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石劫
第五章 1982 年 中国 罗湖口岸
夜已经深了,周毓雯思索着明天行程慢慢走去。路灯下隐隐绰绰映出她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清冷的街道更显得寂静。自从收到明睿寄来的签证材料,毓雯这么多天来一直在奔走,领护照销户口办签证。终于,一切齐备,明天就要上火车了,孤单寂寞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坐上去边境的火车,看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物,毓雯依然像做梦一样,难道真的要和明睿团圆了,出国马上会成为现实?
“出国?你的护照呢?”
周毓雯攥着装有签证材料的大信封,把那本棕皮护照递给一身戎装的边防军。
“哇,真要出国啊?!”四周一片议论。毓雯小时候,外婆和舅舅他们说话也是类似的口音,她能听出这些议论里的羡慕和惊诧。
“罗湖车站到了。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请各位旅客带好随身携带的行李物品,准备下车!”
火车停下了,毓雯一看,天哪,这是什么车站呀!连个站台都没有,车门离路基有半人高。她拎着一个大箱子,一个大提包,怎么下得去车?探头看看两边,大家都把行李往下一扔,人再跟着一跳。
“快点,快点!”就这么一犹豫,后边的人已经连声催促了。毓雯只好跟着学,把箱子和提包扔下去,再弯腰跳到路基上。这一跳不打紧,“嗞”地一声,连衣裙裂了个口子。她站起来去拉箱子,脚下一滑。唉,这辈子没见过高跟鞋,为了出国赶时髦,新买了一双半高跟的皮凉鞋。这一滑倒好,“嘣”一下断了鞋襻。
毓雯顾不上叫苦,把箱子和提包拖到一起,看看裙子,还好,只是裙角开缝尚且不碍瞻观。她趿拉着鞋子,一颠一跛走出这段修建区。幸好前边是平路。遵照明睿的嘱咐,她花大价钱买了个带轮子的衣箱,这下轮子有了用武之地。她扛着提包拉着箱子,总算跟上了呼呼的人流,涌进关口。
毓雯看见银行标志,突然想起明睿的交待,香港不用人民币也不用美金,要在出境时换些港币,就拖着箱子来到柜台前。
“我要换些港币。”她说着,拿出一叠钱从窗洞递进去。坐在里边的交易员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肥肥大大的制服披在肩上,里边的便装和头饰发型却很时髦。毓雯看着,多少觉得自己土气。
“人民币不能换外币!”‘啪’的一声,那叠钱原封不动摔了回来!
毓雯连骂自己糊涂,赶紧又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了几张美金。
算盘响了几声,一把钱推了过来,“给,换好了。”
“啊,不对呀!我要换港币,你怎么给我换成了人民币!”毓雯一看傻了眼。
“你什么时候说要换港币的?你不是去中国吗?”
“什么?谁去中国?”毓雯急了,话也说不利索了,“我,我,我是经香港去美国……”
“哼,早不说,我已经给你换好了。”女孩子撇撇嘴。
哟,嘴一撇这么难看!毓雯忍不住火了,“我怎么没说?我说要港币,你还说人民币不能换外币,我才给你美金的!”
撇着的嘴歪了两下又张开,“那,好吧,这笔人民币我就例外一下,给你换成港币吧。”
毓雯突然想起明睿说过,换钱要收手续费,这么换来换去,不是要多交一笔手续费吗?“等等,你这样不就多收我一笔手续费吗?”她把手伸进去窗洞,指着黑板上写的兑换率,“你应该按照我刚才给你的美金数直接换成港币才行。”
撇着的嘴更难看了,“小姐,给你换就不错了,不然你就拿着人民币走人。”
“你,你,我好不容易才换来这点美金……”毓雯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明明是你的错,怎么……”
撇着的嘴消失了一会儿又回到窗口,一把钞票出来了,“喏,这是港币。赶快走吧!对了,你刚才那些人民币不准带出国,自己到邮局寄回去,不然,我告诉边防站,没收你的!”
毓雯无奈地抓过钱,点点数,按照张贴出来的兑换率估算了一下,少了十几元!唉,毓雯一年忙到头,累死累活也不过只能拿到这么十几元!她心疼地眼泪都要出来了。可是,回头看看,人流渐渐稀疏,她要赶路,哪来时间在这儿耗,只好拖着箱子,到隔壁邮局寄钱。
邮局的老大爷挺和善,看见毓雯没带笔,把自己的圆珠笔递给她,“填好单子你再还给我。”
填单子原本不难,现在却让毓雯很踌躇。这点钱寄给谁呀?明睿一走,谁还是亲人?舅舅不明不白地死了,小表妹怨恨毓雯拖累了她们,连外婆去世都不肯打电报告诉她。舅妈从干校出来,重新安排工作搬了家,后来带着小表妹改嫁,连个地址都没有。
婆家的地址倒有,可是,居住在京城,身为大知识分子的公公婆婆都看不起自己,一个没有户口、没有粮油关系的农村人。这么多年,她在农村辛辛苦苦,公婆没有帮过一点忙,害得她流产,连个孩子都没有。明睿出国时他们帮着添补了一些路费,天天唠叨不休,明睿也不知道怎么俭省着过日子,总算都还给他们了。现在这点钱是她好不容易一分一毛积攒下来的,凭什么给他们!毓雯叹了口气,想起第一次到婆家的情景和几次与公婆相处的往事。不是她不孝敬长辈,婆婆实实在在伤透了她的心!
她回头看看,撇着的嘴倒是没跟着监视她,可是,明睿也说了,人民币换不成美元,带出国和废纸一样,要是再被边防检查扣下来不是更麻烦?经过那场大运动,毓雯可没有惹事的胆子。
突然,她想起表姐来。毓雯结婚时曾经给表姐写了封信,却一直没有收到回音。不知为什么,明睿走后,表姐突然寄来五十元钱。汇款单上还不冷不热附了几句话,告诉毓雯,有困难就说一声,她会帮忙。
毓雯收到钱,半天都没想明白。这个表姐脾气很怪,从小就和家里人合不来。外婆说她很可怜,生下没多久亲妈就死了,一直在保育院长大。舅舅续弦以后,她和继母经常吵架,对舅舅也火气很大,后来干脆住校不回家,连姓都改成了程。那是阿婆的娘家姓氏,也是当年舅舅使用化名时的姓。只有外婆想着她,时常给她做衣服,寄好吃的。可惜,外婆自己不挣钱,也帮不了什么忙。文革刚开始,表姐还回家了一次,戴着一尺多长的红袖章,神气活现地搞‘串联’。舅舅被打倒,她就再也没有露过面,怎么会突然寄钱来?
不管怎么样,目前,程婷婷是这个国度里,唯一认她是亲戚的人!毓雯叹着气,在汇款单上填了程婷婷的姓名地址,留下几句简短的附言,告诉她自己就要出国了。
眼前就是大名鼎鼎的罗湖桥。毓雯这么一耽搁,同一次火车上的大队人马都已经走了,桥上冷冷清清。河畔陡立,死水沉沉,浑沌沌的不见波澜。几根电灯杆立在桥边,一道栏杆隔出两条通道。天气越来越闷热,空中阴云密布,正在孕育一场大雨。毓雯又觉得一阵恍然,这就是边境?走过去就离开了祖国?三十几年的酸甜苦辣,难道就此别过?
她拉起箱子走了两步,箱子不动。她猛一用力,却听到‘咔嗒’一声。难道这箱子比她还有感情,对这块土地如此眷恋?毓雯纳闷地查看,桥板之间有一道道缝隙,箱子上的轮子居然被卡掉了两个。她只好一手提箱子,一手拎大提包,拖着没有鞋襻的半高跟走在高高低低的桥板上。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她实在提不动,居然怀念起厌恶透顶的扁担来!
四边看看,桥上只有几个哨兵,看着她这副狼狈相,个个无动于衷。他们正在站岗,大概不会学雷锋吧?哼,她脑子一转,既然没人帮忙,大概也没人敢在边境上作贼。她索性丢下箱子,拎着大提包向桥中间走去。
后边有人喊了起来,她知道,一定是桥头的哨兵。嘿,以为我丢下一箱炸药吗?她装作没听见,快步走到桥中间,丢下提包再回头。中间的哨兵也喊了起来,“喂,不能往回走,这是单行道。”
毓雯一扭头,哨兵已经把肩上的枪提到了手里,她可不敢再装听不见,急忙说:“啊,对不起,我只是回去拿箱子。”
桥头的哨兵正莫名其妙地站在毓雯的箱子前查看,听到他们的对话,向中间的哨兵点点头。毓雯如蒙大赦,拎起没有襻带的高跟鞋,几大步奔回去拿起箱子,噼噼啪啪又光着脚走过来。回到桥中间,她对那个哨兵乞求着,“我实在拿不动两件行李,不是故意捣乱呀!我把箱子拿到那头再回来拿提包。求求你了。”
哨兵看她一付可怜相,赤脚蓬头,满脸汗珠,眼泪就要掉下来,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轻声地说:“别说了,快走吧!”
走呀走,一步又一步,终于,毓雯走了过来,光着脚,流着汗,穿着裂了口的长裙,走过了这条难以跨越的桥梁。
天阴得更重了,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了下来,毓雯总算在大雨滂沱之前走进入境大厅。交了材料,坐在窗边的长椅上等待。一阵阵雷鸣电闪掺合着嘈杂的人声,一片阴霾之中,她仿佛又陷入了梦境。
突然,栏杆对面传来一声嘶力竭的嚎叫,压过了轰隆的雷鸣,“啊,我-自-由-了!我-走-了,走了……,再也不回来了……”毓雯不由地站起来,只见一个男子的背影。他挥舞双手,狂叫着奔出了大厅。
人群一阵骚动,毓雯傻傻地站着,盯着窗外的滂沱暴雨,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茫然失落。一串眼泪涌出,就像敲击着窗子的雨点,不断地滚落。一道闪电烁然划过,照亮了迷茫的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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