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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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茶,已是中午一点多种。四个人行至酒店大门,珍姐笑嘻嘻地说,“吃得太饱了,去深圳湾散步吧……”老太太道:“头晕,想休息了。”“哎呀,老妈,您一天到晚呆在家里还不腻吗?走走走,去海边透透气……要是真累了,找个地方坐坐不就得了。”不由分说就连扶带拉,把老太太弄上了车。我正待跟他们上车, 谁知,珍姐转头对戴晓亮说:“坤玉坐你的车……”说完不由分说把我往他身边一推,就上车对我们又是拜拜又是飞吻。我转头一看,戴小亮那疑惑而略微不满的目光尾随珍姐去。片刻,才转过头来用商量的口吻对我说:“你是上车还是……”我报以微笑,说:“走啊!到深圳湾散步啊。”说着拉开了车门坐在副驾驶,心想,想把我赶走,没门。我怕你不成?是你们家欠了我们家人命,又不是我欠你们的……怕了吧,八成是把我看成是翠荷的魂灵了。这样想着,我转脸审视着戴晓亮。只见他全神贯注地望着前方,好像身边完全没有我这个人一样。车内的沉默像一块黑布,罩住了空气,闷得慌,我打开窗户,任凭风儿渗透进来。我正在脑袋里淘神费力地搜索两个刻薄的词儿,不料深圳湾就到了。

晴空万里,轻风和煦,风儿里飘着一丝新鲜的海盐味儿。

茂密的红树林,快乐的白鹭,微波荡漾的海水。隔着淡淡的水雾,可以看见对岸那曾经神秘莫测而今来去自由的香港。

游客们个个兴致勃勃。散步的,骑单车的,坐在草地上聊天的……好一幅畅游海滨景致图。两只长相精致的小鸟落在身旁的树杈上,叽叽喳喳唱歌。“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这一刻,我几乎忘了身边的冤家。走在前面的戴晓亮闻声吃惊地转过身来看我,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睛说,看我干嘛,我又没有欠你的。他立即转过去,掏出手机联系珍姐。

“什么?你们已经回家了?”他放下手机,对我说,“阿姨不舒服,珍姐带她回去了。”

“哼……”我没好气地露出讪笑。

“你笑什么?”他吃惊地问。

“这个世界上的王熙凤,都以为只有自己才是聪明人。”我微笑道,然后咬着下唇。

他始终默默地走在我前面,我感到他的背心在冒着冷汗。

往前走,朝着深圳湾关口的方向。远远看见光雾里那座横跨港深的大桥,把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连接起来。

我跟在他身后,左顾右盼地欣赏着风光,

默默地走了20来分钟,他停下来问我:“你累了吗?是继续走,还是找一部摩拜来骑,或者送你回去。”

他大约期待着瘟神离他远去。

“我还没有玩够呢!骑车吧。你不是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吗……不想叙旧了?”我故意显得风情万种,扭扭小腰说道。不知为什么,心不由自主地微微动了一下,望着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无论如何都无法把鼻涕虫和他联系起来。心说, 倘若他不是鼻涕虫,倘若他不是我家的冤家,也许我会……当这个念头刚刚萌芽,就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它狠狠地掐断了。这只手,或许是翠荷的,或许是自己的,或许是姑父姑母的……我定睛看着他笑眯眯的眼睛,猛然从里面跳出狐狸精来。这让我清醒了几许。戴坤玉,不要忘了自己的初衷。

“好的,骑到前面找个地方坐一坐,摆一下龙门阵。”他顺从得像成都人说的”耙耳朵“。

很快寻得两部自行车,都是黄色的

海滨的石板路笔直地向前延伸。他在我前面飞快的骑着,我紧追不放。心想,这家伙,不要逃之夭夭了哈。风儿将我的秀发抛在脑后,我一边骑一边抬头向前张望,骑着骑着腿脚就不听话了,我开始东倒西歪,无暇顾及那冤家了。干脆刹车。谁知用力过猛,差点摔了一个跟斗。突然,旁边的树林闪出一个男人来扶了我一把,定睛一看,原来是戴晓亮。这个幽灵,原来藏在这里。我气喘吁吁地甩开他的手,迅速调整好身体。

“在旁边的草地坐一下吧。”他尴尬地退了两步,我觉着他的余光在我的胸前扫了一下,于是,我赶紧整理好衣襟,一边想,贼心不死,休想打我的主意。

滨海路的右侧有一个半圆形的山坡上长满了绿茵茵毛茸茸的小草。坐在山坡上,可以俯瞰烟波浩淼的大海,瞭望远处的朦朦胧胧的香港。

两个冤家对头相隔一米远坐着。

 

“这个世界很神奇,以往半个世纪无法化解的敌我矛盾,居然被邓小平的一国两制给搞掂了……”他貌似顾左右而言它。

“戴晓亮,你不要想入非非。”我声色俱厉地叫道。他转头故作惊慌地看着我。

“你知道,珍姐为什么安排我们散步吗?”我单刀直入。

“这件事嘛,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望着远方的香港,像梦呓般喃喃道。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知道她有为我介绍女朋友的意图,但我并不知道是在今天,更不知道是介绍你。当然,我也看出来了,你并不知道会这么凑巧……”他很是不以为然。

什么意思?只知道意图?她为什么不给他明说?

他看见我一脸疑惑,又问道:“你也知道她的意图吧?”

“她早上出来的时候,她就对我摊牌了……”

“没有想到吧……”

“嘿嘿……”我冷笑道。“是的,是没有想到,二十多年过去了,你会幽灵般地出现。你知道吗,你和你妈妈不但害死了我姐,还害得我姑爹姑妈一辈子不得安宁。我姑爹自从女儿死了之后,就开始用酗酒来麻木自己,天长日久便酒精中毒,后来骨头都烂了,瘫痪在床上。我姑妈不得不丢下手头的工作照顾他,现在两个人回到老家,全靠我父母养活他们。你们倒好,一家人跑得干干净净,我姑妈还托人到海口找过你父母,想找你们索要赔偿,结果一切都徒劳无为、石沉大海,没有想到今天在这里碰到你……”

因为心里怒火中烧,又因为距离隔得有点远,我的每一句话都是吼出来的。

附近的游客都引颈相望,以为是小两口拌嘴呢。

我吼着吼着,眼泪就情不自禁掉了下来。

戴晓亮掏出纸巾扔给我,我懒得理会。

“你说完没有?你说完了,该我说了。”他依然望着远方,对着一个不可知的世界倾述。“那一年,我被学校开除、我家的小卖部被人砸烂,这些都是你们家的大人在幕后指挥吧?我们不也为此遭到惩罚了吗?”

“不是我们干的,你们自己遭报应!”我矢口否认,心里嘲笑道,你低估我的智商了。

“好了,就算遭报应吧。我妈遭的报应够惨了。自从她带着我离开老家与我爸团聚之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天天疑神疑鬼,说是翠花缠住她,只要一看见河流和大海就发憷,说水里有鬼对着她笑。后来就得了精神分裂症,呆在家里不出门了,有一天,我爸带她去人民医院看病,下车以后她突然飞跑起来,结果被车子撞成了植物人,现在躺在家里,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说到这里他居然有些哽咽,然后,转过来看我的表情。我把脸转向别处,故意对他的悲戚视而不见。

在瞬间惊恐之后,我突然安静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期盼了二十年的消息后,我并没有兴奋,反而提不起兴致了。本来做好了上擂台的姿势,但对手还没有等你出手就瘫倒在地了,你再出手还有什么意义呢。再说,我们家瘫倒一个,他们家也瘫倒一个,如果再挑起战火……我不敢再往下想。

他还在戚戚然述说:“我老爸老妈都是死要面子的人,这么多年,我们不愿意和老家的人来往,就是不想别人知道实情。今天我破例了,我知道这是你的最大兴趣所在,满意了吧……”

否,我现在的最大兴趣是想弄清楚珍姐和你的关系。我在心里急切地说。于是,便把话锋一转,说:“珍姐这人不错,直爽,有爱心。说起来我们本是萍水相逢,她却待我如闺蜜,特别关注我的个人问题……”

“嗯……”他的嘴角浮出一丝讥讽与无奈,说:“这……也是为了她自己……”
   “此话怎讲?”我警觉地问道。

“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怎么忘了……”他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摸了摸后脑勺,干脆闭口缄默。

我觉得有一种神秘的气息弥漫在空中,但是无法捅破。

身边的游客越来越多,我站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我也想通了,我们两家的冤仇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身来,拍拍屁股,低声问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相不相信由你。”我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他追了上来,高兴地说:“那我请你喝一杯!”

这个提议正中下怀。“好吧。唉……”我故意长长叹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憋了20年的冤屈与愤怒一吐了之。

跟着他来到一个叫做欢乐海岸的地方。这里有消费颇高的游乐场、咖啡厅、酒吧,还有美食街,其装修风格既现代又古朴,人行至其中好似也自然变得高档起来。

“既然喝酒,就到酒吧。”我提议道并如愿以偿。

 傍晚时分,喝酒的人只有五六个。他熟络地和酒吧服务员打着招呼,显然是老主顾。装修很西化的酒吧,墙上贴着欧美风景画和一些凌乱的英文,什么“再回首,恍然如梦”,什么“不见不散”啦等等,屋内回荡着帕瓦罗蒂的“今夜无人入睡”,一时间好像游弋于异国他乡。

高亢的男高音令人振奋。在帕瓦罗蒂的鼓动下,嘉士伯一瓶接一瓶地灌进戴晓亮的“皮桶”里。他一边喝一边手舞足蹈地说,“今天太高兴了,打开了一个死结。”“我也是。”我一边端起玻璃杯大口地喝,一边悄悄地吐在白毛巾上。“哈哈……哈哈……”他指着我大笑道:“你别给我来这套,不敢和我来真格的,就随意吧,我不喜欢虚情假意……你知道吗,我老爸,戴石匠最讨厌来虚的了,他……他常说,做人要像石头那么实在、那么有分量,别人才会尊重你……”

我被他看出破绽,很是不爽,于是心一横,仰头喝掉大半瓶。

“好养的,不愧是戴家湾飞出的巾帼英雄……”他竖起大拇指点赞。“那我,那我须眉也不让巾帼了!“说完一仰首,咕嘟咕嘟又消灭了一瓶。

” 我们来划拳吧。“我提议道。大四那会儿,我跟班里的男生学会了划拳,且出手不凡。

”你会划拳?当真?“戴晓亮不停地翻白眼。“那是当然!”我伸出稳操胜券的手来和他击掌。

“哥俩好啊!” “四季财呀!”“三桃园呀!”“七个巧呀”“八匹马!”“酒(九)端到!”

 我连赢三回。隔壁桌的两位老外惊讶地跑过来观战,把他们都看傻了。

 “罚酒、罚酒,自罚、自罚”,戴晓亮边说边叫服务员送酒过来。

“我喝酒不行,珍姐厉害……”我看着喝得正欢的他,故作无意识地转移话题。

砰地一下,他几乎在砸酒瓶,声音如雷贯耳,压倒了帕瓦罗蒂。我连忙朝四周望了望,对他耳语般地说:“不要生气,要是珍姐知道了……”

“我叫你不要再提她,你就不要提她……”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填满了鄙视与绝望。

“为什么不能提,她不是对你挺好的吗,否则为什么会替你介绍女朋友?”

“哈哈哈……真他妈的好,大大的好……”他又抓起一瓶嘉士伯猛灌。哦,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好什么好,好个屁!她就是想抛弃我,这叫做暗、度、陈、仓。”他一字一顿地骂道。

我被他的这番话惊呆了。难不成他们之间的关系很暧昧?不对啊,戴晓亮比我大两岁,而珍姐比我大将近一轮。

“姐弟恋?”我趁着酒兴冲口而问。

“哈哈……哈哈……”他一阵狂笑。然后凑在我的耳朵边,诡谲地说:“岂止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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