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的情态

日过天顶,人经沧桑,陶渊明“羡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我也有类似的感受,但没有那么悲观,只是对海德格尔关于在的情态有了更深的理解。

海德格尔的Dasein,特指人的存在,一般被译为“亲在”,“此在”,其实,中文里有一个成语更合适。如果把语句“人生在世”的顺序稍作颠倒,“在世人生”则更接近Dasein的原意,人的在世之在。“在世人生”虽不够简练但意思却相对精准,以后我将用“在世人生”来指称Dasein。

对海德格尔来说,情态(Stimmung)是显现人类存在的必要途径。在《存在与时间》第六章里,海氏问,在世人生,作为一个整体,是如何向我们显现的? 他的答案是,在世人生通过焦虑(Angst)向我们显现,从而被定义为关切(Sorge)。

在海德格尔的概念系统里,焦虑是一种基本情态。它与日常语言里的焦虑不同,不是“无休止的担心与着急”的意思。海氏认为,焦虑是一种罕见且微妙的情态,它甚至是一种宁静祥和的感受,自由的真我在这种情态下首次进入存在。换言之,焦虑是当自我首次将自身与世界区别开来,开始有自我意识时的一种基本情态。

在德语里,Angst还有一层意思,即恐惧。海氏强调焦虑也不同于恐惧。恐惧也是一种情态,但它总是对某种确定东西的恐惧,当引发恐惧的这一对象被移除后,恐惧便会消失。焦虑则不然,它没有特定对象,即便有所栺向也不确定,它是对作为整体的在世人生的焦虑。庄子在《齐物论》里讲,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恐惧大致相当于庄子的“小恐”,焦虑则大致相当于庄子的“大恐”。

上班路上,后院树下,山野崖畔,甚至厕所间内,偶尔独处静思,漫漫大恐常不知从何而来。弱水三千,只饮一瓢,广厦万间,仅居一室,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既息交以绝游,世与我已相遗,可我还象蚂蚁一样,日日往返于途,天天重复于务,月月计较薪水账单,年年感叹来日无多,所有这一切意义何在? 胡为惶惶欲何之?

假如我现在放下这一切,学陶渊明,归去来兮,又当如何? 每当这一高贵的念头一闪现,缦缦大恐顿时被惴惴小恐所取代。冥冥之中有两个声音在争论,一个来自他我(Dasman),一个来自真我(Eigentlichkeit)。

他我: 老爷,使不得! 房贷还没还清,太太还需新衣,少爷还没搞定,老太太还在期盼......
真我: 历代文人著文作赋都对陶渊明赞赏有加,如今我想身体力行,怎么就不行了呢?
他我: 那些文人在忽悠您那。
真我: 怎么是忽悠我?
他我: 每一枚硬币都有两面,他们只给你看一面。
真我: 另一面呢?
他我: 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却为一壶酒潦倒。
真我: 我不好酒。
他我: 他一个人寄情山水,全家人跟着受穷。
真我: 我为自己个活一回,不行吗?
他我: 不行! 做人不能不负责任。
真我: 我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个活着?
他我: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始干。
真我无话可说。

我抽了自己一个嘴巴,真我他我一齐感觉到了疼痛,于是,真我自责,大白天的,怎么就做起梦来了,也不看看自己的战线拉得有多长,如何敢有学陶渊明的想法? 他我安慰道,能把生命投射到趋死之在上,虽属精神操作,也算难能可贵。

海德格尔还有一个基本情态叫关切(Sorge),它定义着在世人生。那两个声音所说的,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应该就是这个关切,或称牵挂。人生在世,不可能没有牵挂。春蚕蜡烛之喻,翻译成海德格尔的话,应该是,真我只有在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会现出真身。

海德格尔虽卷入纳粹政治,但人们对他的存在主义仍不乏浓厚的兴趣,其主要原因应该是,在揭示人生真谛这一点上,他的理论非常有说服力。他以学者的冷静,通过在的情态,揭示出人生的无奈: 人生在世,真正的自由只以两种形式存在,或存在于把生命投射到趋死之在的精神操作之中,或存在于选择趋死之在的最高表达形式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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