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打牙祭

 

对我等蛰居异邦的华人来说,回国一个重要使命就是——吃。

 

 

你可能会想,吃有啥大惊小怪,哪儿还没个吃的?要说中餐,身处硅谷旧金山这类华人聚居地的同志也叽歪不着——遍地都是中餐馆啊!从雅俗共赏的川菜粤菜上海菜到粗犷的东北菜,从小肥羊火锅到饺子馆,从三好拉面湖南米粉到京东肉饼陕西凉皮,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味道不论。随着团购大业风起云涌,各种私房菜争奇斗艳满天飞,同志们的中国胃就更被伺候得舒舒坦坦,夫复何求?就算国内馆子更多更正更叫人流连忘返,也不至归期临近就望穿秋水流着哈喇子度日是吧?

 

 

然而这里说的吃,并非大吃大喝的吃。肥鸡大鸭子哪儿没有,味道欠点儿火候也走不了大褶儿,即算您味蕾格外刁钻,也不至想起国内的就馋得眼冒金星儿。

 

 

叫人眼冒金星儿的,是一些乡土小吃,不是食材难得,就是有祖传秘方因而口味只囿于本土一隅。

 

 

比如玉米。让您见笑了吧?对,就一根老玉米,或烤或煮,没任何含金量,没任何难度——不是笑话。美国,特别是加州,乃农业大国和大州,玉米又是重要农作物。一年四季,超市里供应不完的玉米,是烧烤达人的大爱。每当天气和暖阳光灿烂,快乐的墨西哥兄弟姐妹们就会在公园里唱唱跳跳,烧烧烤烤,其中玉米和鸡翅膀一样,是重头戏。洗净了,抹盐抹黄油,慢慢在烤架上烤,烤到金黄灿烂出现棕黑色斑了,即成。好吃不?好吃,但不是咱从小吃的滋味。咱们的老玉米,在美国是买不着的。美国的玉米或白或黄,都嫩得能掐出水,下锅即熟,一口下去,只听一颗颗玉米粒在口中爆破,甜甜的一兜儿水,吃个十根八根也不会撑。国内的玉米则要在田里养到一定火候才收割。若把美国玉米比作没长开的二八佳人的话,国内的就得算少妇了,浑圆饱满,充满成熟风韵,滋味也是难以形容地美好:软之一分则太软,硬之一分则太硬,加盐则太咸,加油则太腻。口感真可谓: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叫您魂飞魄散,心满意足。

 

 

我始终不能理解美国人的种玉米哲学。为什么就不能种老些再收?难不成是为了保护牙口?还是图省事?就如美国人的吃鱼,大都是鱼片,没刺没鳞没头,怎么容易怎么来。这些不解风情的家伙永远无法领会老玉米的风情万种,连带着我等也吃不着那美妙一口,梦里都馋得冒烟儿。

 

 

再就是甜烧饼,豆腐脑儿。这两样,本地中餐馆都有,但口味怎么形容呢?就好比熊猫快餐和正宗中餐的差距,只能说,稍稍安抚一下您那火烧火燎的欲念,让您没被馋死,继续流着口水行万里路。

 

 

这两样也是我回国打牙祭清单上的并列第一。每次回国,早餐必有它们二位。一大早老娘就出门买去了,提俩大塑料袋回来,一个里面是十来个甜烧饼,一个里面是四五盒豆腐脑儿。餐桌上往往还有包子饺子面条油条鸡鸭鱼肉等等三宫六院,我呢,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三千宠爱在一身,目不斜视,抱着甜烧饼豆腐脑儿狂吃。这俩货卖的人不少,唯独有一家,艳冠群芳,美味绝伦,让人吃死也甘心。那滋味就不像是人做出来的,要我说,当年慈禧太后早餐桌上的烧饼豆腐脑儿,味道大概也不过如此了。烧饼有拳头大小,敦敦实实,身量堪比门墩儿肉饼,里面没一千层也有个十几二十层。边一层层剥边唱: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一层地剥开我的心,你会发现你会讶异,你是我最压抑最深处的秘密……唱着歌儿,消灭仨。烧饼一层层薄如蝉翼,芝麻酱和糖的比例乃黄金分割,味蕾一接触,立刻发生爱情,欲仙欲死。有一年回美,老娘给我买了一百个这种烧饼,叫人真空包装了,六个一包,足足塞了半个旅行箱,回来冻冷冻室里,珍藏密敛地吃了几个月——当然是我一人独享。那爷仨不好这一口,吃了也是浪费。

 

 

至于豆腐脑儿,没法打包携带,就只有有花堪折直须折,立地狂吃,一早干掉两大盒,什么减肥,什么形象,全置之度外了。豆腐又白又嫩又软,里面有肉丝有木耳有黄花,勾芡完美,嫩滑无双,加上炸得异香扑鼻的辣椒油,边吃边咏叹:朝食此,夕死可矣!

 

 

从小到大,烧饼豆腐脑儿都是我之大爱。上小学时,常在学校附近一家早点店吃它们。记忆中那家店不小,光线很暗,里面摆满黑漆麻乌的大圆桌。进门右手就是两只大铝桶,有半人高,里面热腾腾冒着白烟,在晨光里呈现透明蓝调。去得早的话,满满一大桶白花花的嫩豆腐,店员用大铁勺舀了,盛在一只白瓷碗里,再去旁边桶里舀一勺浇汁洒上去,立时香气扑鼻。再要一个芝麻烧饼。那会儿还只有咸烧饼,沾满芝麻粒儿的饼皮烤得又酥又脆,吃起来咔咔作响。我总是先把它揭下来,趁热吃光,再慢慢吃其余。如今那家店早不在了,但关于它的记忆始终盘桓在我记忆深处,散发出白茫茫的热气。

 

 

冬天回去的话有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糖葫芦,夹着甜蜜蜜的豆沙,举着龙飞凤舞的糖风,一根一根插在一个秫秸桶上,呈孔雀开屏状。也有山药的,橘子的,黑枣儿的。春节前夕,年的气氛正如潮水,一波波高涨,糖葫芦是这如火如荼中的点睛之笔,看着都叫人心花怒放。美国这边见不到卖糖葫芦的小贩(别说糖葫芦,连鲜山楂都没有),近来华人超市才应广大吃货的呼吁,进口了冷冻糖葫芦,冻得叮叮当当,牙口不好的话不要试,试的话就做好牙齿酸痛死去活来的准备。若是等糖葫芦解冻再吃,基本上糖风也化了,山楂又酸又烂味同鸡肋,不吃也罢。

 

 

一年四季都有老冰棍儿。老冰棍儿这东西,在各种豪华冰淇淋满天飞的今天,小孩子们不大会感冒,却是我们这代人历久弥新的情怀。我小时冰棍儿只三种:奶油冰棍儿,小豆冰棍儿,巧克力冰棍儿。都是一根竹棍儿上顶着个长方形冰块儿,五分钱一根。如果软塌塌快化了,贱卖,两分三分也能吃到嘴。那年月冰棍儿大都是小作坊做出来的,暑假里有些同学还去勤工俭学过,回来分享的体验是:卫生条件不可描述,爱吃就别去看后厨。虽是这么说,我倒从未因吃冰棍儿坏过肚子。

 

 

奶油冰棍的味道怎么形容呢?很清澈,很纯真,很甜很香,有种凛冽的、极富穿透力的夏天的滋味,一种吃过就醍醐灌顶永生难忘的滋味,好像初恋,好像初吻,好像生命中一切让你悸动让你愉悦让你幸福的感觉。每当跟人描述它的美好,我总恨不能直接上李宗盛的歌词: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然而就是这样简单的,据说主要成分是糖精的奶油冰棍儿,美国并不生产,连相似的味道都找不着。搜遍超市冰柜,不是油腻腻的冰淇淋,就是难吃至极的水果冰,有时想起老冰棍儿的清清甜香,真会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所以每次回国,不管春秋冬夏,我都会没命享用。

 

 

最后,羊肉串儿。那天跟弟通话,他说:姐,我开了个羊肉串儿小店,你回来我请你撸串儿!

 

 

啊!我大叫一声,口水成河。

 

 

想当年,满大街烤串儿的。新疆人,伪新疆人,戴一顶瓜皮小帽儿,留两撮八字胡,在街头巷尾支个长方形烤架,里面炭火哔哔啵啵。架上横躺一排竹签儿穿的羊肉串儿,有肥有瘦,红白分明,在火上吱吱响着,滴着油,肉就一点点收缩紧致起来,泛起红光。小贩儿不慌不忙往串儿上洒辣椒粉孜然粉,香气跟黑烟一道,四处飘,给过路人都染上浓浓的羊膻味儿油烟味儿。五毛一根,我一般买四根,边走边吃,哎,那个香!后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为发财小贩也开始弄虚作假,有了羊尿泡过的鸡肉猪肉老鼠肉,一般人也吃不出来。再后来城管兴起,连假冒伪劣也绝迹了,要吃羊肉串儿,只有去店里,几个人要上几十串儿,再几碟凉拌黄瓜之类的清口小菜,坐在街边太阳伞下就着冰啤大嚼,也颇爽。

 

 

眼看暑期将近,回国在即,想想这些小吃,真是望眼欲穿,坐立不安,跟情人久别重逢有一拼。

 

 

过些日子,当我喝着豆腐脑儿,嚼着羊肉串儿,饭后啃着老冰棍儿,想来可以长吟此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在梦中。

 

 

(写于暑假回国前夕)

 

 

 

 

鲜榨时光_CA2017 发表评论于
谢谢夸奖!周末愉快!:)
ZHUOYAO 发表评论于
幽默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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