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年纪相仿的女同事一起喝午茶,她指着下巴上的一粒明显的黑痣对我说:“这是福痣。”
我对她说:“蔡琴的下巴上好像也有一颗痣,她是个福气的女人。”
我去年在温哥华听过她的演唱会。将近六十岁的女人了,身材还保持得那么好,每天做两百个仰卧起坐也不觉得累。一年到头四处演出,做自己想做的事,有名有钱又自由,这不是每个女人奢望的天大的福气吗?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同事反驳我:“她的婚姻不好,嫁得不好的女人算不上福气。”-好传统的观念,一个女人什么都有了,如果所遇非人,爱情不完美,还是得不到同性的艳羡。
我赶紧说:“这年头,爱情不是一个女人的全部。我们还有事业,理想,爱好……”说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这可不像是从一个家风保守的福建女子嘴里吐出的“金玉良言”哟!
或许,因为年轻时的我曾经有过几段感情经历,见证了爱情给予生命的鲜花和阳光,也饱尝失恋的痛苦。那些美好的,伤感的,甜蜜的,煎熬的岁月,让我更加了解自己,成就了后来更好的自己,终于在对的时光遇到合适的人,组成了一个四口之家。这些丰富的人生阅历给予女人们足够的自信,在心中筑起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城里放着一颗大爱的心,爱着我们的家人朋友,爱着过去的种种回忆,爱有多深,幸福就可以走多远,这座城就有多牢固。
而三十岁前,感情一旦碰壁,我可没有现在这么潇洒,第一个反应是“逃,逃,逃!”放逐自己到天涯海角,伤口是否能很快愈合呢?爱囫囵吞枣背诵古典诗词的我,想象着自己流落到天涯海角时,是怀着“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悲伤无奈,还是学习苏东坡的随遇而安,潇洒写一篇“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爱哭的我,如果偷偷跑到天涯海角,一定要从池塘里摘一张荷叶盖在头上,躲在荷叶下默默垂泪,不让人看到我难过时的模样。疗伤归来后,一定要假装气定神闲,脸上也无风雨也无晴,该干啥干啥,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国人大多囊中羞涩,又很难获得旅游签证。我们能够到达的天涯海角,仍在国境内,依旧是一副断壁残桓,落雁孤鸿和瘦马西风的画面。夕阳西下,一曲离歌,弦断有谁听?
于是三毛的书开始火起来了。她的作品谈不上很高的文学性和艺术性,基本是本色写作。但她个性浪漫,去的地方充满了异域风情,别说很多人一辈子去不到的撒哈拉沙漠,就连西班牙这个美丽的国度,大陆人不是想去就能去的。
我们随着书中的情节,跟着这个柔弱女子,从容地应对旅途中未知的一切,领略不同的国家与地区的风俗人情和传奇风光,和她一起哭哭笑笑,放逐情感。她眼中的天涯海角,是我们无法踏足的世界。
我一边读三毛的书,心猿意马,一边在床头摆了几大本托福,GMAT和GRE的练习题,业余时间狂啃英文单词。几年后,我积攒了足够的学费,收到了北欧著名商学院的入取通知书,很费力地取得签证,又费了一番周折拿到公安局的出境许可,这才辛苦地走出了国门。
我毕业离开北欧前,去了一趟北极圈,在开满野花的夏日草坡上放逐自己的爱情,放飞自己的梦想,总算小小地奢侈了一回。
几年前的圣诞前夕,我带着大儿坐游轮游南美,到了阿根廷的乌斯怀亚(USHUAIA), 又有了一次的独特的身处天涯海角的体验。
乌斯怀亚位于大火地岛南岸,座落在群山环抱之中,远眺比格尔海峡(Beagle Channel),被认为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全城的居民约为70,000人。
由于常年刮西风,山上的树木都毫无例外地向西倾斜生长,树干遒劲有力,透着无限的生机和活力。越接近南极,气候越恶劣,单单是终年呼啸而来的海风就让人心惊胆寒。可还是有一帮坚强的地球人,在天涯海角安静地生活着,对各种自然灾害安之若素,人类的抗压能力,原来可以如此强大。
这次旅行让我眼界大开。我在二十几岁时,以为荷叶够大的,顶在头上像个大帽子,可以躲在下面悄悄地流眼泪,不让人看到。总之,表面光滑柔顺的荷叶是可以用来疗伤的。到了地球的最南端,才知道比起当地原生的大叶蚁塔的叶子,荷叶就象脚盆里面放茶碗,相差太大了。
大叶蚁塔(又名大根乃拉草)是世界上叶子最大的植物,叶的直径可达到2米,叶柄极其粗壮并布满尖刺,整片叶子就像一把带刺的雨伞。植株的高度可达2-3米。花序圆锥塔状,淡绿带棕红色,因其形状相似蚂蚁的巢穴而得名。
《吉尼斯纪录》有这样的记载: 生长在智利森林里的某一株大根乃拉草,它的一张叶子能把3个并排骑马的人,连人带马都遮盖住。
可是,没有人敢躲在大叶蚁塔的叶子底下偷偷哭。它的叶面很粗糙,还有一些小凸点,根茎也粗粗壮壮的,长满了尖刺,冒然闯入,只会扎得遍体鳞伤。 植株贴近土面的茎基部,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个黄绿色的好像狼牙棒的东西,应该是它的花。
已经去过好多个国家,并在风风雨雨中多次历练过的我渐渐明白了,生活中所有的难题和残局都必须自己去处理,躲避和任性的放逐,是一种不成熟和不负责任的表现。
我欣赏的三毛死了,我们的青春在渐渐老去,内心应该越来越强大才对。坐着游艇环绕乌斯怀亚内湾时,我搂着大儿的肩,凑在他耳边深情地说:“妈妈的臂膀是你永远的家,哪一天在外面呆累了,回妈妈这儿。”
回到温哥华后,我发现性喜温暖潮湿的环境,抗寒性弱的大叶蚁塔竟然也被移植到北寒带了,本地苗圃里每年春季都发售它的幼苗。每到冬季,大叶蚁塔叶子枯萎、脱落,地上部分消失;来年春天再次萌发新叶,颜色嫩绿状如拳头,渐渐伸展开来,塔状花序也同时形成;夏季来临,叶片已长到最大程度,花序也已成形,进入最佳观赏期。
草木和人类一样,有着坚强的生命力。这棵来自热带的叶子最大的草本植物,也是经历了一番寒彻骨,才在北温带扎根,郁郁葱葱,展示了生命之美。
我在温哥华呆了将近二十年,迎来了开花结果的爱情,步入婚姻殿堂,为人妻为人母,改了行,跳了几次槽……移民后的种种经历,虽然回望时甜蜜中夹杂着淡淡的惆怅,但我已经不再迷惘,不再沉溺于“恋爱大过天”,肩头的责任越重,信念越是崔巍。
所以我才会对同事说,蔡琴是有智慧的幸福的女人。她已做到人情练达,情感收放自如,一曲“是谁在敲打我窗,是谁在撩动琴弦”,唱得如此缠绵却不哀怨。
和同事一席谈后,我特地上网查看蔡琴的照片,发现她脸上的黑痣长在鼻侧,眼睛的下方,不是长在下巴上。
但谁又能否认,说那不是一颗福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