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峰,不再是我的悲情小镇(三)舅舅的梅花蟹

品尝过各式螃蟹,最难忘的是长乐梅花蟹。那时我才四五岁,某个秋天的早上,我正在门口玩耍,突然来了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要找妈妈。小伙子提着一个乡下人才用的大竹篮子,篮子里好像装满了东西。好奇的我围着竹篮子打转,因为有篮盖,一时无法探个究竟。他似乎从大老远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妈妈一见他就笑了,热情招呼他进家门,并让我叫他“舅舅”。

舅舅打开篮子,好家伙,里面全是拴着草绳的螃蟹!舅舅从长乐来,他一大早特地跑到海边向出海的渔民买了一大篮螃蟹,又坐了几十公里的长途汽车跑来探望妈妈。长乐的梅花古镇附近的海域盛产螃蟹,蟹身上有圆圆的斑点,烧熟后呈鲜艳的红色,像盛开的梅花,故称梅花蟹。

舅舅在我们家呆了一天,妈妈把所有的螃蟹都清蒸了,又做好酱料,我们全家大快朵颐。我第一次吃到这么清甜的螃蟹,并且吃得满手油膏,小小的心有说不出的爽。

傍晚,舅舅要赶公车回长乐了。我拉着他的衣袖,一个劲哀求他:“舅舅,螃蟹很好吃,下回来看我,一定要再买哈!”我知道他不是妈妈的亲弟弟,既然妈妈让我叫他舅舅,必定是很亲的亲人的。我这样单纯地想着,忍不住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舅舅撒起娇来。

舅舅再也没来过,他带来的一大篮子的长乐梅花蟹,成了我这辈子最难忘的美食之一。

这么多年来,吃过各种各样美味的螃蟹,梅花蟹的味道未必是最好的,但却是最亲切的,因为它让你想起亲人的味道。

长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来福州给我们送螃蟹的舅舅是长乐二刘村的,外婆家的亲戚,出国讨生活去了。直到三年多前和母亲闲聊,她才纠正我说送螃蟹的是他的堂弟可应,我三叔公的独子, 一直在长乐金峰生活,没有出国。偷渡到美国的那位是长乐二刘村的表舅,从未来过我们家,但曾经给妈妈写过信,妈妈当着我的面拆信,我误将此表舅当作了送螃蟹的堂表舅。当然,外婆生前还认了好几个干弟弟,我有一堆没有血缘关系的舅舅,不过我一个也没见过。

我的记忆出现如此大的偏差,主要有三个原因:一是妈妈家中亲戚众多,二是当时年龄小,不太理得清这些亲戚关系,第三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我几乎从未见过母亲家族的大部分亲人。

我的幼年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陪着躺在病榻上的妈妈度过的。我两岁时,怀有四个多月身孕的母亲被确诊为癌症。母亲不听从医生的劝阻,延迟治疗,坚持将妹妹生了下来才去动大手术摘除恶性肿瘤。母亲是早产儿,自幼体弱多病,得了癌症又没有及时治疗,再加上七十年代中国的医疗条件和生活水平不高,手术后的母亲身体极端虚弱,长期休养在家。我四五岁时,母亲又得了肾瘀炎,不时尿血,痛苦地在床上呻吟。爸爸白天去省重工业设计院上班,将我留在家里陪病中的妈妈。好在我们一家住在重工业设计院的职工宿舍里,离爸爸的办公楼只有几百米,爸爸中午可以回来为我们母女烧饭。

只要母亲一躺在病榻上呻吟,我就得翘课陪妈妈。一碰到下雨天,我也只能在无奈地呆在家里。我们家只有一把黑布伞,下雨天爸爸要用。手头拮据的他舍不得多买一把伞,只给我买了一顶斗笠。下毛毛雨时我可以戴着斗笠勉强去到幼儿园。碰到雨点稍微大一些的天气,斗笠挡不住落在身上的雨珠,我根本出不了门,只好闲在家里。我的幼儿园上得断断续续的,受过高等教育的爸爸的全部心思都放在工作和照顾妈妈身上,几乎忽略了我的学前教育。我上小学前,一个汉字都没学会,十以内的加减法几乎不懂,考了好几次鸭蛋,掰手指数数字,数不过六。老师并不了解我的家庭变故,以为我是个资质愚钝又经常缺课态度不好的孩子,经常板着脸训我。恶性循环下,我愈发不喜欢上学,成天发呆无精打采,性格相当自闭。

终于有一天,妈妈去医院复查,医生告诉她癌症有转移的可能性,她可能活不了太久了。妈妈很担心她死了以后,我和妹妹都不记得她是谁。于是她将五岁大的我叫到床前,握着我的手,慢慢地一点一点用我能听懂的语言讲她的一些家事。

从妈妈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终于知道妈妈的祖家在长乐金峰(福州人管长乐叫乡下),离福州只有几十公里。她的曾祖父姓林,是佃农的儿子,文化程度不高,十六岁到酒作坊当学徒,由于刻苦努力,很快就当上了大师傅。东家非常信任他,将酿酒秘方传授给他。妈妈的曾祖父不想一辈子给人打工,遂在26岁那年自己出来开了酒作坊。我的高祖是个非常聪明的生意人,短短几十年,积累了庞大的财富,是解放前金峰镇数一数二的富豪。

高祖非常感谢东家对他的恩德,(那时候一般人都不愿意将秘方外传的),在发家后订下了家规:林家的族人必须要做善事;男子一律不许纳妾,买进家的丫头一律不准被纳入妾室,而是将她们收为干女儿;男子不许抽大烟,不许赌博;凡违反族规者,一律逐出家族。后来林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整个家族渐渐迁到福州,在福州城也有商铺,酒库,工厂,地产等等,我的外公和妈妈都出生在福州,讲着一口地道的福州话,所以对外都称自己是福州人了。

按妈妈的叙述,我们家应该是亲戚众多的,可是从小到大,我和妹妹基本没见到几个亲人。林家的亲戚只见过送梅花蟹的舅舅,刘家的(外婆家的)只见过我的姨婆一家,因为他们住在福州台江,离我们几公里,比较方便来往。妈妈只是含含糊糊地说她的大多数亲戚在解放后又回长乐老家定居了。凡是老家的亲戚来福州,都去外公外婆家,几乎没来过我家。妈妈也是跑到外公家和他们见面,从来不带我们去。她偶尔回长乐,也不带爸爸和我们两姐妹回去,总是说乡下地方又脏又乱,没什么好玩的。所以除了到我们家送梅花蟹的舅舅,我从来没有见过外公外婆在长乐的众多亲戚。

如果说人生是一部舞台戏,每个人在自己的故事里担任主角,那么亲人和朋友是最值得珍惜的重要配角。我们 在不停的偶遇,分离,相聚的剧情里,一次次挥手告别,又一次次热情拥抱。哭哭笑笑中,慢慢成长,成熟坚强,将痛苦化为前行的动力,最终将生活过成了诗。

有时候,一个角色忽然闯了进来,说了几句台词后,消失了许久,你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他了,他可能只是个需要剪掉的多余片段。若干年后,你却在无意中发现,他的背后藏着你一直未能察觉的巨大的家族秘密。

可应舅舅就是这样的一个重要配角,戏份不多,在看似多余的场景出现,却掀动了波浪起伏的剧情,让百年沧桑史更加真实完整,催人泪下。

施大哥和小施去了一趟联谊会后,找到了可应堂表舅的联系方式。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