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江城》的过程非常“巴适”,读罢也是意犹未尽。其实最近几年一直有在读书,惊喜时有遇见,但是由于懒惰,都只是随便在微信上mark一下就转身去干别的事了。这次读到《江城》作者后记“回到涪陵”其中的下面一段文字,心有戚戚,决定不再偷懒,为喜欢的书花点时间写一篇读后感。
“我在四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江城》的初稿。我没有必要写得那么快,因为既没有合同,也没有交稿期限约束我。离开那么长时间之后再回到美国,我本应该好好享受一番的,但我每天都很早就动笔,很晚才收工。我对涪陵的记忆催促着我加快动作,因为我担心我对涪陵记忆的即时感很快就要消失殆尽。同时,未来也驱使着我:对于这样一座即将迎来巨变的城市,我希望能够把我对她的印象记录下来。“
《江城》,原文书名 River Town: Two Years on the Yangtze。作者Peter Hessler( 彼得。海斯勒),中文名何伟。何伟成长于密苏里州,在普林斯顿主修英文和写作,之后在牛津大学就读并取得英语文学硕士学位。1996年,他以美国“和平队”志愿者身份来到中国涪陵师范学院教英文两年。回到美国之后,写作了《江城》,记录他在涪陵教书和生活期间的见闻。“这并不是一本关于中国的书,它只涉及一小段特定的时期内中国的某个小地方,我的期望是捕捉住那时那地的精彩瞬间。我对那个地方——深邃的长江、精耕细作的绿色山峦——十分了解,但却很难勾勒出那一时刻。从地理和历史上看,涪陵都位于江河的中游,所以人们有时很难看清她从何而来,又去往何处。但那个城市和那里的人们总是满怀着生命的激情和希望,这最终成为了我的写作主题。这与其说是对源流或归宿的探究,不如说是对我在大江中流所度过的两年光阴的记录和写照。”
大约两年前我就从图书馆借到过River Town的台湾版本,译名《消失中的江城》,只看了一两章就还回去了。当时还在微信上这么记了一笔:“《消失中的江城》是一个老美记录自己在涪陵当外教两年期间的所见所闻。这些记录本身还挺有意思,可是翻译实在太烂了,让人觉得这不可能是中国人翻译的中文。”这次读的是本书的大陆译本,翻译得极棒,读来甚为享受,足见翻译对于文学作品是多么地重要。《江城》大陆版翻译李雪顺是何伟在涪陵师范共事过的英语系老师,书中也有几笔提及此人。不是什么名家,甚至算不上所谓高端知识分子,普普通通一名师范学院的英语老师而已。但是他对于何伟所记录的涪陵生活耳熟能详,在这一点上是台湾译者可望不可即的优势。同时我也相信李老师的文学天赋不可小觑,在他的翻译当中,时常可以看到再创作的亮光,所以带给人的阅读感受才能够如此自然、生动、流畅、感人。可以说,这本书是他与何伟的一次成功合作,是二人在生活和文学两个方面的一场深刻的交谈,是中英两种文字在涪陵这个地方的美好结合。
当然了,对于一部文学作品的欣赏,与读者的心境也大有关联。最幸运的阅读,就是读者在适当的时候和适当的地方读到了适当的作品,令作品在最大程度上熠熠生辉,也于这一位读者的阅读里程当中成为经典。
我读这本书所处的,是一个典型的加州秋冬季节,干旱的夏天彻底结束,雨季正在缓缓展开。空气开始变得湿润清新,但与此同时来到的,是我最讨厌的冬天。尽管加州的冬天温暖舒适,跟永远晴空万里的夏天相比,还是一个让人感到沮丧的季节。就像我正行走的中年时期,虽然吃穿不愁,却也压力重重,烦恼不断。当此季节,当此阶段,《江城》这一本书为我带来的温暖和熨帖,犹如连续的阴雨之后,看到窗下树干上的那几片秋叶,在明亮的世界里一动不动地晒着太阳。
就是这样,我跟着二、三十岁的一个美国年轻人,穿越回到二十年前落后陈旧而又熙熙攘攘的四川涪陵,以全新的眼光去审视一个对于我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跟作者一起微笑一起愤怒一起感动,一起以一本书的时间走过两年,一起成为涪陵这个城市的一部分,再一起忧伤地离开,这种体验是唯有文学阅读才能带给人们的无价珍宝。阅读这样一本书,离开了自己无法超越的现实,走入并不认识的城市与人群,去体会他们的亦无法超越的现实。那个灰蒙蒙的城市,到处都是陡峭的石阶,闭塞而保守,从不缺少麻辣火锅茶馆面店以及扎堆看热闹的棒棒军,众生怡然自得又无可奈何地生活着,对世间沧桑有着异乎寻常的屈从与淡定。何伟实在是一位讲故事的高手,他笔下的涪陵,除了翔实的史料考证比如白鹤梁的前世今生,更不乏妙趣横生的描述,屡屡让人喷饭。其中有作者描写中国宴席劝酒的场面,他的学生为自己取英文名字的趣事,只身旅行作为洋鬼子遭到围观的滑稽经历,还有更多深藏于可笑之事下面淡淡的感伤,真可谓是一路读下来,一路的五味杂陈。
读过这本书之后,在网上搜了一搜,看到一段许戈辉对何伟的采访录像,里面的许,态度尖酸刻薄,充满敌意,而何伟始终保持着他的教养和风度,沉稳谦逊。听到许戈辉对何伟作品的质问,我可以肯定,她并没有认真读过他的书。否则绝不会从断言片语的表象,去论断他这个人和他对中国的态度。
我承认,在真正读进去之前,我对《江城》的期望值很低,也带有一定的先入为主。一个在涪陵当了两年义务教师的老美,顶多也就是写写这两年当中遇到的人和事,说白了就是一篇抻长了的游记,给中美读者添点乐子罢了。然而越读越被何伟的记录深深吸引。他不仅是诙谐的,更是认真的,对自己正在写出的文字一丝不苟。正如他本人在序言当中所写:
“我觉得自己太年轻,对中国又知之甚少——在一个地方生活这么点时间就想勉强用文字来描述实在显得有点自大和冒失。不过,我在涪陵生活和教书期间,做了大量翔实的笔记。这段经历相当充实,也相当具有挑战性。我常感觉应接不暇、不知所措,而写日记则大有裨益。到了晚上,我常常会一坐下来就写上好几个小时,力图把我身边发生的全部事情都追溯一遍。我从学生的作业里摘抄出一个个片段,把城里发生的种种事件记录下来。我还记下了学习汉语的整个经历。总共算起来,我做了好几百页的笔记——我无事可干,写这么多东西倒也轻松。那个时候,在涪陵这样的地方上不了互联网,因此我跟美国那边也没有多少联系。我当时的薪水是每个月一千多块,所以也很少到各地旅游。那期间,像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我一处都没有去过。我也打不起越洋电话——当时贵得不得了啊。两年时间,我跟父母通电话可能不到十次。除了亚当·梅耶,我也很少看到外国人。那段时间,涪陵就是我全部生活的重心。”
“就我读到的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晚期国外媒体刊载的中国报道和故事,我大都不太喜欢。我觉得它们对这个国家的理解很肤浅,对中国人的描写也非常干瘪。在那些故事中,一切都显得灰暗而忧伤,而涪陵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幽默、生机和活力根本就找不到。我希望自己写的跟他们有所不同。”
整个《江城》当中,最让我感动的,还是何伟对于涪陵那片土地的深情。我并不想用悲天悯人这类陈词滥调去形容这本书和这位作家,但是我愿意试着用他的眼光去欣赏一个我所熟悉的国家,用他的文字去亲近那一片我久违了的土地,用他的严谨去学习如何客观地认识这个世界。
书中记录的事情,涉及的面很广,政治人文地理风物包罗万象。其中很多特别好玩的叙述,更有令人动容之处,强烈推荐通读全书,我这里就节选两段学生上文学课的段落吧,都是我比较喜欢的部分。第一段是学生们按照学习的内容,自己编排的莎士比亚戏剧表演;另外就是作者临行之前的一段小小结语。但是这些节选,一旦脱离了原来的语境,终究还是显得单薄无力,我觉得是很对不起原作的一种切割,抱歉抱歉。
当学生的时候,我就在寻找这样的东西——文学仍可欣赏的迹象、人们为愉悦而阅读、除却政治的因素,其本身就至关重要。不过,总是很难说清,这样的情形有没有出现过。然而,毫无疑问的是,我在涪陵的这些学生对于他们读到的东西充满了欣赏之情。我因此明白过来,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会像他们那样思考文学。有时候,在他们埋头完成作业、而我眺望乌江的时候,我会微笑着告诉自己:我们都是逃亡者。他们逃避了‘社会主义建设课程’,我逃避了解构主义。外面的两江之间,涪陵城一如既往。而在这里,我们阅读着诗歌,我们感受着愉悦。
在另一个班的表演中,罗森克兰兹和吉尔顿斯登步行至国王面前,以头叩地,额头差点触到了地板。他们站在那里手牵着手,听着克劳迪亚斯的训导。在四川,男性朋友之间那样手牵着手十分常见——当然,如果你是在懵然不知的情况下聆听自己的死讯的话,肯定会想找某个人的手来牵一牵。
他们很喜欢罗森克兰兹和吉尔顿斯登这两个角色。有些学生不太喜欢哈姆雷特,有些人又觉得奥菲利亚过于悲戚,但大家都很喜欢罗森克兰兹和吉尔顿斯登。他们喜欢这两个人倒霉的窥探癖,喜欢这两个人的死法——这两个仆人受了欺骗,将给自己的处决令送到了英格兰国王手里。那也是莎士比亚的一处妙笔——诗人笔下的丹麦王国中又一处中国影子。这有点像古典名著《三国演义》中的苗泽,为了赢得有权有势的曹操的恩宠,背叛了自己的姐夫马腾。可是,在斩杀马腾之后,曹操对满怀期待的苗泽说道:‘留此不义之人何用!’并将苗泽以及他的全家老小斩杀于市。或者说,可能也有些像毛泽东的将领林彪,他竭力想让‘文化大革命’为自己的目的服务,最终却成了它的牺牲品。不管怎么样,我的学生们理解罗森克兰兹和吉尔顿斯登——这么多年里,他们无数次看见过这样的角色。即便到了今天,你有时仍旧可以在干部们的办公室里看到他们的身影。
演出在眼花缭乱的剑术和功夫表演中落下帷幕。莱尔特斯、哈姆雷特和克劳迪亚斯被卷入了香港功夫片式的高潮之中,直至最后,只有哈姆雷特和霍拉旭蹲在全班学生的面前。扮演这两个角色的是维克和莱希。他们俩穿着廉价西服。演出之前,他们小心翼翼地在地上铺了报纸,为的是丹麦王子倒地时不至于弄脏了衣服。全班学生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表演随即开始了,莱希抱着即将死去的哈姆雷特,斜靠在墙壁上。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莱希把他抱得更紧了些,就像抱着个孩子。不过,这样的身体接触非常自然,因为中国的男性之间可以有那样的身体接触。哈姆雷特呻吟着想要说出话来,他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临终遗言。霍拉旭轻轻地摇晃着他的怀中好友,断断续续地说着永别的话语。全班学生鸦雀无声地观看着。两个演员均是小个子,如今孤零零地躺在地板上,蜷蹲在油漆剥落、粉尘覆盖的黑板下,更显矮小。哈姆雷特又咳嗽了一声,说道:
我不能活着听到来自英格兰的消息了,
但我支持福丁布拉斯。他已得到我这个垂死之人的同意。
那么,告诉他吧——余下的只有沉默了。
就这样,哈姆雷特死了——那一刻,我差点忘了自己正处在中国一间阴霾的教室里,我差点忘了霍拉旭实际上是一位农民的儿子,喜欢睡觉,喜欢说自己懒惰。他把哈姆雷特轻轻地抱在怀里,轻柔地、忧伤地、慵懒地说道:
晚安了,亲爱的王子殿下,
愿天使们用歌声伴你走向极乐。
暮秋的雾霭笼罩着白山坪,教室里冷了许多。教室里没有暖气——涪陵的公共建筑很少有暖气——后来,我只好在上课时关上教室的门窗。学生们开始穿戴上棉衣、围巾和手套。他们的手指生了冻疮,肿大起来,他们的耳朵冻得通红。在坐满了学生的教室里,在冷风中,我看得见他们呼出的热气。我们读了斯威夫特、华兹华斯和拜伦。我们大声地朗诵着他们的作品,那些优美而有韵律的词句在教室里回荡着——随着抑扬格诗句呼出的白雾升到了天花板上。教室外面,一阵疾风从长江上吹来。冰冷的课桌下,学生们使劲地跺着双脚。”
×××
那天晚上,我批阅了学生的文学试卷。我想起监考的时候,我在教室里踱着步,一排排的学生全都低着头,拼命地答着题,这是多么令人感到愉悦啊。我喜欢被他们这样无声而专注的神情包围着,我喜欢看着他们那一个个认真地低着的黑发脑袋。这场景里有一种质朴,他们的考试同样有一种质朴,这样的质朴跟涪陵的生活无关,跟中国的政治问题无关,跟全国上下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改革开放无关。这纯粹就是一次文学课的考试。
我在试题的最后一部分让学生们分析罗伯特·弗罗斯特的诗歌《美景易逝》:
自然的新绿是金,
鲜美色彩难保存。
初发叶芽即是花;
仅能持续一刹那。
遂而新芽长成叶。
伊甸顿然陷悲切,
曙晓瞬已大白天。
黄金之物不久全。
我们在5月份学过这首诗。我当时对它的节奏做了详细的讲解——我总是这样做,因为学生们喜欢分析诗句的朗读节奏。我把诗歌这样分拆开讲解,还能够使他们不至于感到厌倦。大多数学生听懂了我对弗罗斯特所作的分析和讲解,这也是我在涪陵所上的自己感到比较满意的文学课之一。考试的过程中,我一边在课桌之间的通道上来回踱步,一边看着他们埋头作答,感受相同。
但现在我才明白,这种质朴一直恍如海市蜃楼。琳达进行期末考试的时候,她的父亲去世了,苏珊一直在跟恐惧作斗争,可她还是被逐出了校门。涪陵的很多事情就是这个样子——就连看起来应该开诚布公的教学工作实际上也充满了复杂和不确定。对于外界,尤其对于外国人,人们普遍贴上了一层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假面。如果你在那里生活了足够长的时间,对诸事的运作规律已经略有了解的话,这一层假面会让你愈加难见真相。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在世界上的哪个地方生活都会遇到这样的麻烦——我在涪陵生活期间,两个学生去世了,一个学生堕了胎、辍了学,一个学生的父亲去世了,一个孩子去世了,也许更多人的婚姻破碎了。这样的事情哪里都会发生。但我在涪陵花了更多的时间才看清了生活的这一面,因为我这个外国人一开始就被排斥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在一定程度上,当这样的距离不复存在的时候,问题反而更难应对。这样的情形有如凝视一张不带任何表情的空洞笑脸,却突然间发现一生的忧伤其实都凝聚在了嘴角边。
我对于参加“和平队”前往中国服务不曾有过任何理想主义的幻想。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拯救什么人,也不是为了在这座城市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印迹。如果说真留下了什么的话,那么在这两年里,我非常高兴我在涪陵没有建立什么东西,没有组织什么东西,也没有对这个地方有过任何重大的改变。我的身份是老师,而我在课余时间里也尽可能多地了解了这座城市和这里的人们。我的工作范畴仅此而已,我既满足于这样几种角色,也意识到了各种角色所具有的局限性。
不过,我现在思忖起来,我上的那些课会不会留下点什么印迹呢?我希望我的学生们会记得弗罗斯特的那一首诗,或是我们曾经学习过的别的什么东西。那也许是某篇小说里的某个小角色,又或许是莎士比亚某一首十四行诗里的某一个片段——我只希望他们能够记住点什么。我希望他们会把这一点点东西藏在记忆的深处,并从那质朴的美感中找寻到一点永恒的真实。这就是我对文学的信念:真实是永恒的,不受日常生活所累。当然,现实相关性的问题永远存在,在涪陵这样的地方,面对着种种严峻的现实困境,《美景易逝》这样的诗歌有时候也许会显得毫无用处。
现在《江城》读完,心里若有所失。好在还有何伟中国三部曲的另外两部——《甲骨文》和《寻路中国》,也打算把这三本书的英文版都读一遍。其中《甲骨文》一书已经读了一部分,感觉政治意味更浓了。这些书能够在中国大陆出版,是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具体有多少敏感内容,又有多少惊喜和遗憾,都还是等我读完全书再做评述吧。