才会说的。”
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扭头刚好瞥到安布齐拎了一个大水桶过来准备给狗狗们添水,我立刻让艾顿帮我看着吃的,从包里掏出戴春来的折叠碗,跑去请安布齐先给我一点水。随后,我把春来叫过来,让他在自己的碗里喝水。春来舌头随便卷了两口就要跑,被我厉声喝住,无奈又喝了两口。
艾顿问我:“那边不是有好几个水盆吗?”
“那么多狗喝一个碗,万一有传染病怎么办?”我把碗里剩下的水倒干净,甩干后倒扣在围栏上,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家春来肠胃比较弱,体质也不太好。”
“胡说八道!”艾顿不客气地说:“我觉得你的很多观念都有严重问题,需要有人对你进行非常严肃深刻的再教育。”
安布齐送完水,晃晃悠悠地过来,从屁股兜里掏出两罐冰啤酒递给我们,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搬进来的时间掐得很准,我们的室内泳池装修完毕通过政府的检验,下周就投入使用了。”
“你不是说你是科学家吗?”艾顿问我:“还会游泳啊?”
“你这个是什么逻辑思维?”我反问他,随后得意洋洋地说:“在我成为科学家的道路上,总共收获27枚游泳比赛奖牌,其中4枚是个人4 x 100米混合泳金牌。”
“哇!”安布齐啧啧称赞,说:“那你可以考一个游泳教练牌,业余时间做私教,一小时起码65块呢。”
“No No No,”艾顿抢在我前面说:“在中国,这叫做钟点工,她和她的狗都不做的。我猜想,义工什么的无偿劳动,就更不可能了。”
“谁告诉你的?我是说过我的狗不做,但是我没有说过我不做啊!”我生气了,脸色不好看,安布齐给我打开一罐啤酒表示安慰。
我估计本来艾顿也不过是想开开玩笑,但是我最近情绪真的不好。离婚,搬家,车祸,还有工作上的压力,尽管我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其实我内心并不真的平静。我总觉得哪里憋着一股劲,释放不出来。
喝喝小酒没有让我觉得舒服,反而是更郁闷了似的,我终于忍不住冲艾顿发火道:“你凭什么站在至高点上指责我?就因为你是个警察,就等于你什么都是对的?你知道我和春来受过多少委屈,经过多少挣扎?别的不说,就因为他的品种,多少地方把他拒绝了。可是我们春来多善良啊,满大街那些看见人就龇牙咧嘴邪恶的小狗你们怎么不管管呢?你追求你的道德理想我又没有拦着你,我也没有让你养我和春来。再说了,这里好几条德牧呢,你怎么不让他们去训练然后出去做任务啊!”
“我说一句,你恨不得说一百句,你还委屈了?”艾顿要笑不笑地说:“想开点吧少女,我知道你心情不是很好,但是可以多想想好的一面嘛!看看周围,你生活在自由而多元又包容的美国,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对吧?Sprinkle去学习,也是好事嘛!”
“你的证据是什么?”我看着艾顿问道:“你说美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证据呢?”
艾顿的脸立刻垮下来,反问:“你认为不是吗?”
“Well,让我想一下,我看过一篇报道,”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然后飞快地背诵道:“美国,阅读能力排名第七,数学第27,科学第22,人均寿命第49,新生儿死亡率第178,人均收入第三,劳动力第四,出口第四,后面的我记不住了。。。至于自由,207个独立国家里面,180个有自由。。。至于历史,更别提了,至少你没办法在我这个中国人面前谈历史,我妈妈书桌上的笔筒都比美国历史更悠久。”
“但是,你也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只是说你没有论据来支持你的这个说法,”我心情平和了很多,慢慢地说:“我觉得,美国和中国一样,都曾经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中国早已不是世界上科技最先进的国家了,但是未来未必不能再次登峰造极,是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你说的对,我们都应该睁开眼睛看看周围,一切都在改变着。。。”
“你是科学家,我说不过你,”艾顿撇嘴道:“反正,美国有很多很多方面是领先的。对不起,你不高兴我还是要说,比中国领先很多。”
“当然了,当然了,”我笑眯眯地点头,伸出手在他胳膊上故作暧昧地划了两下,说:“比如,战争支出,defense spending。。。还有,Oh,我差点忘记了那篇文章怎么说来着,美国遥遥领先,incarcerated citizens per ca~pi~ta!”
安布齐哈哈地笑起来,艾顿没有笑,鼓着腮帮子盯着我看。
“你把艾顿惹毛了,”安布齐兴高采烈地预言:“你要有麻烦了噢!你怕不怕?”
“不怕,我又没有犯法。”我摇摇头:“你看我像害怕的样子吗?”
安布齐好奇地问我:“你犯过法吗?”
“在美国?”我否定:“没有。”
艾顿插嘴道:“在中国你犯过?”
“怎么说呢,”我犹豫了一会儿,说:“有,也没有。”
“干了什么事?”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打个架,然后把人打伤一点点。但是我也被对方打伤了一点点。”
“为什么打架?”
“为了抢男人,”我扁嘴道:“早知道我最后会跟他离婚,我可能就不抢了。”
“就你?”艾顿睁大眼睛上下打量我:“Aggravated assault?说说经过吧?”
我摇头:“我不想讨论这件事。”
说着,我把戴春来从狗公园里喊出来,系好绳子递给艾顿,说:“你别生气了,带春来去散个步,心情就舒畅了。留意兔子和松鼠,他会突然发力去追。”
戴春来好像还记得艾顿,抬起前爪来扑他的胸口求抱抱。我接着说:“我站不动了,也想去一下洗手间,然后再吃一碗通心粉。”
戴春来很高兴地跟着艾顿去遛圈,我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动,家里少了一个人,平时自己的玩伴们又突然不知去向,然后还要搬到一个全新的公寓。他肯定需要调节,我也一样需要调节。
于是,我耐心地让戴春来玩到体力透支,才带着他准备离开。我把酒店换到公寓的旁边,都不需要上大街,后面抄两条小山路就到。
我把车子开出停车库,打算横穿过一片露天的访客停车场从侧门出去。突然看到后面亮起蓝白虹三色的警灯,一辆黑色的大越野车跟紧着我。
我吓了一跳,赶紧打灯把车停下。幸好停车场旁边还有大型施工机器放着,所以大家都避开,露出一大片空地。我在侧面镜子里看到艾顿从后方朝我走来,便伸出半个身体冲他喊:“是不是我忘了什么东西?啊呀,春来的水碗好像没有拿!”
“车子熄火!坐回你的座位,双手放在方向盘上!”艾顿很严肃地对我喊:“摇下所有的车窗!”
我狐疑地照着做,双手在十点和两点的位置摆好。
远远的,也许安布齐也看到了警灯,叼着烟慢吞吞地朝我们走过来。
艾顿带着他训练有素的职业口吻问我:“Do you know why I pulled you over?”
“因为我忘了春来的水碗?”我微笑着问他。
“因为我怀疑你酒后驾车。”艾顿铁青着脸严肃地说:“驾驶执照,行车证!”
“Are, are you serious?”我一面把文件递给他一面问,啤酒明明是他给我拿的。再说,就这么点破酒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早已没有感觉了。
安布齐叼着烟,看热闹不嫌事大,一脸陶醉地说:“我说的吧,你要有麻烦咯!艾顿,take her downtown!”
艾顿把我的驾照和行车证还给我,也没有搭理安布齐的挑唆,后退两步对我说:“Please,step out of the vehicle!”
“艾顿,你在开玩笑,对吧?”我眼巴巴地看着他说:“请你告诉我你在开玩笑。”
艾顿重复了一次,让我的手保持在他看得见的地方,下车,并且把手按在他的引擎盖上。
“你这是公报私仇,你知道吗?你这是犯罪!”我气得大喊:“你怎么能这么小气呢?!”
艾顿根本不理睬我,他把我的车停到一个车位里,然后带着我的背包牵着春来下车。
“春来什么都没有干!”我愤怒地尖叫:“你牵Sprinkle干什么?!”
安布齐不死心地问:“艾顿,你确定不需要我帮忙吗?I can do the pat down for you!”
“你闭嘴!”我不敢凶艾顿但是不怕凶安布齐:“你要敢pat down我,我起诉你!”
昨日重现。
我再一次坐进艾顿的越野巡逻车里,双手抓着铁丝网看着他的后脑勺。
上次是焦虑着惊魂未定,这次是焦虑着浑身发抖。
两个钟头前我还担心戴嘉砚无法接受,他的春来跟着我没几天被车祸一次,然后再要去被训练成规矩狗,然后还要去做钟点工。
现在好了,春来索性跟着我锒铛入狱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